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瓷從早上天麻麻亮出門,在外麵忙忙了整整一天,也沒閒下來吃上點什麼像樣的東西,所以兩個蓬鬆鮮香的蔥油花卷對於她來說,還是沒有分毫壓力的。
吃完蔥油花卷又喝了點熱水,她放下搪瓷茶缸,轉身去院子裡坐著休息。
花卷殘留下來的誘人香味,還飄散在堂屋裡,在葉老二臉上拍下一個又一個軟巴掌。
葉老二這頓飯吃得很快,敲完葉蘇芳的碗後沒再說一句話。
吃完“啪”一下放下筷子,就起身拎了身下的小板凳,到院門口坐著抽旱煙去了。
乾瘦的中年漢子,微佝著腰,每砸吧一下煙嘴,嘴角就噴出一團白煙。
在外麵跑了一整天,鐵打的人也會覺得累。
蘇瓷坐在院子裡揉小腿,讓大腦徹底放空下來,也讓身體得到完全的放鬆。
家裡其他人陸續吃完了晚飯,也全都起來各忙各的。
葉老二是家裡的甩手掌櫃,每天除了上工乾活掙口糧,回到家就是吃飯睡覺,家務事他是一點都不會碰的。大哥二哥稍微會幫著盛飯端碗,但做的事情也不多。
吃完了飯,丫頭們幫著蘇華榮洗了鍋碗,就開始往大鍋裡舀水燒洗澡水。
平時在家做家事較多一些的,還是大姐葉蘇英和二姐葉蘇梅,三姐葉蘇紅慣會偷奸耍滑,原主葉蘇瓷倒是會主動伸手,但大姐和二姐會讓她去寫作業。
剩下的五丫頭葉蘇芳,那是個除了吃,什麼事都做不好的丫頭,自然也不指望她。
原主的身體體能很不好,蘇瓷今天腰酸腿軟的,也便沒起來去幫忙。
她一邊休息,一邊等著家裡其他人先洗澡,輪到了她再去洗。
結果今天卻沒要她自己開口問,三姐葉蘇紅笑眯眯主動過來叫她,對她說:“小蘇瓷,我把洗澡水給你兌好了,不冷不熱正好洗,你快去洗澡呀。”
蘇瓷看著葉蘇紅殷勤的笑臉,目光露疑。
家裡這位三姐,從來都是和原主比和原主攀,巴不得把原主拉下來不上學,平時沒事也要沒事找事,惹得原主哭上一哭,什麼時候給原主獻過這種殷勤。
思想完,她看著葉蘇紅笑一下,開口道
:“三姐不用這麼客氣。”
葉蘇紅還是笑得十分殷勤,“我和蘇芳洗完澡,順手就幫你舀了,都是親姐妹,什麼客氣不客氣的。”
話都說到這樣了,蘇瓷也就沒再故意客氣。
她忍著腿上的酸軟感,從板凳上站起來,去屋裡找了乾淨衣服洗澡。
脫了衣服進大木桶裡坐下來,熱水貼上皮膚,舒服得全身骨頭都跟著軟了。
蘇瓷在熱水裡泡了一會,正舒服的時候,忽又聽到院門上傳來一個柔和的女聲:“葉叔,聽說葉蘇瓷生病了,我特意來看看她,她現在怎麼樣了啊?”
隱約聽完這句話,蘇瓷驀地愣了一下。
她眨巴兩下沾染了水汽的眼睛,突然意識到,自己忘記了一件事情!
因為她自己已經畢業有兩三年了,早沒了上學的意識,而且原主另外七個兄弟姐妹也全部都不上學,所以她也就自然而然忘了上學這回事。
反應過來了,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身材,這才真真正正意識到——自己現在十三歲,剛剛進入青春期,正處於發育期,還是個小學生呢!
原主上學比較晚,得讀完這學期,才能小學畢業。
而外麵來找她的這個人,是她們學校的安老師,在原主上學的這些年,不知道到她家找了多少次,就怕她輟學。
蘇瓷抬手拍一下腦門,心想怎麼把這個忘了。
不過倒也沒有多大關係,不過是曠課幾天,在這個時代一點影響都沒有。
為了出去快點見到安老師,蘇瓷加快了洗澡的速度。
她一邊抄水濕皮膚,一邊聽著外頭,葉老二在和安老師說話。
葉老二從小板凳上站起來,客氣回話道:“是安老師啊,葉蘇瓷她高燒退了病好了,但是也不用您麻煩了。我們家實在窮,供不起了,不打算讓她讀書了。”
安老師笑得溫和,用軟和的語氣道:“哎喲葉叔,怎麼又不讓葉蘇瓷讀啦。還有這半年,您不得讓她把小學畢業證書拿了呀?這孩子聰明得很,是個讀書的好料子。”
葉老二客氣過了,彎腿坐回了板凳上。
他對讀書毫無興趣,隻道:“什麼好料子壞料子,讀書就沒有用。我們家五個丫頭,就她讀到了五年級,我對她夠意思了。甭管讀多
少書,回來還是一樣嫁人種地,沒用。”
葉老二說得沒錯,這年頭,大部分人都覺得讀書沒用。
學生在學校也根本不正經學習,不是“學工學農”到處勞動,就是跟著摻和鬨革命。
城裡的娃畢業後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農村的娃直接回家種地。
孩子們的命運,和讀書多少,讀書好不好,根本沒有任何關係。
他的大兒子葉安國書讀得最多,書讀得也好,回回考試成績都不賴,本以為能有點出息,結果呢,還不是一樣回來麵朝黃土背朝天。
揣著一肚子的學問種地,也沒看比彆人強在哪裡。
因著葉安國的事,葉老二早就想透徹了,讀書這錢花出去,純粹就是打水漂,連聲響都聽不到。
看安老師麵色微僵沒說話,他又道:“不瞞你說,本來我看她還想念,確實是想讓她再讀個兩年初中的,可她沒這個命。兩天前她發高燒,去了一趟衛生室,一針吊水花了整整六塊錢。我們家的條件擺在這裡,她大哥二哥還要娶媳婦呢,真沒有錢再往她身上花了。總不能為了讓她上學,家裡的日子不過了,你說是不是?”
“初中都不讀了,剩下的半年不讀也罷,拿個小學畢業證書又有什麼用?說婆家的時候,人家也不計較你讀了幾年書。不如早點下來,多幫家裡乾乾活,日子也好過一些。”
安老師努力把嘴角翹起來,顯得僵,“葉叔,讀了書和不讀書的孩子,還是不一樣的。葉蘇瓷真的是讀書的好苗子,她是我一手帶過來的,我最知道她。再說,這學期的學費都交了,您就讓她讀完吧。”
葉老二分毫不為所動,搖搖頭,“不讀了,您請回去吧。”
蘇瓷在屋裡洗澡,一直豎著耳朵在聽外麵的對話。
同時在心裡想——她確實不需要再讀一遍書充實自己的學識見識,但她知道時代會變,她必須不能這麼早輟學,她得有走得出去的正經學曆。
而觸碰到了上學這個事情,蘇瓷腦子裡的相關信息也就全部出來了。
家裡八個兄弟姐妹,到如今上過學的,隻有大哥葉安國和原主葉蘇瓷。其他孩子沒去上學的原因倒是有不少,其中最主要的,自然就是家裡窮
,沒有錢。
葉老二毫不例外是個重男輕女的人,家裡又是這樣的條件,所以一開始隻讓大哥和二哥上學,但二哥死也不願意去學校,也就隻有大哥認真讀了書。
到了大姐二姐,因為是女孩兒,葉老二從來就沒想過讓她們上學,同時她們自己也沒上學的**和想法。
這也是村子裡的普遍現象,家長不拿上學當回事,也沒幾個孩子願意去上學被老師給管著。
後來向陽小學來了現在的安老師。
安老師在大家眼裡,是個古怪又執拗的女老師,總是做一些讓人沒辦法理解的事情,比如沒事就來莊子裡勸小孩子去上學,一有小孩子輟學就去找到人家裡去。
當時她來莊子上動員小孩子去上學,葉蘇紅和葉蘇瓷也在動員名單裡。
葉蘇紅是堅定了態度不去,寧願每天拾大糞割豬草換件沒補丁的好衣服,也不要花錢去學校當學生,聽說老師都很嚴厲,手裡捏個戒尺專往人手心上打。
葉蘇瓷倒被說心動了,跟葉老二說想去。
當時葉安國差不多要畢業,家裡又沒其他孩子上學,葉老二難得心軟了一回,花了一塊錢學費讓她去了學校。
葉老二沒以為葉蘇瓷能讀下去,不過以為她去學校玩玩,嘗個新鮮識幾個字就退學回來了。
農村出身的女娃娃,遲早就是嫁人養孩子,能識幾個字已經是很不錯的事情了。
可誰知道,葉蘇瓷這一去,就被安老師給纏上了,不止讓她讀完小學,還鼓動她接著讀初中。
在這幾年期間,隻要葉老二動了讓葉蘇瓷輟學回家的心思,安老師立馬就找到家裡來,軟磨硬泡也要把葉蘇瓷拉回學校繼續上學。
葉老二實在搞不懂,安老師這是圖什麼。
上學本來就沒有任何用處,彆人家的孩子上不上學更是和她沒關係,她卻非要吃力不討好拉人去念書,說一些雲裡霧裡,根本不切實際的話,叫人聽不懂。
葉蘇瓷的這幾年小學,都是斷斷續續上的,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葉老二就會讓她退學。
安老師這邊費儘心思幫她爭取,於是她就一邊上學,一邊抽空回家幫家裡做事情,勉強讀到了現在的五年級。
她每一學期的學費,都是每天
早上起大早,加上下午的時間,和姐姐們出去撿大糞割草換來的。
她每天割多少草撿多少大糞,葉老二都幫她稱過,並記在了本子上。
如果斤重不夠,他就會說:“不勤勞點學費可就沒了。”
葉蘇瓷不想輟學,早上就會更早起,抽更多的時間出去乾活。
葉老二不太想讓葉蘇瓷上學也就算了,三姐還總愛給她添阻礙。
每學期她去找葉老二要學費,三姐必要出來跳,在葉老二旁邊扯著嗓子嚷:“偏心!讓小蘇瓷上學,就要給我買衣服!我每天乾的活,比她多多了!我要!我就要!”
每次葉蘇紅這麼一鬨,葉老二再一猶豫,葉蘇瓷自己就先掉眼淚委屈哭了。
母親蘇華榮看不得她這副受氣包的委屈樣子,就讓大姐二姐拉走葉蘇紅,再勸一下葉老二,讓葉老二把錢給她。
總之就是一句話。
葉蘇瓷這小學上得,屬實艱難又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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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安老師和以往一樣,還在想儘辦法試圖說服葉老二。
葉老二這一回的態度卻異常堅決——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他這次也不會再讓蘇瓷去上學!
安老師說得口苦,也看出了葉老二的態度。
正當她眼底掩不住失望的時候,忽聽到院子裡傳來一句:“安老師,我就是生病在家休息兩天,您放心,明天我就回去上課。”
循著聲音轉頭,看到蘇瓷的瞬間,她眼睛驀地亮了一下。
蘇瓷披著濕漉漉的長頭發,徑直走到院門上,又看向葉老二說了句:“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葉老二冷著臉,語氣沉,“你今一年勞動的錢已經看了病,我沒有錢再給你讀書。”
蘇瓷眼神語氣都淡,“我花了我認,剩下的不勞您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