“這些你就彆管了, 還是先說眼下的事。今晚你就提出來,讓小四媳婦主持中饋,把你手裡的事全接過去。”
“……”二夫人欲言又止,神色愈發黯然。
太夫人寬慰道:“你主持中饋, 終究是名不正言不順。以往還能說小四媳婦不諳世事, 挑不起這一攤子事,可眼下她這情形, 誰還能說她性情木訥?我們既然沒了這借口,就理當讓她坐上一府主母的位子。再者, 我們到京城已經一年多, 該結交的人都交下了,那些人日後也不會因為她主持中饋就與我們生分起來。說到底, 她到底能不能主持中饋,也不一定。”
二夫人不能否認這一席話,聽到末尾, 眼前一亮, “這話怎麼說?”
“眼看著到我生辰了,你不妨就交給她操辦。”太夫人笑意深沉,“她如果當麵回絕,或者接到手中破綻百出,都是好事,日後便是她與小四有心,也不好再提出讓她主持中饋。如果她把生辰宴席辦得圓圓滿滿,必然是得了小四幫襯, 就說明小四是真的看重她,也非壞事,正是我樂見其成的。”
說來說去,這件事不論結果怎樣,對太夫人都沒一點壞處。而對太夫人沒壞處的事,對二爺也是好事。二夫人又細細品味著太夫人的話,腦筋轉動起來。
府裡那些管事,都是隨著她從西域來到京城的,哪一個都是對她忠心耿耿,要給顧雲箏使絆子,不過是她一句話的事。起先她還擔心太夫人決意要她讓位,此刻這一番話,其實是隱晦地告訴她,如果能讓顧雲箏破綻百出阻力重重,也是可以的。
就算顧雲箏天資聰穎,卻終究是沒有主持中饋的經驗,忽然要麵對一大堆難纏的管事、一件件瑣碎繁雜的瑣事,不方寸大亂才怪。便是李媽媽幫襯著,也是按倒葫蘆起了瓢,沒法子順利籌備太夫人的生辰宴。
至於霍天北,彆的她不太了解,卻是曉得他從骨子裡透著傲氣,連外院庶務都懶得介入,定然不屑插手內宅的事。就算是看重顧雲箏,不外乎是寬慰幾句,給她些銀兩去揮霍。
這樣看來,她讓賢的事,不過是平白讓人們看顧雲箏上演一出鬨劇而已。
思及此,二夫人不由心生戲謔,“到晚間提出此事的時候,四弟妹不要當即回絕才好。她若一口回絕,反倒沒意思。”
太夫人笑著拍拍二夫人的肩頭,“你彆讓那些管事鬨到明麵上才是。”
“娘放心,我曉得。”
霍天北與顧雲箏回到含清閣的時候,已是彩霞滿天。
因兩個人對坐閒談多時,李媽媽與春桃俱是滿臉喜色。
服侍著顧雲箏更衣的時候,李媽媽道:“秦夫人在花廳等了多時,轉去了太夫人房裡,敘談好半晌才走。隨即,太夫人命二夫人去了秦姨娘房裡。二夫人發了好大的火氣,將秦姨娘訓斥得大哭一場才罷休。”
顧雲箏眼中現出譏嘲之色。
不論出身如何高貴,秦姨娘既然進了霍家的門,便隻是個比仆婦地位稍高一些的人,與秦家再無關係。作為四房的妾室,竟需要太夫人遣了二夫人去訓斥,這府裡的規矩倒是奇得很。
更衣之後,顧雲箏與霍天北相形去了太夫人房裡,今日他們是最先到來的。
太夫人其實沒想到霍天北今日也會過來。昨日是顧雲箏第一日晨昏定省,他跟著過來一趟是在情理之中,今日又過來了,是不是意味著日後都會如此了?她當然不會因此不悅,高興還來不及,笑容愈發和藹可親,讓丫鬟給夫妻兩個沏了上好的碧螺春。
說著話,二房、三房魚貫著進門來。
二夫人神色怏然,,霍天賜的臉色透著愉悅。霍錦安眼底則閃著興奮的光,似在期待著什麼。
顧雲箏一一看到眼裡,心生狐疑,不知道這一家三口要唱哪一出。再看三房一家三口,與昨日一樣,神遊的神遊,忐忑的忐忑,玉姐兒也還是怯生生的。
太夫人連聲詢問二夫人:“你這是怎麼了?不舒坦?聽說還命人去請太醫過來?”
“是啊。”二夫人撫了撫額,“頭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來之前頭腦混沌,什麼事也打不起精神來。”
“這可怎麼好?”太夫人臉色不虞,“你這病一犯就是十天半個月,什麼事也做不得。我這陣子也不舒坦,沒精力幫你打理內宅事宜,這樣一來,內宅一堆事交給誰管?”
“是啊。”二夫人苦笑,“我也不想啊,這兩日正著手籌備您的生辰宴呢,誰知道會在這當口不舒坦。”說著話轉向顧雲箏,麵露喜色,“不過,倒是也不需發愁沒人打理內宅,我看著四弟妹甚是聰慧伶俐,凡事都是一點即通,主持中饋自然不在話下。我主持中饋本就是代勞,眼下也該將這重擔交還給四弟妹了。娘,您意下如何?”
“說的是,說的是。”太夫人連聲應著,笑眯眯看著顧雲箏,“這霍府是定遠侯府,小四是當家做主之人,你是宗婦。你二嫂平日裡總是覺得吃力,問過我多少次,說何時才能讓賢,也讓她過幾天清閒日子。我這兩日正琢磨著跟你提這件事呢,眼下又趕巧了,就正經說說吧。”
霍天賜父子兩個的視線齊刷刷落在霍天北與顧雲箏臉上。
霍天北與顧雲箏不約而同地端起茶盅,慢條斯理地啜了口茶。此時又能說什麼?太夫人與二夫人的話還沒說到適合顧雲箏表態的火候。
二夫人又加一把柴,笑道:“四弟妹也不需擔心,日後有什麼為難的事,娘與我都會鼎力幫襯的。明日我就將賬冊交出,你選了得力之人將賬目核對一遍。持家也不是什麼難事,想來於你不過是小事一樁。”
太夫人附和道:“正是如此,時機也剛剛好——到了我生辰那日,來往的賓客也就全都曉得此事了。你二嫂主持中饋終究是名不正言不順,明白的人知道她是代勞,糊塗的卻少不得詬病我不明事理不讓你持家。不管怎樣,你好歹先試一試,再不濟,也還有我和你二嫂時時幫襯呢,不會讓你太勞累。”
顧雲箏這才對上太夫人視線,盈盈一笑,“您與二嫂這一席話,方方麵麵都說到了,我若是推辭,倒顯得不明事理了。”
這是委婉地接受了?
霍天賜一家三口顯得很是意外,麵露詫異。沒有預料中的驚訝慌亂,隻有平靜從容,像是早就在等著這一刻。
二夫人的詫異隻有片刻。接受更好,讓她多看幾日雞飛狗跳的戲可比此刻讓賢不成更有趣味。思及此,她笑道:“正如娘說的,我這名不正言不順的,早就該讓出這位子了。我這一年多,可沒少被閒人在背後戳脊梁骨。便是為了避免娘被人詬病,四弟妹也該主持中饋。”
顧雲箏笑意柔和,“太夫人也是這樣想的?”
太夫人自然點頭。
顧雲箏纖細的手指輕撫著茶盅蓋子上的青竹紋樣,語聲帶著點兒漫不經心:“好啊。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二夫人不由神色一滯,暗自腹誹:這人是不是自心底認為主持中饋是小事一樁?怎麼一句委婉的話也不說?彆說是從沒有主持中饋的經驗,就算是個中強手,也該在這時候委婉地推讓一番,於己於人麵子上都好看。眼下這算是怎麼回事?倒像是她以往強賴在那位置上似的。
太夫人依然神色如常,笑著點頭,“好。這件事就這麼定了,明日就見見那些管事,快些將賬目核對完。”
“好。”顧雲箏顯得很是乖巧地點頭,又對二夫人道,“二嫂用慣了的管事,想來都是對侯府忠心耿耿的,不會刁難我吧?”
這話正點到了二夫人的打算,她的笑容便顯得有了一絲勉強,“怎麼會,不會的。”
到了此刻,霍錦安大失所望,臉也冷了下來。
顧雲箏瞥了霍天賜一眼,見他臉色有些陰晴不定。又轉頭看了看霍天北,他神色絲毫未變,隻是坐姿略顯得懶散了一點兒,似是聽這種話題讓他心生倦怠。這樣一對照,再想想霍天賜初進門的樣子,她對這人生出幾分輕蔑。
一個大男人,做不到喜怒不形於色也罷了,還樂得看內宅女子勾心鬥角,像什麼樣子。太夫人是最沉得住氣的,膝下兒孫性情卻與她大相徑庭,想來真是諷刺。
過了一會兒,丫鬟通稟已擺好飯菜,眾人轉去西次間用飯。若無人飲酒,本就是食不言的規矩,這一次,席間更是安靜,隻聞輕輕碰瓷聲。
三夫人不時看一眼顧雲箏,眼神隱含笑意,很為對方高興的樣子。
顧雲箏察覺到了,每每回視,報以和善的微笑。
飯後,顧雲箏與霍天北回到含清閣,在東次間大炕上一左一右坐了,一個做針線,一個倚著大迎枕,把玩著折扇。
李媽媽給兩個人奉上茶盞,遲疑片刻,還是詢問顧雲箏:“聽春桃姑娘說,夫人要主持中饋了?”
“她倒是嘴快。”顧雲箏笑道,“是有這麼回事。”
李媽媽見她答完就沒了下文,隻好又道:“那麼,夫人不吩咐下去,讓奴婢們早作準備麼?”
顧雲箏漫不經心地道:“沒什麼可準備的。”
“……”李媽媽語凝,真懷疑夫人是把主持中饋當成過家家了。
顧雲箏看了看李媽媽,笑道:“放心,你擔心的我都知道,早就想好法子了。要是我的法子行不通,再找你商量。”
李媽媽半信半疑,卻不能壞了規矩細問,也就稱是。
顧雲箏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不過,既然要主持中饋,需要的人手就多了,隻有你和春桃不行,會把你們累垮。你幫我找幾個得力的丫鬟吧。”這對李媽媽來說不是難事,跟霍天北說一聲,從東院調來幾個即可。
李媽媽看向霍天北,“侯爺——”
霍天北把玩著扇墜,“讓堇竹選兩個二等丫鬟一起過來。”
李媽媽應聲而去。
霍天北提醒道:“管事陽奉陰違最棘手。”
“我知道,也不算什麼。”顧雲箏轉身拉過藤蘿,在裡麵翻找割線的匕首。
“不算什麼?打算以暴製暴、殺雞儆猴?”霍天北揶揄道,“你小心些,彆鬨出人命來,平白落個悍婦的名聲。”
他這言下之意,是懷疑她動不動就要請管事們吃板子。這麼想也在情理之中,隻是,她可沒那種習慣,最享受鈍刀子磨人的樂趣。
顧雲箏斜睨他一眼,淺笑盈盈,一麵繼續找匕首一麵回道:“手無縛雞之力的拍桌子、摔杯子、喊打喊殺就叫立威,習武之人如此就是悍婦做派,真真是沒道理。不過,我們的侯爺平日裡對人都是和顏悅色,我好歹也是你夫人,定會夫為妻綱,做個笑麵虎。侯爺若是得閒,不妨看場好戲。”
“還想做笑麵虎?”霍天北起身到了她近前,從一大堆針頭線腦布帛之中取出匕首,丟到她手邊,又賞了她一擊鑿栗,“分明就是個瞎貓。”
顧雲箏氣結,小腮幫都鼓了起來。
霍天北哈哈大笑,現出整齊的白牙,笑容紋路延逸出醉人的風情,眼中似是落入了驕陽光芒,璀璨,眼神卻透著獸一般的野性。
這笑容使得他與平時神色溫和眼神清冷的樣子判若兩人。
是那樣悅目,卻帶著危險氣息的笑容,有著蠱惑一般的感染力,讓她恍然失神。
這樣的男子,於任何女子而言,都有著致命的殺傷力吧?即便是她,偶爾也會被他的無雙風華迷惑。
霍天北見她前一刻還氣鼓鼓的,此刻卻是雙唇微啟,呆呆的看著他,顯得笨笨的。他覺得有趣,忍不住又抬手,扯了扯她一側嘴角,“來,彆愣著,給我這笑麵虎笑一個。”
顧雲箏這才回過神來,下意識抿緊了嘴唇,打開他的手,語氣硬邦邦的:“走開,我要做繡活了。”
霍天北卻沒像以前一樣見好就收,雙手落在她雙腿兩側,撐著炕沿,近距離審視著她,語聲有著他自己無從發覺的輕柔:“你笑一下我就走。”
他的笑容漸緩,變成了噙在唇邊的微笑,雙眸光華卻與方才一般無二。
隨著距離拉近,顧雲箏對上他視線,沒來由地感覺到壓迫感,一顆心砰砰的跳。這是怎麼了?是緊張還是害怕?她心中惱火,哪裡笑得出。
霍天北看著她雙睫忽閃著,想起了叢林中被驚飛的蝴蝶的翅膀,輕盈,慌亂,而又美麗。他趨近她容顏,“慌什麼?怕我?”
顧雲箏隻覺此刻的他像是心存戲謔的狐狸,自己則像是他爪下的兔子。的確是慌,的確是怕,但她強迫自己用最短的時間鎮定下來,笑著推開他,“怕你有什麼稀奇的?不怕才奇怪。”
恰好徐默過來了。顧雲箏鬆了一口氣,揚聲喚他進門,正襟危坐。
霍天北則回到另一側,依然懶散地倚著大迎枕,把玩著折扇。
徐默帶著一軸畫卷,畫卷寬度就有半人來高,恭聲稟道:稟道:“西域葉總督命人送過來的,要侯爺看看這圖繪的怎樣,有無疏漏之處。”
顧雲箏忙裡偷閒看了一眼,見那幅圖寬度就有半人多高,想著旁邊那位大爺可以移步去彆處了。
霍天北卻是懶得動的樣子,吩咐李媽媽將東西接了,把炕桌搬走,將地圖鋪在大炕上,多加兩盞六角宮燈。
這個不著調的,把她宴息處當成他書房了?她蹙眉斜睨他一眼,卻見他眼含笑意看著她,似在等著看她這反應。
顧雲箏索性丟下針線,斂目看向那幅圖,這才知道,是西域地圖。葉鬆既然讓他查看,想來他是對那裡的地形極為熟悉了。
出於慣性,顧雲箏先尋找西域的命脈——“總督府在哪兒?”
“往西北處找。”霍天北這才坐起身來,略略看了幾眼,探臂用折扇指給她一個大概的位置,“在這一帶。”
顧雲箏在他給出的範圍內尋找,很快就找到了。隨即發現,這幅圖描繪的極為詳儘,有點名氣的地方都有標記。
西域共分清州、綏安、暉州三省。總督府、巡撫府位於清州境內。
顧雲箏早就聽管家說過,老侯爺先是任職綏安總兵,後任西域總督,所以在綏安、清州境內各有一個霍府。“你從十四歲就隨軍征戰,是在哪兒打的第一場仗?”她一麵詢問,一麵下意識地看向綏安邊境。
霍天北先想了想,又在圖上尋找片刻,指給她看,“在這兒。”
是在他那邊的地圖一角,顧雲箏走過去看了,眼中現出狐疑,“這是暉州境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