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續霎時語塞:“那是因為……”
那是他不知聞風將他也視作一顆棋子。
他一直以為他的師尊對他有救命之恩,對他千般縱容萬般寵溺。
他對他的師尊無比敬仰崇拜,從未生過離去之心。
那是他不知道真相。
“森羅劍派出過無數大魔頭,什麼樣的都有。”聞風一聲嗤笑,“你是我至今為止見過的,最無情最心狠的一個。”
“你隻想著那個女修的死。從未想過,我對你付出的一切。”
“我不知那個女修為何得你如此看重……”
陸續冷聲道:“鬆雨是我的至交好友,我們情同姐弟。”
“那我呢?我是你共結連理的道侶。我對你的好,哪一點比不上她?”
聞風溫柔又無奈一聲苦笑,“你許下各種誓言,和我相伴永生,同樣的誓言我也發過。”
“我們結下了氣運相連的道侶契約,發過永不相離的心魔誓言。你心狠無情,毫不猶豫就能自斷經脈,可你在心脈儘斷的那一刻,可曾感受到半點疼痛?”
陸續驀然一驚,他當時的確沒有任何感覺,絲毫疼痛都未曾感受到。
“那是因為,”聞風冷聲輕笑,“你身上有一道法術,你受到的所有痛楚都會轉移到我身上。”
心尖被重重一撞,陸續心驚不已,又聽清冷嗓音繼續道:“我還在你身上下過一道法術,將我的壽數分享給你。即便你自斷經脈,至多重傷,並不會殞命。”
聞風話還沒完:“你曾許下過這樣一個誓言,若離我而去,必將遭受靈火焚心之痛。你不能對我心生離去之心,不能離我太遠。”
“你違背了誓言,可這兩年,可曾遭受違誓棄約後的焚心之苦?”
陸續眉頭緊皺。他違背了自己曾許下的所有誓約,本應時時刻刻遭受傷魂蝕骨之痛。那些疼痛應當撕心裂肺難以忍受。
但他從未承受過半點痛楚。
“你對我心狠無情,可以毫不在意地決絕離去。”昳麗鳳目深情又無奈地看向他,“我不一樣,我對你情深蝕骨,即便你違背了自己親口許下的承諾,我也不忍心讓你受到半點傷害。”
“我多加了一道法術,將你該受到傷魂之痛都轉到我身上。你該遭受的一切痛楚,都由我替你承擔。”
陸續呆愣地說不出話。
聞風身上的傷口,是因為他造成的?
這兩年他沒有受到違誓棄約的反噬,並非因為誓咒還未生效,也非因為騰江靠近炎天二層,靈氣稀薄。
他心神安寧,聞風卻日夜遭受傷魂蝕骨之痛?
鋒銳如刀的眸光黯然垂下,不知如何是好。
他愛憎分明,和聞風所有的恩與怨,都在那日被他親手斬斷。
聞風是他信任仰慕的師尊,又是一個以玩弄人心為樂的絕世魔頭。
他不想再當聞風的提線木偶,不願在他股掌之間任由他玩弄。
他隻想斬斷所有過往,此生不複相見。
可現在,在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猙獰恐怖的傷口麵前,他情不由衷地動容了,動搖了。
聞風乘勝追擊:“隻要你還想著遠離我,我就會一直遭受傷魂蝕骨的強烈痛苦。”
“阿續,你好好看一眼我身上的傷。你當真忍心?”
他朝對方伸出手,柔情蜜意一笑:“過來,替我療傷。”
陸續靜默幾息,最終緩緩踏出腳步。
腳剛一抬,一道劍光忽然劃破青空,勢如雷霆從天而降。
脊背本能激起一股寒意,還未來得及反應,後頸一點輕微刺痛,陸續瞬間失去意識。
聞風猝然起身,看著眼前人瞬時不見蹤影,尊貴高雅的神色變得如同惡鬼,咬牙切齒低聲咒罵:“柳長寄!”
***
暖日晴風拂春柳,霞光鶯啼入北窗。
陸續從沉眠中醒來,映入惺忪睡眼中的,是一間窗明幾淨的寬闊臥室。
熏煙繚繞,淡淡冷香鑽入鼻尖,令人神思清明又浮現一點燥熱。
迅速環視四周,他躺在一張雕龍畫鳳的奢華床榻上。
幾步之外一張長椅,陽光從椅背後兩丈高的寬大窗欞中照入,投出大片金色燦光。
長椅上坐著一道人影,右腿彎曲交疊在伸直的左腿之上,大刀金馬斜靠椅背,以手撐頭,傲視睥睨。
陸續眉頭微微一皺,目光鋒銳如刀,抬頭與他對視。
清越嗓音狂傲一笑:“怎麼,不低頭朝本座行禮了?”
他揚著嘴角細細端詳眼前人,目光又軟下幾分溫柔,如同看著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
“你這身穿著也很好看,隻是衣服料子太差,等會本座叫人重新給你換一套。”
“但脖子上的東西太礙眼。取下來。”
見陸續凜然不動,他語含譏誚:“你自己取下來,本座允許你放入乾坤袋,繼續帶在身上。”
“否則本座幫你取,隻會成一堆齏粉。”
陸續冷聲回應:“你試試。”
柳長寄哈哈一笑:“兩年不見,脾氣倒是漸長。不,應該說,這才是你本來的樣子。我喜歡見你在我麵前展露本性。”
“但你和聞風的恩怨與我無關,彆把你對他的氣遷怒到我身上。”
清潤嗓音依然冷漠:“你們這群人,我一個都不想再看見。”
“可我想見你。”柳長寄不以為意揚著嘴,輕言調戲:“自君之出,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1)
清秀眉目彎出三分笑七分情,目不轉睛將眼前的稀世之珍深映在眸,銘刻於心,彷如要將七百三十六日的未見統統補回來,再這麼一直看到地老天荒。
熟悉卻從來都難以適應的目光依舊令陸續無所適從。
他起身走向房門,打算離去。
柳長寄跟著起身:“想去哪?我陪你。”
“回家。”
“一層邊境的那個地方?你若喜歡,等過了這段時間,我命人建一座行宮,在那裡陪你住著。這段時間那邊不太平,”朗音不甚在意輕笑,“不過你現在就想去也無妨,有我陪著你,想去哪兒,都行。”
陸續眉頭微微皺起。
他想離開的是炎天仙門,想一刀斬斷過去所有的人和事,從此生死不相往來。
柳長寄這麼做,他在哪裡又有何區彆。
而且,騰江究竟發生何事?為何近期那麼多修士前往?連方休都親臨?
柳長寄看出他所想,揚嘴笑問:“想知道?”
“不想。”
如今他一個無門無派的散修,不想再理會這些仙門爭端。
“那你現在想做什麼?在房間裡休息?去外麵走走,散散心?或者,”神態狂傲的清秀眉目翻湧著晦暗深情,“和我共赴巫山?”
他將手伸向頎秀脖頸上的半塊碎玉:“我方才說過,這東西太礙眼。取下來,我重新送你一個。”
這塊一文不值的粗劣玉石,讓他整整找了陸續兩年,往後再無存在的必要。
陸續側身,手臂一揮,狠狠將對方的手擋開。兩手相擊,碰出啪的一聲脆響。
暖日和風卷入屋外樹葉的細碎聲響,房中突然靜謐。
四目相對片刻,柳長寄不怒反笑:“對本座無禮,卻讓本座一點氣也生不起來,這世上也就隻有你了。”
一日三秋般魂牽夢縈,刻骨銘心的思念,此刻鮮活地站在麵前。即便冰冷的觸碰,也能讓夢醒之後悲痛欲絕的黯然惆悵瞬間消散。
這一抹天地間最綺麗灼目的濃墨重彩能近在眼前,便是此生最大的喜悅與歡愉。
他再一次伸出手,輕而易舉拿捏住清瘦手腕上的脈門。
陸續眉頭一皺,還未回神,已被人向後推去,陷在了柔軟的高床暖枕裡。
兩道影子纏綿交織在一處,曖昧繾綣。
勁力指尖溫柔撫過白潤手掌的每一寸肌膚,在薄繭處停留摩挲:“這兩年每天都在練劍?”
“從今往後,無論劍法還是術法,隻要你想學,我都教給你。”
“陸續,”灼熱昂揚將滿腔深情顯露無餘,“到我身邊來,做我的道侶。我會比聞風,比任何人都對你更好。”
清豔雙眸冷冷看向他:“滾。”
柳長寄無奈歎笑:“你還是這麼心冷無情。”
他將精雕玉琢的白玉細細臨摹,從清豔眼梢到高挺鼻梁,溫涼薄唇,再到尖削下頜。直到烈火燎原之前,無奈笑歎著起身,走入隔間浴房。
他傾儘此生溫柔,心醉的無可自拔。可惜無論再怎麼想進入心中的桃源仙境,沒得到主人的邀請,不敢擅動半步。
縱橫天下的炎天劍尊,在心尖珍寶麵前,一次又一次的一敗塗地。
雕花的薄牆後傳來水聲激蕩,隱約夾雜著情念的低吟和含糊不清的名字。
半個時辰後,一身濕冷潮氣的柳長寄從浴房後走出,坦坦蕩蕩朝陸續狂傲一笑。
陸續咬了咬牙,無話可說。
“我帶你出去走走?往後你要長住辰宿殿,早日熟悉……”凶狂霸道的自說自話剛講到一半,門外傳來殿前親隨的恭敬敲門聲。
柳長寄推開門,聽親隨小聲稟告了幾句,轉回頭朝陸續揚起嘴。
陸續麵無表情:“沒興趣。”
必然是下麵的人有什麼事務要朝寰天宗主稟告,他沒興趣一起去聽。
朗音輕笑一聲:“那你自己在房裡玩一會,若覺得悶,叫門口的親隨領你去外麵逛逛。”
“我處理完事務就回來陪你。”
陸續朝離去的背影吐舌做了一個鬼臉。
柳長寄這個瘋批還是這麼獨斷專行,不講武德。
可他現在也恰好需要這麼一個聞風來不了的地方,好好想想,以後應該怎麼辦?
他原本打算和過去徹底一刀兩斷,可惜世事從來不遂人意。
他不想再見到聞風,可聞風身上的傷……
他自以為是的認為,所有的恩怨情仇都隨著他自斷經脈,在那一日統統一筆勾銷。
可倘若聞風說的是真,他似乎,又重新欠下了對方一筆恩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