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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遊 春溪笛曉 48624 字 2個月前

第41章

吃午飯的時候, 紀雲彤和何菁一起出來了。

何菁已經很親近地跟在紀雲彤身邊,眼眶還有點紅,看起來像是哭了一場。

紀雲彤呢, 也和何菁親近得很,還代何菁和何老說話:“芊蔚說想隨我一起去金陵開書坊, 不知您同不同意讓她跟著我們走。”

紀雲彤與藏書家說起到時候的落腳問題, 建陽長公主沒有等到她及笄, 已然把景園轉到她名下。

她目前準備把景園分隔為南北兩園,南園作為起居的地方, 北園則是藏書和宴飲之處。

兩邊會有明確的分隔, 住在南園裡頭不會有外人相擾。

何菁若去了便住在那邊, 起居都是些信得過的丫鬟婆子伺候。平日裡她與建陽長公主得了空也會過去小住幾日, 或者帶朋友過去聚上一聚,到時候想不想一起出去玩全憑何菁自己的意願。

何老聽著紀雲彤的介紹, 眼角不知怎地有些濕潤。

他看著眼前做少年郎打扮的紀雲彤,心裡想如果這當真是個男孩兒多好,就憑著紀雲彤能讓自家外孫女和她傾蓋如故的本事,外孫女嫁她應該不錯。

一想到成婚, 何老神色又有些黯然。唉,算了, 外孫女以後想嫁就嫁,不想嫁他也為她留夠後半生能花用的銀錢與產業。

難得外孫女交上了誌同道合的朋友, 何老自是沒有不同意她隨著紀雲彤回金陵的道理。他朗笑著說道:“出去走走好,你們這個年紀就該出去尋樂訪友, 才不算辜負了大好的年華。”

何老也沒想著占紀雲彤的便宜, 他給了紀雲彤一份書稿,說是可以由她獨家承印售賣。

這書稿乃是前朝那位極具盛名的永樂公主身邊女官所寫, 已經塵封了近百年,記載著許多生動有趣的前朝秘聞。

據說他們那位開國皇帝少年時曾在那位永樂公主那裡受辱,所以當年打進都城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永樂公主府給燒了,連帶對這類女人都十分憎恨。

開國皇帝在位的二十餘年間,所有關於永樂公主的詩文與書稿都被焚毀了。隻是讀書人向來是朝廷越禁什麼,就覺得它越稀罕,不少藏書家都有悄然藏起書稿。

可惜他們都隻敢翻閱,沒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把它們拿出來刊印天下。

還得是現任皇帝愛好文學,登基後持續了幾十年的解放了印刷禁令,允許天下書坊在官府登記以後自由印刷任何書籍,其中便包括那位永樂公主相關的書籍。

紀雲彤確實在建陽長公主那邊看到不少永樂公主相關的書。

據說都是皇帝陛下送來的,意在讓建陽長公主看看人家前朝公主是怎麼活的,希望建陽長公主能學著點。

建陽長公主收到後放在一邊沒有看,回信說她也想鮮衣怒馬意氣飛揚,可惜身體不允許,噎得她那皇帝弟弟好幾個月都沒再給她來信。

在當今皇帝的推動之下,江南一帶的印刷業這十幾年來蓬勃發展,紀雲彤也是看準了這行有多火熱才決定弄個書坊。

沒想到何老手頭還有這樣的書稿。

紀雲彤道:“為什麼您不自己印呢?”

何老說道:“我老了。”

年輕的時候因為禁令不能印,後來愛讀這份手抄稿的女兒去世了,他便再也沒翻閱過。

不忍看。

以這幾年永樂公主相關書稿的熱門程度,隻要紀雲彤能好好將這份書稿刊印成書,絕對能讓她的彤載堂一舉成名。

這樣她不管是想收到好稿子,還是想吸引更多同好,想必都可以如願以償。

紀雲彤本隻是想腆著臉挖個人才,沒想到還有這樣的驚喜。

這次紀雲彤可謂是滿載而歸。

何菁這邊還需要收拾收拾,順便挑揀兩個信得過的丫鬟隨著她奶娘一起前往金陵伺候,今天便不與她們一同回去了。

歸途中紀雲彤想著何菁母親與永樂公主的事。

永樂公主生於王朝末年,不僅精擅文辭,還有著不比男子差的救國圖強之心,可惜死於皇帝猜忌以及奸賊陷害。

何菁母親出嫁前有機會讀過許多書、憧憬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惜最終還是沒能抵過世道的逼迫嫁人生子。父親在這件事情上難得的強硬,叫她婚後求助無門,有苦隻能自己往回咽。

這都是相當出眾的兩個女人,且她們的出身也已經比許多人都要好,卻還是沒能好好地過完一生。

可見人生在世,總是有太多的無奈與苦楚,生為女子尤甚。

紀雲彤自顧自地想著自己的事,間或又與應先生他們聊印書的事,全程沒注意到顧元奉也是心事重重。

直至下船後和應家父子倆分開走,紀雲彤才被顧元奉拉進旁邊的小巷子裡說話。

紀雲彤也是跟進去後才發現這巷子裡靜得很,她心裡有些警惕,不由看向近在咫尺的顧元奉。他一半的臉籠在陰影之中,一半的臉露在夕陽底下,叫紀雲彤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走這條路做什麼?”

紀雲彤仰頭問他。

許是因為體格漸漸有了差異,又在爭吵中目睹過顧元奉的另一麵,紀雲彤現在對顧元奉的靠近總存著幾分警醒。

顧元奉注意到她提防的眼神,知道兩人之間現在的隔閡比他認為的要大得多,他選的談話地點也確實不怎麼能讓人安心。

在莊子上的時候他確實氣昏了頭,而且也確實……覺得終於輪到自己欺負她了。他比應修齊說的還要壞,他不僅不反省自己的錯,還覺得能叫她乖乖受他欺負是一件歡愉至極的事。

興許過去這些壞毛病都藏著沒泄露出來,所以兩個人才能開開心心相處那麼多年。隻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他已經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而紀雲彤同樣也一清二楚。

藏無可藏。

偏偏還有那麼多人看到了她的好,那麼多人想要把紀雲彤從他身邊搶走,他們都那麼好,都那麼君子,都那麼情深義重,都背著他與紀雲彤有這樣或那樣的牽扯。

他們還理直氣壯地對他說,如果他不好好對她,就會向她言明心意排除萬難求娶她。

她明明應該隻有他。

她明明應該隻屬於他。

顧元奉伸手把她困在背後的牆壁上,湊上去用額頭抵住她的額頭。

紀雲彤呼吸一滯。

背後已然是幽巷中的牆壁,退無可退,逃無可逃。

她覺得有點冷。

“我們之間能不能不要有彆人?”

顧元奉手撐在牆上,也覺得掌心有些發涼。

她不想他跟彆人交朋友的心,他現在已經完完全全了解了,而且了解得更加刻骨。

每一個人都能說出他不知道的關於紀雲彤的事,每一個人都能說出要與她共度怎麼樣的未來,哪怕紀雲彤還沒明白他們的心意,哪怕紀雲彤真的隻把他們當朋友或者師兄,他也嫉妒得想要發瘋。

“你有什麼事都跟我說,你要做什麼事我都陪你做,我們本來就該是這世上最親近的兩個人不是嗎?”

顧元奉很想伸手緊緊抱住紀雲彤,把她困在自己懷裡哪都不讓她去、誰都不讓她見。

他從未意識到自己竟是這樣想獨占她。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那麼做。

他不能剪去她的羽翼、拔掉她的爪牙,叫她從此以後隻能待他在他身邊。

那樣做的話她就不是紀雲彤了。

顧元奉保證道:“我這就寫信和周頌他們絕交,再也不去找他們,反正和他們待在一起也沒什麼意思。”

紀雲彤不知怎地覺得有點好笑。

以前她一直說不喜歡周家,他卻非要往周家跑。

現在她都不怎麼在意他跟誰交朋友了,他倒是說要跟周頌他們絕交了。他若是誠心與周頌他們交朋友,她隻會說他蠢,可如今看來他竟不是誠心的,想絕交也就是去一封信的事,那他以前寧願與她吵架也要跟他們待在一起是為了什麼?

是覺得自己能惹她生氣很厲害嗎?

相識相處這麼多年,她們竟都那麼地不了解對方,難道是幼時的親密無間因為蒙蔽了她們的眼睛?

顧元奉道:“你笑什麼?”

紀雲彤道:“笑你好像什麼都可以當兒戲,婚約可以,朋友也可以。”

興許對他來說這些東西都是唾手可得的,所以他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半點都不需要猶豫。

“我的朋友都是真心相交的,和你不一樣。”紀雲彤說道,“我不會為了你和任何人絕交。”

她擁有的本來就不多,以前還因為總想著與顧元奉成婚後的日子該怎麼過,所以連同齡的女孩兒都結交得少,一心隻想著婚後如何與各家夫人交際。

現在她對成婚沒那麼期待了,漸漸也就覺出廣交朋友的樂趣來了。

許淑嫻、何菁她們都各有各的好,彆的女孩兒也相處起來也都有趣得很。

至於應修齊他們,紀雲彤更是不可能列入絕交範疇,她跟他們都認識那麼多年了,能是說絕交就絕交的嗎?

若非與柳文安相識的時機不太好,她可能連柳文安都不至於斷了往來。

畢竟即便不列為伴侶人選,柳文安也是個很不錯的朋友。

顧元奉心裡泛著酸,卻又不能把應修齊的心思告訴紀雲彤。

應修齊自己不說,估計是不想壞了這麼多年的情誼。若是紀雲彤不同意他的求娶,他們恐怕做不回師兄妹了。

顧元奉不說,則是怕紀雲彤真的考慮起應修齊來。

他才不可能說破應修齊對她的情意!

顧元奉說道:“我沒讓你和任何人絕交,我隻是想清楚了。以後不管你想做什麼我都站在你這邊,再也不會為任何人跟你吵架了,你不喜歡的人我看都不看他們半眼。”

紀雲彤覺得他今天有點古怪。

隻不過顧元奉嘴裡這些信誓旦旦的話,她半句都不會信。

紀雲彤推開他說道:“再不回去娘要擔心了。”

顧元奉知道她沒把自己的保證當回事,隻能鬱悶地跟在紀雲彤身邊往回走。

第42章

接下來幾日, 紀雲彤照例去拜訪蘇州的藏書家。

這些人也不全都像何老那麼好說話,有的直接給紀雲彤吃閉門羹,有的則是有這樣或那樣的怪癖。

顧元奉倒是出奇地安分, 順利進了藏書樓後還主動幫紀雲彤找內容或裝幀有意思的書。他見紀雲彤用炭筆在小本子上簡略畫出些好看的樣式以及各種人名,便也跟著弄了一本。

這忙著忙著, 顧元奉也覺出點趣味來了, 對紀雲彤說道:“我也想印些畫冊曲譜之類的, 能在你的書坊裡印嗎?”

紀雲彤轉頭瞧了他一眼,不知他怎麼突然有這樣的想法。

顧元奉道:“我有錢的, 拿我的月錢印, 反正我也沒啥用。”

如果不出去跟人“雅聚”的話, 他還是很好養活的, 一天三頓都在家裡吃,頂多是買些作畫材料之類的。

不過這些材料一般有他皇帝舅舅送來的好東西, 他隻消買點兒海船運回來的番邦顏料即可。

真要買這些東西,紀雲彤肯定不至於不給他批錢的。

總而言之,他有錢,印幾本書完全沒問題。

紀雲彤倒也沒有拒絕顧元奉的要求, 顧元奉有點兒正事乾也好,總比時常出去給人當冤大頭強。

兩個人對這行當來說都是新手, 湊一起能琢磨出一堆五花八門的問題去追問人家專業人士。尤其她倆都是不太要臉的,彆人笑她們問得太無知, 她們也不惱,非要人家給個答案不可。

估計下次再登門, 人家都不太想給她倆進屋了!

轉眼到了柳老太爺壽辰當天, 紀雲彤跟著建陽長公主夫妻倆前往柳家賀壽。

公主一家親自到來,哪怕柳老太爺家裡出過兩個宰相, 那也是要開中門迎接的,仆從們的態度也十分恭謹。

入了府,小輩就待在一塊玩。紀雲彤去了女眷那邊,很快與許淑嫻會合,由許淑嫻介紹給其他女孩兒。

等到有機會兩個人說說話了,紀雲彤才與許淑嫻說起何菁的事。到時候她肯定是要介紹許淑嫻與何菁認識的,所以先給許淑嫻提上幾句,免得兩人見了麵互不相識。

許淑嫻沒想到紀雲彤來一趟蘇州,竟還拐了個朋友回去與她一起籌措書坊的事。她壓下心裡的小吃味,笑著說道:“你覺得好的人,那肯定很好,我也想早些見到她。”

紀雲彤見她也樂於結交何菁,便放下心來。

在座的都是柳家女眷或者與柳家交好的人家,女孩兒大多都是知書達理的,紀雲彤想著她們應當都挺愛讀書,便把自己帶來的書坊名箋分了一圈,邀她們以後要是去了金陵的話可以來景園玩。

若是有什麼故事想分享的,也可以抄上一份托人送到收稿處,即便不稀罕這點兒潤筆費,說不準能通過故事的刊出找到同好呢?

聽紀雲彤這麼一遊說,不少人都有些心動了。

紀雲彤又給她們說起自己的打算,不僅長篇話本可以單獨印成書,一千字到百來字的短故事也可以編入每季出一本的集子。

古時便有人傳抄《笑林》,裡頭俱是些惹人捧腹的名人軼事。在場的大都出身書香門第,想來各種典故逸聞信手拈來,也可以用自己的話寫出來分享分享,往後她們每季讀上一讀,也算是多了個開闊眼界的路子。

她們的稿子若是選上了,該給的潤筆費肯定會給,且無論長短都會送上樣刊一本!

紀雲彤還把自己在蘇州這邊的落腳處告訴她們,說是她們回家後馬上寫的話,這幾日還能直接把稿子給她。她在路上與建陽長公主她們一起審完稿子的話,說不準下個月樣刊和潤筆費就送到她們家了!

要是覺得不好意思用本名,起個彆號代替也行,隻要留個能收到樣刊的地址就成了。

不得不說,紀雲彤說服人的本領還是很強的。等到柳老太爺壽宴開始時,不少女孩兒心裡想的已經是“我回去後要寫啥”。

紀雲彤回到建陽長公主身邊落座。

顧元奉早在一邊待得不太耐煩了,見紀雲彤回來後馬上湊過去說道:“你剛才做什麼去了?怎麼這麼久才過來?”

紀雲彤當然不會說自己剛才硬生生把初次見麵變成自家書坊潛在作者、潛在讀者發展大會,她笑盈盈地說道:“與芸娘她們聊得好,自然就晚過來一些。”

這幾日兩人沒再吵架,又有了能一起做的事,相處起來倒是漸漸有了點往日的融洽。

一聽她是跟許家大姑娘湊一起,顧元奉心裡又有點酸,總感覺這許家大姑娘也是突然冒出來的。

以前她們根本就不認識,結果這人趁著紀雲彤和他吵架湊了上來,紀雲彤莫名其妙就和她越來越好了。

顧元奉心裡隻有一個想法——

趁虛而入!

他們一個兩個都趁虛而入!

紀雲彤不知道顧元奉又在暗自鬱悶,她注意到柳老太爺出來了,身邊還跟著兩個少年郎,一個是他的得意孫兒柳二郎,另一個則是……柳文安。

開席以後,眾人紛紛向柳老太爺祝壽,有人好奇有些臉生的柳文安是誰,柳老太爺便給他們介紹起來,說這是他族弟的孫兒,從前長在金陵,如今少年失怙、母又改嫁,一個人孤苦伶仃。

柳老太爺還表示自己已經考校過這孩子的才學,天資比他族弟當年更勝一籌,決定接下來兩年要把柳文安帶在身邊親自教養。

眾人俱都憶起柳家是有過那麼一號天資過人卻考運其差的倒黴人物,便紛紛開始誇讚柳老太爺又得一好苗子。

紀雲彤聽了一耳朵,心裡也挺為柳文安高興的。

柳老太爺雖沒有官職在身,但他有個正在當宰相的兒子,柳文安得了柳老太爺的認可,代表著將來他入了官場可以得到柳相的幫扶。

都說朝裡有人好做官,這還真不是虛話,要不怎麼每次科舉結束後編《進士錄》都先把家世和籍貫給寫上?無非是彆人都是先看從哪兒來、出生在什麼家庭,才決定以後用何種態度與你相交。

興許這種官場風氣不是好事情,可隻要你踏進其中便免不了要按照既定的玩法來走。也許偶爾會出一兩個意外與變數,但恐怕也是旁人選中的棋子而已。

除非你成為執棋人。

可天下又能有幾個執棋人?

任你有通天的本領,入局後都得先乖乖當棋子。

這一點是紀雲彤讀邸報時得出來的感慨,年前她與柳文安對坐幽篁之下閒談之時便曾討論過這個話題。

那時候紀雲彤還跟柳文安感慨:“棋子雖然可憐,許多人連入局當棋子的機會都沒有。”

這話指的是那些考不到功名的讀書人,更是無數連考功名機會都沒有的女孩兒。

其實前朝有過女孩子參加童子科的先例,那女孩兒說沒有規定女子不能考,堅持要應試,且還給她考過了童子科。

童子科是針對少年天才的考試,隻要十五歲以下的孩童前去應試並且表現出眾就可以授予官職。隻可惜朝廷知道這件事後不鹹不淡地給這女孩兒封了個命婦品階中的“孺人”,便把這件事給糊弄過去了。

到了今朝,那些製定新朝科舉製度的人想到還有這麼個漏洞,當即把它給補上了,明確規定女子不得應試。

開國皇帝看到這一改動後龍顏大悅,表示有些女子“豔妝怪服,遍見朝士,所至聚觀,無不駭愕”,著實沒有女人樣子。

他們新朝的女子就要賢良淑德,不學前朝那些亡國作派!

所以紀雲彤才說,許多人連當棋子的資格都沒有。

從一開始路就被堵死了。

紀雲彤想,雖然自己眼前沒有路,但柳文安能有個好前程她也為他高興。若是他能走到高處看看那裡的風景,將來他們白首相逢時與她坐在幽篁之下講一講,說不準也算是一樁美事。

筵席過半,酒氣有些熏人。

紀雲彤與建陽長公主說了一聲,起身走到外麵透透氣。

屋外已是皎月當空。

紀雲彤仰頭看了一會月亮,卻聽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在她不遠處停下了。

紀雲彤轉過頭去,看到了喝酒喝得麵上薄紅的柳文安。

他的眼睛是清明的,並沒有喝醉。

“怎麼出來了?”紀雲彤問他。

柳文安看了會在他們腳下輕輕拂動的婆娑花影,過了許久才保證道:“我會試一試,不一定能成。但我會用一輩子……”

紀雲彤一時沒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正要抬頭與他對望,眼前卻多了道身影。

是突然躥到他們中間的顧元奉。

顧元奉抓住紀雲彤的手,把她拉得離柳文安遠一些。

彆以為他沒聽到,這家夥說什麼“用一輩子”!

男人對女人說一輩子,能是想說什麼?!

顧元奉警惕地看著柳文安,警告道:“你彆想什麼一輩子兩輩子的,我們很快就會成婚了!”

柳文安喉間的千言萬語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現在連功名都還沒考到,說什麼都是虛的。

紀雲彤卻是不高興了:“誰說我們很快就會成婚了?”

顧元奉道:“你都快及笄了,難道我們不是等你及笄就成婚?”

紀雲彤道:“我沒答應過,你也沒問過我。難道我們什麼時候成婚隻由你說了算,不用考慮我的想法?”

顧元奉噎了一下,有些惱她在柳文安麵前不給自己麵子,想和她吵兩句,又想到還有個應修齊在虎視眈眈,頓時隻能把氣悶在心裡。他哄道:“那肯定是聽你的,你說什麼時候成婚就什麼時候成婚。我們快進去吧,不然娘要擔心了。”

紀雲彤便與柳文安道了個彆,誠心祝願他早日金榜題名。

柳文安道:“多謝。”

待紀雲彤兩人走遠了,柳文安緩步走到紀雲彤站過的位置上,仰頭注視著她剛才凝望過的月亮。

他會儘他所能,讓她也有機會入局。

用上一輩子也在所不惜。

他想讓她也有機會……當上執棋人。

她應當是天上月,而非旁人手中花。

第43章

散席之後, 紀雲彤與建陽長公主三人一起回落腳處。

本來分彆時顧父還邀應先生父子倆過去同住,應先生拒絕了,說他現在是受友人之過來小住的, 不好隨便離開。

顧父也沒勉強,與應先生父子倆話彆以後轉頭一瞧, 發現自己兒子臉色其臭, 好像旁人欠他百八十萬似的。

“你這是又怎麼了?”顧父邊與他護衛在建陽長公主車駕旁, 邊隨口關心了一句。

顧元奉剛才聽顧父邀請應先生父子倆就很不樂意了,可說話的人是自家親爹, 他又不好跳出來反對, 隻能把話往回憋。

“沒什麼。”

顧元奉嘴硬。

顧父說道:“看到阿彤身邊有這麼多青年才俊, 知道緊張了是吧?早前我們讓你去哄阿彤, 你不是挺不樂意的嗎?”

顧元奉臉色更臭了。

他知道自己可能真的是犯賤,以前紀雲彤愛管著他的時候, 他覺得紀雲彤煩人;現在紀雲彤不管他了,他又想紀雲彤多看看他。

尤其是還有人要和他搶紀雲彤。

顧父道:“最近不要跟周家的人混在一起。”

顧元奉以為顧父也是覺得周頌叔侄倆不好,蔫答答地說道:“我已經寫信與他們斷交了,阿彤不喜歡他們。”

顧父挑了挑眉。

“也好。”顧父道, “阿彤看人的眼光比你準,你多聽她的就對了。”

顧父沒攔著顧元奉自己交朋友, 也是想多鍛煉鍛煉他的識人能力。結果鍛煉了這麼幾年,他算是看出來了, 這小子就沒那個天分。

這方麵可能是隨了建陽長公主。

聽了親爹的話,顧元奉更蔫了。

他從來沒覺得自己有哪裡不好, 也沒覺得紀雲彤可能會被彆人搶走, 可他和紀雲彤一吵架,想跟他搶紀雲彤的人就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

連他爹都讓他聽紀雲彤的話, 是不是他真的不如紀雲彤?他要是不如紀雲彤的話,紀雲彤為什麼要喜歡他?

要是他覺得哪個人不好,他肯定是不會喜歡對方的。就連周頌等人,那也是他們琴彈得不錯,又能搜羅到許多新曲子,他才愛跟他們玩。

如果紀雲彤真的一點都不喜歡他了,非要和他解除婚約,他該怎麼辦?柳文安已經認回柳家,再也不是那個無依無靠的窮酸書生,他連可以威脅紀雲彤的東西都沒有了。

顧父見他跟霜打過的茄子似的,無奈地搖搖頭,給顧元奉傳授經驗:“你要做的不是方方麵麵都贏過誰,而是要打動自己的心上人,叫她和她家裡人看到嫁給你後會是最快活最美滿的。”

“做這些的時候你必須是真心實意地做,而非忍著脾氣想著‘等我把你娶到手就如何如何’。如果你是抱著這種想法去哄阿彤的,我勸你還是早些歇了心思,直接解除婚約算了。”

顧元奉不敢吱聲。

顧父睨了他一眼。

顧元奉嘴硬:“我沒有。”

顧父道:“忍得了一時,忍不了一世。你們朝夕相處那麼多年,你是什麼脾氣阿彤一清二楚,你說的話是真是假她也一清二楚,你自己既不是真心的,她當然不會信你。”

顧元奉著急地辯解:“我是真心的!”

察覺到紀雲彤真的想和他退婚以後,他唯一的想法就是牢牢抓著紀雲彤不放,他不想和紀雲彤解除婚約,他不想讓紀雲彤從他身邊離開。

他不願意去想她心裡喜沒喜歡過彆人,不願意去想她和彆人都背著他做過什麼,他隻想她留在他身邊。而且他現在越來越想……親近她,想男人親近女人一樣與她親密無間。

這種想法最開始對他來說是陌生的,他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它才好。

結果他和紀雲彤吵了整整兩個月的架。

一切都顯得那麼不合時宜。

顧元奉強調道:“我沒想著成婚後就如何如何。”

顧父見他那副死不承認的樣子,搖著頭說道:“如果阿彤是我親女兒,我是絕對不會讓她嫁你的。”

顧元奉不吭聲了。

很多事騙得了彆人,騙不了像顧父這樣了解他的人,更騙不了曾和他朝夕相處的紀雲彤。

他心裡就是想著快點和紀雲彤成親,這樣紀雲彤就完完全全屬於他了,誰都沒辦法再來和他搶。最好是紀雲彤一及笄他們馬上完婚,到時候他想對紀雲彤做什麼都名正言順,紀雲彤沒辦法再拒絕他。

紀雲彤那麼聰明,怎麼會看不出他的想法。

如果知道前麵是個籠子,進去後就再也出不來了,誰會當真願意往裡鑽?

鳥兒可能會為了一口食物被哄進籠中,人又為什麼非要住進籠中?

連他自己當初想到要成婚都猶豫得很,何況是紀雲彤那麼喜歡自由自在的一個人。

以前她願意嫁,不過是因為她年紀還不大,還想著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在,嫁給他會比嫁給彆人快活。

結果他把一切都打碎了,那個他們花十幾年一起構建出來的未來在他把解除婚約說出口時就不複存在了。

籠子原形畢露。

而他還一直覺得她隻是在和他鬨彆扭。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回到落腳處。

顧父與建陽長公主回了房,紀雲彤也要回去,卻被顧元奉拉住了手。

春日的夜晚,空氣有些潮濕,夜色中花香氤氳,也不知是什麼花不合時宜地開在夜裡。顧元奉手心有些熱,不知是天氣悶的,還是緊張的。

“我們在園子裡散散步好嗎?”顧元奉祈求般問她。

紀雲彤忽地記起顧元奉以前也愛這樣裝可憐,小時候他見到她帶彆人玩,就要可憐巴巴地湊上來說沒人陪他玩。她聽後很有點愧疚,就事事都喊上他一起。

不知什麼時候起,她身邊漸漸就沒了旁的朋友。

隻要顧元奉在,她就隻跟他玩。

後來顧元奉卻開始覺得她煩了。

她怎麼會覺得顧元奉蠢笨,現在看來他不知多聰明,想必他以前裝乖賣巧哄完她以後還在心裡覺得她傻,他嘴上哄幾句她就信。

紀雲彤掙開他的手說道:“這麼晚了,散什麼步。”

顧元奉道:“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我們很久沒好好說過話了。”

紀雲彤抬眼看他。

顧元奉也垂眼看過去。

他已經長得比紀雲彤高,所以總覺得……自己可以不用一直挨紀雲彤欺負。可仔細想想,紀雲彤也沒有多欺負他,隻是彆人多笑話幾句,他便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而已。

反而是他總想仗著自己長大成人了,想變著法兒欺負紀雲彤。

他真是壞透了。

兩人還是踏著月色在園子裡散步。

如果是小時候,他們剛到蘇州時應該就把這裡的一草一木給看個遍了,那時候看什麼都新鮮。

現在他們住進來這麼久,也沒好好在園中走過幾回,都是踏著晨曦出去,踏著餘暉回來。

如今仔細看去,這園中的景致也是十分好的,處處都藏著園主人的巧思,走個幾步便是一景。

紀雲彤看著一株長在園牆邊的樹,心想如果自己才幾歲大的話,那肯定是三兩下就能躥上樹,而後跟貓兒似的爬到牆上。

要是顧元奉也在,她就會招呼顧元奉一起爬上牆,兩個人開開心心並排坐在上頭玩耍聊天,絲毫不管旁人在底下如何著急。

真是兩個壞小孩。

長大以後,想快活起來便沒那麼容易了。

紀雲彤轉過頭去看顧元奉,一下子對上了顧元奉凝望著自己的目光。

他好像都不看路,隻跟著她走,隻看著她。

紀雲彤疑心他是不是又想拿柳文安說事,率先開了口:“我剛才隻是到外麵透透氣,和柳賢兄隻是碰巧撞上了而已。”

顧元奉聽她提起柳文安,嘴巴有些發苦。

她前腳才出去,柳文安後腳就跟上了,還對她說什麼一輩子兩輩子的,能是碰巧的嗎?

他們這些君子嘴裡說得好聽,背著他接近紀雲彤時卻一點都不含糊。

顧元奉邁步想離她更近一點兒,卻又擔心她朝他露出警惕和抗拒的神色,硬生生頓住了腳步。

一時間連手腳怎麼放都不知道了。

“我不是要跟你說這個。”顧元奉乾巴巴地擠出這麼一句話。

紀雲彤問道:“那你要說什麼?”

顧元奉又有些難受了。

他們以前不必特意找話題也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紀雲彤從來不會問他“你要說什麼”。

顧元奉忍不住伸手抱住紀雲彤。

紀雲彤沒料到他忽然困住自己,微微慌亂地抬腳踢他,罵道:“你做什麼?!”

顧元奉腳上被她踢得痛極了,可他不僅沒有放手,還把腦袋埋進紀雲彤頸窩。

那滾燙的氣息燒灼著紀雲彤的肌膚。

“我每天都想這麼做。”顧元奉說道,“我每天都想哄你馬上和我成婚,到時候誰都沒法再來跟我搶,而且我想親你就親你想抱你就抱你,我做什麼你都沒辦法再生我的氣,因為你已經嫁給我了,我對你做什麼都行。”

紀雲彤氣道:“你瘋了嗎?!”

顧元奉道:“我是瘋了,紀雲彤,我快瘋掉了。他們都喜歡你,他們都想把你搶走!”

沒錯,他就是這樣想的,他就是這麼惡劣。既然裝模作樣紀雲彤也不會信他,那就讓她看看他到底是什麼樣一個人!

他沒有她想的那麼聽話。

他沒有那種看到她和彆人在一起也毫不在意的胸襟。

以前沒察覺也就罷了,現在知道有那麼多人喜歡她、她還渾然不知地與他們往來,頓時就跟有無數隻蟲子在啃噬著他的心似的。

顧元奉帶著紀雲彤往後退了兩步,將她抵到了身後的廊柱上。

他禁錮著紀雲彤的手臂正微微顫抖。

紀雲彤隻覺有溫熱的淚水淌落到自己頸邊。

這家夥哭了。

怎麼會有人放完狠話後自己先哭上了?

紀雲彤仰頭看著天上的圓月,感覺最近發生的一切都荒謬得很。

世上怎麼會有像他們這樣的未婚夫妻。

近不了,遠不了。

拿不起,放不下。

第44章

“你哭什麼?”紀雲彤不掙紮了, 她靠著廊柱,感受著春日夜晚微涼的風。

她覺得習慣真是很可怕的東西。

即使顧元奉一次次地越過未婚男女的界線,即使顧元奉滿嘴都是聽著叫人不高興的話, 她依然對他沒有太多的防心,依然敢和他一起走昏暗的巷子, 依然敢和他獨自夜遊寂靜的庭院。

她依然信任著他。

信任著她差一點就決定要離開的他。

也許她在等, 等有一天他真的發瘋徹底毀了他們之間的所有信任;又或者等她自己不能再忍受, 不顧所有人反對也要結束他們這段關係。

可顧元奉總是這麼聰明,每次都是這樣, 每次她以為那一天終於到來了, 他卻忽然又表現得比他這個聽他放狠話的人還難受。

他們明明抱在一起, 手中卻都不忘緊握著利刃, 時刻提防著來自對方的傷害——

並告訴自己對方要是敢紮自己一刀,那自己肯定要第一時間紮回去。

可其實追根究底, 他們之間也沒發生什麼非鬨個天翻地覆不可的事情。

他不過是與旁人鬨了點傳聞,她也隻是與旁人見了幾麵,有什麼不能和好的呢?

哪裡用鬨得那麼難看。

隻是有些東西一旦改變了,便很難再恢複如初。

他漸漸長大了, 忽然發現自己是要麵子的,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當個聽她指揮的“小兵”;她也突然發現自己有更喜歡的活法, 而非所有事都在為嫁給他做準備。

他們其實都不想再回到從前了。

最簡單的解決辦法可能是,他另找一個能聽他話的新未婚妻, 她也另找一個能聽她話的新未婚夫,這樣便皆大歡喜了。

紀雲彤見顧元奉隻抱緊自己不說話, 便把這個建議說給顧元奉聽。

他不用勉強自己, 她也不用為難自己,大家都可以快快活活地過各自的日子。

一聽她想要找彆人, 顧元奉終於抬起頭來怒瞪她:“你想都彆想!”

紀雲彤抬手戳了戳他通紅的眼眶。

也不知是氣紅的還是哭紅的。

明明他隨隨便便就能抽身,卻鬨得好似被困在籠中的困獸是他似的。

顧元奉對上她微微濕潤的眼睛,一顆心頓時又酸又澀,那點兒怒氣全沒了。他說道:“我不想找彆人,我從來沒想過找彆人,你也不要想行不行?你不想那麼快成婚,我們就先不成婚,我什麼都聽你的。”

紀雲彤道:“我要是說我什麼都聽你的,你會信嗎?”

顧元奉哽住。

他哪裡會信,紀雲彤根本不可能全聽他的。

紀雲彤道:“你不信,我也不信。”

顧元奉道:“那不一樣,我從小都聽你的。”

紀雲彤道:“你是聽了,可你心裡不是挺不服氣的嗎?”

顧元奉想說“我沒有不服氣”,又發現自己這幾年確實對紀雲彤處處管著自己的事很不滿,一時沒話可說了。

“那以後有事情我們商量著辦,誰有道理就聽誰的。”顧元奉道,“我不高興了會告訴你,你不高興了也告訴我。”

紀雲彤伸手推他:“你一直這麼抱著我,我現在不高興了。”

顧元奉耳根一熱,乖乖收回了困住她的手。

隻覺自己渾身上下都還留著環抱她的餘溫。

他就是想哄她早些成婚,到時候他就算天天親她抱她,也不用挨她巴掌了。彆的事全聽她的,他一點都沒有問題的。

紀雲彤不知道顧元奉在那琢磨什麼,隻覺他腦子裡肯定沒想什麼好東西。見夜色漸深,她說道:“該回去睡了。”

顧元奉馬上提起燈籠給她照亮回去的路。

一直送她到房門口。

見顧元奉還往自己房裡看了兩眼,紀雲彤沒忍住踢了他一腳。

顧元奉吃痛地退後兩步。

紀雲彤進屋把門關得牢牢的。

顧元奉回到房裡脫了鞋襪一看,左腿右腿的淤青很對稱,一下是抱紀雲彤時挨的,一下是剛才在紀雲彤房門前挨的。

她不管下手還是下腳都是一點都不留情。

真是母老虎。

當初她習武和騎馬還是他教的呢!

顧元奉暗自嘀咕了兩句,最後安慰自己男兒大丈夫這點痛不算什麼,收拾收拾睡下了。

接下來幾日一行人還是待在蘇州,紀雲彤遍閱各家藏書,對於何家所藏的《樂遊苑紀事》如何印刷已經有了初步想法。

也就是記載永樂公主身邊女官記錄她生平逸事的那篇書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