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塵子回了一趟師門,然而翻遍藏經樓他也沒能找到良方,無奈之下,他隻好又回到東齊皇城。
禦書房。
“嘩啦!”
茶杯落地的聲音是那麼清晰,蕭素玄愣愣地望著自己模糊的雙手。
是從眼睛開始嗎?
苦澀一笑,蕭素玄喃喃自語道:“朕這一生不服天命,可到最後竟不得不認命了,凡人終究還是爭不過上天的。”
“陛下,國師求見。”宮人進來稟告。
蕭素玄揉了揉眼睛,重新打起精神,“宣。”
忘塵子緩步走進,一進來就施法關上了門。
“國師?”蕭素玄有些疑惑。
“陛下,我回師門查看了很多典籍,卻未能找到一件與您情況相似的先例。”
蕭素玄聞言笑道:“原來國師這些日子是在忙這事,無妨,朕已有應對之法。”
“什麼辦法?”忘塵子一點都笑不出來,他不信。
“朕想過了。”蕭素玄告訴他,“先用一年左右的時間挑選出下一任國君,而後朕詐死駕崩,退隱皇陵養老,如此,東齊可風調雨順再無災禍,你和範道長也不用再辛苦奔波,而朕,無責一身輕,身體衰弱的速度也能慢些,三全其美。”
“真的是三全嗎,沒有天災還會有人禍,我與範聞道也不是怕辛苦之輩,而陛下,就這麼把一切都拋卻了?”
“國師你……怎麼了?”
忘塵子看不到自己的臉色有多複雜,“您怎麼這麼快就把一切都想好了,萬一事情還有轉機,萬一……我背叛了東齊,故意說出危言聳聽的話哄得您把江山拱手讓人,那又要怎麼辦。”
蕭素玄呆了呆,然後認真道:“國師,你進天師府已經十幾年了,你該知道朕是個什麼樣的人,而朕,也很清楚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忘塵子看著眼前那張麵色正經的臉,心底五味雜陳,“人是會變的,陛下,如果貧道說現在有一方法可破此局,隻是代價不小,您願意嗎?”
蕭素玄狐疑,“有辦法?”
忘塵子深吸一口氣,道:“首先,我會解除陛下身上擔著的三成國運,然後我會為您再奪取百姓一成氣運,隻要能得萬民供養,您便可有足夠的力量對抗天命,一切自然也就會好轉。”
“國師,”蕭素玄很震驚,“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我很清醒,陛下,我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此法完全可行。”
“朕是一國之君,怎麼能做這種事。”
“陛下,就算失去一成氣運,百姓的日子也比天下一統前好太多,人心難測,誰能保證下一任不會是個昏聵的,與其賭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還不如把握現在,您留下利大於弊。”
“朕若真這樣做了,之前那麼多年的努力又算什麼?”蕭素玄拒絕。
“陛下……”
“你若還是我東齊的國師,就不要再說這些話!”
“陛下!”
“當年觀星閣初見國師是何等義正辭嚴,如今竟也要變成自己最不齒的劊子手了嗎!”
忘塵子呼吸一滯。
蕭素玄又道:“國師,朕會挑一個合適的繼承人,這好不容易結束的亂世沒有人想再開始,隻要你們能儘心輔佐他,就像輔佐朕一樣,一切都會好好的,明白嗎?”
忘塵子這回沒有接話,隻是無聲地盯著上首的人,良久,他說:“貧道……明白了。”
忘塵子轉身向外走。
“國師!”蕭素玄喊了一聲。
忘塵子停下腳步。
“世人本性就是自私又貪婪,朕也不例外。奪百姓一成氣運看似有窮,可人之欲望卻是無儘的,嘗到了甜頭,誰又能保證一切都止步於此?一旦開始,就由不得你說結束了,所以,不要做多餘的事,明白嗎。”
忘塵子背對著蕭素玄,這話有點耳熟。
他忽然想起十八年前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場景。
滿心怒氣深恨帝王無情。
疑慮重重難信天子仁心。
塵埃落定憾其刀山無悔。
惡言入耳再起憂思之意。
這人當初不就是用這種話把他誆來做了國師的嗎,現在他又這樣說了。
“臣,明白了!”
這是忘塵子第一次自稱“臣”,隻是如今大事當前,也無人在意了。
忘塵子走出殿外,看著朗朗長空,眼睛澀得厲害,天道無情,終是天道無情!
——
忘塵子離開後沒多久,範聞道也出現在了禦書房。
拂塵一甩,周遭聲音頓時消失,連香爐裡輕輕飄出的輕煙也定在了半空。
蕭素玄心驚,“範道長這是做什麼?”
“有些事想跟陛下私下裡談談。”範聞道嚴肅著臉,“我可以動用禁術,保你二十年無虞。”
又來?蕭素玄感覺自己不光眼睛不舒服,連頭都開始疼了,“既是禁術自有禁的道理,道長何必多言。”
“陛下不先聽聽代價是什麼嗎?”
“若是好辦法,國師不會一句不提。”
“陛下坐擁萬裡江山,天下都是你的,犧牲三五千條微末的性命也不算什麼。”
“三五千人比起無數百姓自是微不足道,那朕……”蕭素玄苦笑一聲,“一人比起那三五千人也算無足輕重。”
範聞道直視上首之人,雙目中忽地閃過一抹色彩,緩緩開口:“陛下為他們已經做得夠多了,如今隻是索取一丁點的回報,合情合理。”
端坐著的蕭素玄隻覺得突然一陣暈眩,但很快又恢複了正常,他沒有深想,暗自感慨自己身體真的越來越差了。
隻是再看向範聞道的時候,他竟不自覺地多了幾分信任,似是想要把心裡話都說給他聽,“要真是理直氣壯,範道長說這話的時候為何要避人耳目?”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你要堅持到現在,你又不欠他們的!”範聞道突然激動起來。
“朕是東齊之主,自坐上這個位子的那一天開始就注定欠了他們的。”蕭素玄回答。
“身為帝王,舍小保大才是正道。”
“身為帝王,朕如今不就是在舍小保大?”
“陛下知不知道你對很多人來說很重要。”
“你錯了範道長,亂世需要明君,盛世隻需要安定,如今天下已平,朕於任何人而言都不是那麼重要了。”
“難道外麵那群誓死追隨的臣子們都不存在嗎?”
“範道長,君臣而已,沒了朕他們也會有下一個需要效忠的主公,自古如此。人心逐利,那一丁點君臣情義如何壓得過利益二字,他們或許會為失去一個值得追隨的君主而可惜,但過段時間就會忘了的。”
“陛下這話說得可真令人寒心。”
“朕隻是足夠清醒。”
“那麼多人為你奉上真心,為你拋頭顱灑熱血,難道都不值得你半點留戀?”
“真心?朕這一生得到過這種東西嗎?他們不過是為了報恩而已,報救命之恩,報知遇之恩。”
“恩情與真心並不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