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奕回到誠友書店,卻見宋忠正在店外等他。
見宋忠神色沉凝,南奕好奇問道:“宋兄,可是有事尋我?”
宋忠點頭,卻是帶著南奕到了一偏僻處,說起書院之事。
在十四號晚上,武安監監主施展「水月洗心」與「水月迷心」,清洗修改全城百姓記憶。
但這種手段,因是借郡守法印強行施展,引導效力就比較微弱。
不僅個彆意誌堅韌的武夫,能不被影響,便是與修士關係密切的凡人,都有可能在氣息乾擾下,掙脫術法。
比如宋忠,就沒有被洗掉魔修襲擾的記憶。
如果是普通凡人,郡府發現後,會另行封口。但宋忠這等書院學子,就有可能提前被書院先生問詢,是否願意入道修行。
宋忠拜入造化書院,便在近幾日收到了問詢。
他在考慮是否要入道修行。
對於覺醒天賦神通者,藏精期修行大可直接跳過。
但對於普通人,藏精修行,卻非是兒戲。
不僅在於需要每日觀想,調整引導自身體質,使自身體質儘可能地契合特定源炁;更在於,即便是藏精圓滿後接引源炁,都有近半可能會在初次接引源炁時暴斃。
書院學子,有機會入道修行。
但並非所有書院學子,都會選擇入道。
比如南山知縣畢勝克,當年就是猶豫許久後,放棄了入道修行。
老老實實做個小官,日子也能活得瀟灑。
可入道修行,光是接引源炁這一關,近半可能暴斃,都稱得上是在舍命一搏。
宋忠陷入遲疑。
然而就在此時,宋忠卻看到了南奕新近發表的《誌士仁人》。
作為小官吏之子,宋忠不能算是平民,卻也稱不上世家,隻是家境尚算富裕的程度。
南奕《誌士仁人》上的發言,幾乎說進了宋忠心坎。
閱完《誌士仁人》,宋忠心中升起一股豪氣,登時不再糾結是否拜入造化仙門。
他等到午間課畢,立即直奔誠友書店,等候南奕,詢問自個能否學習內功。
南奕微訝,不急著回複此問,而是道:“宋兄可是為接引源炁之凶險感到遲疑?不瞞宋兄,我之天賦名為「全愈」,可以為人療傷續命。若是宋兄願意入道,接引源炁之時,我可為你護法,保你性命無憂。”
宋忠卻是搖頭:“之前兩日,確實有些遲疑,在想舍命入道,是否值得。但在看了南兄所作文章後,宋某卻是覺得,入道與否無甚區彆。”
南奕笑曰:“怎會無區彆,入道修行,隻要不死,就能有望長生。”
“然而,也就隻是長生了。”宋忠沉聲,“長生路上,多宋某一人不多,少宋某一人,亦是不少。”
南奕閉口不言,靜靜聽宋忠繼續往下說。
“既然書院即仙門,那麼,滿朝文武高官,大抵也都是修士才對。可是,他們作為修士,於國何異?於國何益?”
“拋去技術進步帶來的發展,當今世道,與萬千年以前,究竟有何變化?”
“帶著此問回顧史書,宋某發覺,離朝近萬年,於民眾生計並無多大改變。而曆代高官,也談不上建樹。”
“我不知修士當官,是為了修行還是為了圖啥。可宋某看得出來,曆代高官重臣,究竟是修士還是凡人,基本無甚區彆。”
“於大離,於百姓,評價曆代官員,皆是「無作為」三字。”
“若他們都是凡人也就罷了,泯然眾人,不足為奇。可他們,卻都是修士。求索長生之修士,竊據朝堂之高位,卻了無建樹。”
“修士高官,換了一代又一代。百姓,卻似在網中,數千年如一日,未曾有變。”
“為官者,造福於民,為民請命。這些話,曆代離皇是說了又說。可翻完史書,卻隻見:百官造網算千秋,百姓織衣傳三代。”
“南兄,你文中所言之腐朽,指的可是此等局麵?”
宋忠定定看著南奕。
南奕默然。
他在《誌士仁人》中,並未深入展開“何為腐朽之頑疾”,隻是提了一嘴,用以論述大仁大義。
當一個文明,社會形態數千上萬年都未曾有過大的變化時,隻能說明,文明上層在有意識地維係當前局麵。
大離王朝,皇室與九部相互製衡、相互博弈,靠著內部競爭,勉強保持著活力。再加上生產力的發展與提高,百姓日子,看起來過得也還行。
然而,透過現象看本質,皇室也好,九部也罷,作為十大仙門之外門,在不同時期,或許有著輸贏強弱之分。
可有一點,卻是亙古未變。
即底層民眾,永遠在底層。
底層民眾,唯有僥幸入道修行,才能從此改命,突破階級,不再做草芥之民。
在南奕內心深處,此等階級固化、萬載不變社會之形態,毫無疑問,乃是腐朽之製,既不健康,也被他瞧不上眼。
南奕並未想過真個抨擊離朝體製。
隻是《誌士仁人》,畢竟是他南天大祭時湧起的傾述欲。
看著百姓之命如草芥,死得輕巧;想起百姓記憶如書本,任意塗抹,南奕便本能湧起了不吐不快之意。
縱使有意收斂,可內心深處的鄙棄之心,僅僅隻流露一絲真情實意,也讓他寫出了“腐朽之頑疾”五字。
這五個字,常人看了,一般隻會以為南奕在暗指所謂世家,隻顧私利,不行大義。
卻不想,宋忠近日正在猶豫是否入道之事,見了南奕文章,頓時聯想到修士,以及大離體製本身。
隻能說,管中可窺豹,很多事情,隻要拋出引子,就難免被人看出苗頭。
麵對宋忠深邃眼神,南奕緩緩說:“修士修長生,是求一人之長生。故修士,皆獨夫也。既為獨夫,眼裡自然隻有自己。”
“好在,為官修行者,民生強弱,關乎其修行底蘊,亦會為此操心,設法改善民生。”
“在我看來,離朝體製,不算多好,卻也不能算差。民眾日子,終其一生,過得也還行。”
“隻不過,此等體製下,利民之舉,皆是隻求治標,不求治本。隻求讓百姓家有餘財,卻不會當真讓百姓翻身起勢。”
“唯有入道修行,方可有望改命,從此不為草民。”
宋忠臉上浮現一絲笑意:“那是曾經,隻有入道修行一個途徑。可現在,南兄創下內功,是真真正正地,開辟了新道。”
宋忠懇請南奕傳他內功心法。
南奕仍舊不答此問,隻是道:“宋兄,有我護法,自可助伱入道。”
宋忠神色堅定:“若隻是入道做個獨夫,這道,不入也罷。”
“關乎自身前途,還望宋兄三思。”南奕隻得歎道,“一來,內功草創,還上不得台麵。二來,我也就是做個文章,指點江山罷。若宋兄無緣入道,找我求取內功心法,我絕無二話。可眼下,卻是不必舍強求弱。”
“南兄不必再勸,過來路上,我已想得清楚。”宋忠含笑說,“即便不說什麼為國為民、大仁大義的大話,於我個人而言,入道修行,最多也就是活得長些,再有些自保之力,不敢奢求成仙做祖。”
“宋某這點追求,不僅修煉內功也可享有,還能免去入道修行之風險。是以,在我看來,非是舍強求弱,而是舍難求易。”
“此外,南兄也不必妄自菲薄。國之大事,非一人之事。大離國情如何,本來也就和南兄無關。我亦不曾當真想著,讓南兄憑一己之力改變腐朽之製。”
“然而,單是南兄能看出大離頑疾症結所在,此等眼界,在宋某看來,已然遠勝常人,卓異非凡也。”
見宋忠搬出“舍難求易”之說辭,南奕終是不好再勸,隻得授宋忠武種,傳下《奕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