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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正常海域2:如淵 涼蟬 13393 字 3個月前

隋鬱能夠跟孫惠然說話,但向雲來做不到。

“秦小燈”是一個太具體的人,而非“向導”“啞巴”“女孩”這樣的寬泛詞語。他沒辦法繼續麵對侃侃而談的孫惠然。

孫惠然談起買賣和地下市場的口吻,仿佛在說去超市采購。這樣的地下市場在全球有無數個,大多集中在三大特殊人類聚居區附近,畢竟距離“產地”越近,“產品”的運輸成本越低。

在那種地方,什麼人昂貴、什麼東西低賤,全都明碼標價。地底人死亡後被摘取的岩化器官可以製作花器栽種植物或青苔,變成這樣的“藝術品”之後,價格會比一顆單純的岩石狀心臟高出數倍。令孫惠然名聲響亮的,是她曾修複過一個高度岩化的地底人屍體。然而實際上,她置換了這個人身上所有的皮膚和器官,並把這些珍貴完整的“商品”轉移至地下市場,交還家人的是一具利用普通人屍體整形而出的“死者”。

一個年幼的、被遺棄的海童,被人從日本的若狹灣帶走,半年後出現在拍賣會場,已經成為上身保留海童特征、下身變作章魚形態的怪異形態。他被輾轉售賣16次,現在是澳大利亞一個私人收藏家最驕傲的寶物。收藏家為這條可憐的、沒有意識僅剩呼吸的“海魚”定製了電影、和無數衍生產品。每一個走入他私人博物館的人,都可以在高達三十米的巨大玻璃缸中看到這件珍稀的藏品,包括被邀請參觀的孫惠然。

而雲南有一位精神體為棕腹仙鶲的向導,被擄走售賣,從東南亞港口抵達埃及。她的主人為了讓她和精神體一樣擁有頸部如項鏈一般的藍白色羽毛,切開了她的鎖骨,在狹長的傷口裡植入藍色羽毛。這個向導的精神體無法收回,而是長時間地展示在外,這似乎跟她被長期注射的藥物有關。但她生活得很好,至少擁有美麗的衣裳和美麗的牢籠,孫惠然見過她露出笑容。

“這些隻是我經手的其中一些案例,製作起來全都很有難度,因而非常昂貴。”孫惠然說。

她語速很快,秦小燈不能完全識彆,但向雲來和隋鬱都聽得清楚。大多數時間,孫惠然隻對著隋鬱說話,偶爾會瞥向雲來一眼。她不在乎向雲來的憤怒,談起那些被賣來賣去、改來改去的特殊人類,像談論一種水果的價格。

“……這種買賣人口的地方有血族嗎?”向雲來打斷她的話。

孫惠然看著向雲來:“當然有。法國有一個壽命很長的血族,據說創下了被轉手售賣最多次的記錄。在曆史上,他是當地第一個被售賣的血……”

她停口,終於正眼看向雲來。

年青向導的目光十分猙獰,他的衣服和頭發無風自動,一種被憤怒驅使的失控氣息正在這間寬大過分的房子裡急促亂竄。

孫惠然咧嘴一笑。尖利的獠牙從她唇縫中露出,一點冷沁沁的寒光。

秦小燈和隋鬱同時動作,一左一右護著向雲來。同時,一把銳利小刀劃破空氣,擦著隋鬱的肩頭飛過。慌亂的草莓撻正站在孫惠然麵前,她丟出一把小刀,手裡還握著另一把。

“你們想怎麼樣!”草莓撻大喊,“不要傷害然姐!”

孫惠然放聲大笑:“你乾什麼呀,我的乖乖?”她很無奈,“你以為你能保護我?”

隋鬱拉緊了向雲來的手。向雲來的手腕在他掌中顫抖,他加大力氣把向雲來拉到自己身邊,低語:“控製自己,秦小燈還在這兒,我們得安全離開。”

孫惠然和草莓撻看不見精神體,但她們都盯著向雲來。向雲來急急地喘氣,象鼩沒有成形,包圍他的是霧氣般的精神體。

“他第一次聽到這種事情,沒控製好自己。”隋鬱說,“冒犯你了,孫醫生。我會提醒他的。”

孫惠然:“這個不是任東陽的人?怎麼又跟你有關係?”

隋鬱頓了頓:“是的,有關係。”

毫無能力的草莓撻舍身救自己,這舉動讓孫惠然心情變得極好。向雲來收回了精神體,室內劍拔弩張的氣氛終於消失。孫惠然揮揮手讓草莓撻走到一旁,對隋鬱說:“剛剛的事情我不追究。但你們不必追問我任何事,我什麼都不會說。關於我的事情,你們也不能跟危機辦和黑兵……尤其是夏春,透露半句。但凡他們盯上我,我有一萬種方法懲罰你們。”

向雲來忍不住再次開口:“有個孩子被他們打死了!”

孫惠然:“‘他們’已經被我殺了。”

向雲來:“你肯定知道是誰在做這種事。這個什麼……地下市場,還有找你動手術的人,你……”

隋鬱再次握緊向雲來的手。他手指包住向雲來掌心,那是一種能讓人放鬆戒備、甚至變得脆弱的握法。“向雲來。”他很輕地說。

向雲來胸口劇烈起伏,但他不再講了。

他無力的憤怒沒有引起孫惠然任何反應。血族的目光從向雲來身上轉移到隋鬱臉上,意外發現年輕哨兵的視線落在她的頭頂,始終沒有直視過她。

無禮的客人終於耗儘了她的耐心:“你們來到這裡,正好省了我的工夫。秦小燈現在平安無事,我把她還給你們,這件事告一段落。滾吧。”

隋鬱:“以孫醫生你的本事,即便不殺那兩個人,你也可以從他們手中帶走秦小燈。”

孫惠然:“我隻能救她這一次,算是我欠她的。她的耳朵被我割下,我會找一個最適合的給她裝上。這已經是我能做的極限。殺了那兩個人,對方有忌憚,至少秦小燈會安全一些。”

隋鬱:“但這樣,追查地下買賣市場的線索也就斷了。”

孫惠然不出聲了。她看隋鬱的目光透著陰森,血族的憎厭和殺氣毫不掩飾。

這回輪到向雲來捏隋鬱的手。

沉寂中,草莓撻忽然小聲問秦小燈:“你吃飽了嗎?我找個袋子,你把沒吃完的東西都帶回去。”

她聲音已經壓得很低,但孫惠然還是捕捉到了。不悅目光飄向草莓撻。

草莓撻笑道:“談完了是吧?都是誤會,都是朋友。你們如果沒什麼事,要不留下來吃飯吧?”

孫惠然:“……”

隋鬱抓住她的話頭:“您客氣了,但我們還得趕回王都區。孫醫生,總之,多謝您救回我們的朋友。”

他朝草莓撻點頭致意,帶著向雲來和秦小燈離開。孫惠然忽然開口:“我沒有透露秦小燈的事情給任何人。但診所裡的資料,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人能接觸到。”

隋鬱:“……多謝提醒。”

草莓撻果然用袋子把沒吃完的東西全都裝上,塞到了秦小燈手裡。電梯門合上了,在縫隙中,他們看見草莓撻笑著輕輕揮手。

直到離開小區,重新站在平坦的道路上,向雲來才開口:“血族都像孫惠然這樣嗎?”

隋鬱:“絕大多數。”

太長久的壽命削弱了他們的同情和人性。隋鬱告訴向雲來,普通的血族是不可能長出和使用翅膀的。孫惠然的翅膀證明她不是尋常的血族:可以在瞬間快速長出足以形成翅膀的骨頭,甚至在皮膚之外長出肉膜,這些特殊之處說明,孫惠然擁有血族長老級彆的能力。

向雲來:“她可以把彆人變成血族嗎?”

血族把這種行為稱作“轉化”。隋鬱無法確定這一點。

向雲來:“我覺得她女朋友腦子也不太正常。”

隋鬱:“你擔心她已經被孫惠然變成血族?”

向雲來:“我擔心這個乾什麼?蛇鼠一窩。”他皺眉往前走,並不承認。

秦小燈一直沒說話,此時拉了拉向雲來的手,無聲地問:方虞呢?

向雲來這才想起,秦小燈對方虞的事情一無所知。

秦小燈吃力地用無聲的嘴型說話,好讓向雲來和隋鬱分辨:方虞那天和我在一起,他安全嗎?他們也抓走他了嗎?

她問了好幾句,目光在向雲來和隋鬱臉上來回。他們站在盛春燦爛的陽光裡說話,秦小燈盯著向雲來的嘴巴,直到裝滿食物的塑料袋從她手中滑落到地上。

向雲來第一次知道,秦小燈原來是可以發出聲音的。方虞聽過她發笑時的鼻音,而他和隋朝聽到了她顫抖的哭泣。

方虞沒有舉行葬禮。外婆被悲傷擊倒了,在醫院躺了好幾天。好心的醫生幫忙聯係殯儀館,火化完成後直接把骨灰送到醫院,交到柳川手上。

交付骨灰的那天,秦小燈和向雲來都在。向雲來看見柳川把秦小燈叫到住院樓外頭的院子裡,並朝秦小燈跪了下來。兩個人比劃著哭成一團,回來後柳川抽著鼻子告訴向雲來:“我把事情跟小燈說了,也道歉了。我說這也有方虞的份。小燈原諒了我們。”

院子裡的月季長得茂盛的時候,外婆準備帶著方虞的骨灰回老家,柳川則逃了一周的課陪她。臨走時,柳川拿著跟店長借來的相機,在空空的房子和院子裡拍了很多照。方虞喜歡坐在這裡。方虞喜歡這個椅子,方虞喜歡這盆花。在他的鏡頭裡,角角落落仿佛都還有方虞的影子。

他們在院子裡留下合影。

兩個綁架犯的死亡讓方虞的案子成了無頭案,危機辦關注的核心從方虞變成救走秦小燈的怪物。然而知道怪物身份的人不能泄露任何信息,向雲來不知道危機辦怎麼調查這件事,隻曉得向導龍遊來找了夏春好幾次。

孫惠然的助理消失了,不知去向,不知死活。

向雲來對孫惠然有一種難以說清的恐懼的憎惡。他很想繼續追查那個地下市場,但夏春多次提醒他不要再涉入這件事。向雲來沒有任何背景,家中又有未成年的妹妹,他應該先保全自己和家人。夏春告訴他,黑兵和危機辦沒有放棄追查,但調查的進展是保密的。

她很可靠,向雲來答應聽話。

數日後,外婆和柳川坐著綠皮火車前往方虞從小長大的地方,帶著方虞的骨灰。柳川給向雲來發來照片,他們把方虞安葬在一個個常被山霧環繞的峽穀裡,那裡有鮮豔的花草,一年四季都色彩繽紛。

一個人無聲無息消失在王都區,沒有激起任何波瀾。愛他的人帶著他離開了,他住過的舊房子搬進了新租客。向雲來路過小院子時,聽見裡麵傳出年輕夫妻和小孩玩耍的笑聲。

這就是王都區,噩夢飛快地誕生,希望飛快地消亡。廢墟與樓宇共存,光明與黑暗並行,許多人在這裡出生、死亡,哭泣、大笑,爬高、跌低。無數聲音、無數命運,被困鎖在看似自由的巨大囚籠裡。

向雲來往前奔跑。三月的風仍凜冽,劃過他酸澀的眼睛。他心裡隻想著一件事:無論如何,他都必須讓向榕離開王都區,走到更開闊、更安全的地方去。

向榕的月考成績果然十分優秀。王都區沒有學校,向榕在朝陽區的一所高中就讀,包括她在內,全級大約有16個特殊人類考生。向榕的全級排名始終保持前50,若能一直保持到高考,無論新希望學院還是人才規劃局,都任由她選擇。

向雲來買了向榕喜歡吃的蛋撻回家,才看見“百事可靠”的招牌,緊接著就在招牌下瞧見了被趕出來的任東陽。

這段時間向雲來忙著找人和幫忙處理方虞的身後事,很少跟任東陽聯絡。這無意的冷落讓任東陽有些牽掛,今日得空便過來看看。不料一進門,他便看見了向榕。向榕對任東陽和哥哥大發雷霆,因為任東陽手裡有“百事可靠”的鑰匙。這意味著他隨時可以進入向榕嚴防死守的家。

“我先走了。”任東陽臉色很不好看,把鑰匙直接丟還向雲來,“你實在太縱容她,完全不像樣!”

向雲來最怕他倆碰上,隻好拉著任東陽往路邊走:“她還是小孩子……”

任東陽:“她不是小孩,她什麼都懂。”

向雲來:“你來之前應該先聯係我。今天是向榕回家的日子,你應該知道的。”

“變成我的錯了?我跟向榕有矛盾的時候,你總是勸我讓步。你怕她生氣,就不怕我難過?”任東陽看著他,“向榕對我怎麼樣,我不在乎。但你的態度會讓我傷心。”

三四句話,有錯的人變成了向雲來。向雲來張口結舌。他察覺今日的任東陽心情也很差,他想解釋,但任東陽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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