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雪居。
蕭讓靜靜站在後園, 看著那成片的赤箭。
花期未至。
赤箭,又名彼岸、無義草,相傳這是黃泉路上開放的花朵。不吉。
可是阿嬈喜歡。
她說她就是喜歡這種花的孤獨決絕,她說一生沒有牽絆也很好。人是做不到的, 那就看花, 欣賞那份孤絕亦或自在。
他若是想睹物思人,很容易。可是不需要, 她留給他的回憶太多,滿滿的, 暖暖的, 足夠伴隨他一生。
願意眼睜睜看著、心裡疼著回憶她的,也隻有這所宅院, 這片赤箭。
上次回來,他一遍一遍走在這所宅院之中,一麵走一麵回想與她在這裡度過的每一刻光景。
那是他最近的親人, 那是給他最美最暖光景的妹妹。
訣彆之時, 明知是訣彆,還是許下諾言,對她說若能再見,我娶你。
他知道,若是真能再見,她與他隻能是因著諾言而成親,無關男女情意。
青梅竹馬的兩個人,什麼情分都有, 唯獨不能相互愛慕。
太了解彼此了,因為太了解,所以才明白,彼此做兄妹做夥伴最好,做夫妻隻能走至反目地步。
她好強,倔強,還有些霸道。
他自認消受不來,降不住她。正如她也受不了他的處處留情、懶散。
到底,她還是隨著她的家族隨著她的親人走了,意料之中。再疼也明白,她走得甘願。
他明白的,她要他與雲笛活著,為雲家複仇,也在儘力去做。
這兩年與雲笛是怎麼過的?竟然記不清了。她走之後,他常常混淆時間,模糊記憶。
他隻是知道,自己逐漸的變得消極,總在想,也許儘一份力將這王朝葬送之後,或許可以常伴青燈古佛,過一段與世無爭的歲月。卻又明白,不行的,現狀不是他想的那麼簡單。很多人都在幫他,幫雲笛,幫慘死的忠良討還公道。
欠了太多人情債。
霍夫人、安止若、清君,一筆一筆的人情債,他要償還。這些日子,她們像是不知道自己的處境有多危險一樣,執拗的、默默的、強勢的幫著他和雲笛。
而若沒有霍夫人,安止若、清君是不能夠毫無阻礙的為他出一份力的。
霍夫人的心思,他猜不透,隻是在之前兩次相見時,她都會讓他想到阿嬈,在他回到南疆時她給他的信件中,更會讓他想到阿嬈。字裡行間的措辭、語氣,都與阿嬈一般無二。
讓他有時會懷疑,她是阿嬈的魂魄附體了,甚至一心希望這懷疑成真。無法控製的,每次看她的信件總是心情愉悅,回信時亦然。他做不到冷靜,偶爾會執拗的把她當做阿嬈,當做他最心疼的妹妹,願意用這樣的方式與她敘談身邊諸事。
冷靜下來,自然明白她有她的生活,而且曉得她那夫君是怎樣的人物。
即便是為著在京城的這些女子,他也該回來。他在很多人心裡,已經死了——他可以死,但不該是上次那樣的死法,而應該是死在一個最起碼他曾欽佩或忌憚的人手裡。
昏君要他死,他不甘。
若能幫一些人脫離困境,若是死在霍天北手裡,他可以甘願。
這條命,在雲家覆滅之後,拋去複仇這樁事,早已一錢不值。他不看重。
是的,欠了那麼多債,怎麼還啊?
阿嬈問過他,霍夫人問過他。
還也簡單,一條命而已,找個說得過去的死法就成了。
從來都是這麼想的。
誰叫他與阿嬈一樣,在心頭最重的,不是兒女情長,不是一世榮華,是親人。
他的親人是姑姑、姑父、阿嬈。而他們已不在了。
重振雲氏門楣是雲笛的事,那孩子真的已經長大了,懂事了,而今更是修煉得像隻狐狸,也隻在他麵前還老實一些。這樣最好,怎樣都能好好兒走下去,活下去。
至於他,死法體麵一些就足夠。
是,他多情。這多情有時候也意味著無情。
一了百了,人死大過天,誰也不會向他討還什麼情債了。
院中的肅殺之氣越來越重了。
他知道,在這豔雪居,在曾經是他與阿嬈的彆院中,有人想要對他嚴刑逼供,有人想要取他性命。隻是,前者得力的人手早已撤離,後者的人手卻是死士中的精良。
他笑。時移世易,莫過於此。
隻是有一點擔心——可千萬彆死在蔣晨東手裡。那個為人不齒的駙馬爺,不知已暗中籌謀多久,不知出於什麼居心,而今一心取他性命。
他才不要死在那種人手裡。
可也明白,這不是他能決定的。霍天北如今千頭萬緒,能不能搶在蔣晨東前頭,還真不好說。
耳畔響起打鬥聲。
他沒觀望。愛誰誰吧。
他隻想好好兒看看這一片赤箭,雖然花期未至,可說不定就是最後一次欣賞了。
夕陽即將隱沒。
打鬥聲停息。
“蕭讓!”一把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
是的,很熟悉,這聲音他聽過之後,因為那女子身上的香氣、舉止間的神似便不能忘記。
他回眸望去,看到白色夏衫、綠色月華裙的窈窕女子款步走來。
“霍夫人?”他有些不可置信。
女子到了他近前,笑語盈盈,“你過來送死,還不準我送你一程麼?”
蕭讓緩緩笑開來,“送行是好事,送人上黃泉路可不是好事。”
“好事都被旁人做儘了,我能做的自然就隻剩了壞事。”女子嫣然一笑,“你還好麼?身上的傷怎樣了?”
蕭讓微微一笑,“無妨。勞夫人記掛了。不,現在該喚你王妃了。”
女子自嘲一笑,“還不是一樣?”
自然不一樣。蕭讓沒說這話,打量了她兩眼。身形比上次相見豐滿了一些,目光似乎也不再如去年相見時那樣冷靜中透著淡漠……也對,她已是生兒育女的人了,這些變化是她都無從控製的吧?可這樣的變化,讓他不能再有任何的好感,甚至是抵觸的。
女子站到他身側,看著眼前景致,低聲詢問:“為何要來這裡?明知這裡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想來而已。”蕭讓不想對她顯露出忽然間自心底生出的抵觸、漠然,卻控製不了自己,勉為其難的漫應一句。
“蕭讓。”她忽然喚他的名字。
“嗯?”他繼續看著連綿成海的在這時節不得盛放的花海。
她忽然間湊過來,輕輕地擁抱他。
他有一瞬間的愣怔。隨即,瞥見了她耳垂上的耳洞。
他想要推開她的時候,她已放開了他,對著他笑,慢慢後退,眼神中有著戒備。
“你不是霍夫人。”他說。終於明白,方才的抵觸漠然因何而起。
發生在豔雪居的這一幕,霍天北的手下非常不想如實稟明,還是要如實稟明。
霍天北聽了,目光黯了黯,也隻是一瞬間,隨即頷首示意已知悉,手中鞭子狠狠一抽駿馬。駿馬吃痛,發足狂奔,率先朝著豔雪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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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雲箏與霍天北是先後腳抵達豔雪居的。
顧雲珍策馬抵達後園的時候,看到賀衝正與手下與一批蒙麵人對峙。
賀衝與蕭讓站在兩夥人中間的場地。
顧雲箏抿緊了唇,策馬前行至兩人近前,“怎麼回事?”
蕭然看到她,釋然一笑。他之前看到的女子與她容顏酷似,略有不同,可就是些微的不同,就讓他滿心抵觸,而眼前這女子,是他熟悉的人,願意閒話家的人。
賀衝回話道:“屬下來遲,還望王妃恕罪。”
顧雲箏的視線掃過那一批蒙麵人,冷聲道:“王爺即將抵達,你們是留是走?”
十之八、九的蒙麵人麵麵相覷,隻有少數人意誌堅定,冷冷看著顧雲箏。
也就是在這頃刻間,有兩個人義無反顧地飛身揮劍,襲向賀衝、蕭讓。
兩人前一刻或是凝視著顧雲箏,或是一心等待她的吩咐,全然沒料到這突然而至的變故。
坐在馬上的顧雲箏卻是即刻就看到了。
“小心!”她想也沒想的騰身去為蕭讓遮擋那狠戾之至的一劍。
蕭讓則在這頃刻間拉扯了賀衝一把。
這一舉動,使得賀衝堪堪躲過致命一襲,卻還是不能幸免於難,左肩胛骨下方中劍。
蕭讓意識到有透著殺機的長劍襲向自己的時候,看到那身姿纖弱的女子擋在了自己身前。他已來不及反應,身影已被撲倒在地,繼而,是身上那女子身形一震。
他猛地翻轉身形,倉促詢問:“你怎樣?”問話同時,聽到了嘈雜的冷喝聲暴喝聲交戰聲,卻是感覺極為遙遠。
顧雲箏推了他一下,抿唇微笑,“我能有什麼事?你給我起來。”
蕭讓這才放下心來,慌忙站起身。
顧雲箏也隨著他站起身來,站到他身側,看著激戰到一處的人。
蕭讓解釋道:“方才賀衝與蔣晨東的手下對峙,賀衝要他們權衡輕重,此刻看來,是無從權衡了。”
“嗯。”顧雲箏點頭應聲,後退半步,一記手刀狠狠切在他頸部。
蕭讓在失去意識之前,勉力轉身看向她。
她笑意蒼涼,“你得給我好好兒活著。”隨即揚聲喚袁江,“把他給我帶出京城!”
袁江吩咐兩名死士架起蕭讓扶上馬,隨即卻是望著不遠處,慘然一笑,“恐怕是來不及了。”
顧雲箏循著他視線望過去,看到霍天北端坐在馬上,神色複雜地看向這邊。在他身後,是近千名護衛。
她的心沉到了穀底。
霍天北打個手勢,身後千餘人將兩方人手困在當中。
沒有人敢再動,僵持在原地。
霍天北跳下馬,緩步走到顧雲箏麵前,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
她舍身保護蕭讓那一幕,他看到了,儘數收入眼底。唯一不能確定的,是她有沒有受傷。他彼時唯有震驚,沒心思去注意彆的。
可那又與他有何關係。
她自己都不在意安危,何須他在意。
顧雲箏隻匆匆看了霍天北一眼,迅速到了袁江近前取過他的弓箭。
她留意到了在那瞬間執意取蕭讓、賀衝性命的是兩名身形比之尋常男子瘦削、矮小的人。那兩個人身手不凡,而此刻,正欲逃離。
尋常人是右手控弦,左手持弓,她正相反。還有一個反常之處,亦或可說是常人無法做到的——三支雕翎箭齊發。
沒有人知道,她之所以三箭齊發,是因已無法確定自己能夠一擊必中。
不能一擊必中,那就隻求傷人、活捉。
她在瞬息間兩次彎弓搭箭,用去了六支箭。
第一次瞄準的正要逃離的人,中箭,申荶倒地。
第二次瞄準的人,按她估計,應是傷勢不重。
她欠賀衝一份人情。
她或許可能為他們一劍之仇的機會,隻有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