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早已在心中猜測過千遍萬遍,但聽到師姐親口承認自己心懷故人,葉灼端著茶盅的手還是不由得抖了起來,他幾乎用儘了生平所有的定力,才沒將茶盅失手跌在地上。
即便如此,將之放到桌上時,也還是沒能控製好力道,發出了“滋啦”一聲,在這安靜的室內顯得格外刺耳。
武林中人從習武的第一天起,便是一麵學著怎麼練功,一麵學著怎麼控製力道的,否則氣勁外泄,傷人傷己。
武功到了葉灼這等境界,多年磨礪之下,習慣成自然,舉手投足之間早已是舉重若輕,收發隨心,照理說是決計不會出現這等情形的。
葉燃心裡輕歎了一聲。
她原本還存著一絲期望,說不定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但現在看小師弟雙手微顫,臉色煞白的這模樣,她覺得自己之前想的可能還是太少了。
她不會放縱小師弟的心思,卻也不至於就此絕情絕義,更不會將他當作洪水猛獸般避之唯恐不及。
小師弟一向聰明穎悟,她如今借著這一句話,將兩人之間的那根線劃定了下來,他自然能明白她的意思。
人生一世,並非隻有男女之情。
她心中曾經隻有師門和武道,也一樣很好;
她心中現在隻有師門和武道,也一樣很好。
自在門雖然已不複存在,她卻仍是大師姐,葉灼也仍然是她可以生死相托的小師弟。
這便已經足夠了。
她並未對葉灼的異樣視而不見,甚至還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都多大的人了,還這麼一驚一乍的。”關切之意一如既往。
這才轉向展昭白玉堂兩人,難得帶著點解釋的意思,道:“此事我從未告人,小師弟也是第一次聽聞,二位莫怪。”
展昭原是個再厚道不過的人,實在是受了葉燃請托,才當了這個話引子,心中對葉灼本就帶著些愧疚,一轉眼看到白玉堂眼風饒有興致地在兩人之間掃來掃去,再一想到白五爺那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也顧不得多加斟酌,借著桌子的遮擋,足尖一點,便踩住了白玉堂的鞋麵,還碾了一碾。
他們兩人搭檔辦案已有些時日,行動上亦是頗有默契,白玉堂瞪了展昭一眼,到底把看好戲的心思略收了收,閉嘴惡狠狠地嚼著烙餅,就跟嚼著某人的肉泄憤似的。
這頓朝食四個人裡倒有三個人食不知味,唯有忙了一夜,思慮良多的葉燃是真的腹中饑餓,不顧白玉堂驚愕的目光,實打實地一人乾掉了大半個食盒。
這才收拾了桌麵,繼續講解起了手中的陣圖。
趙爵這反九宮八卦陣,以襄陽城全城為陣基,又勾連了地脈,與城外的漢江之水遙相呼應,一旦發動起來,便是天塌地陷,江水倒灌,繁華商阜立成百裡澤國,滿城軍民皆化水中魚鱉。
白玉堂聽到這裡不由得皺眉道:“我竟不曾聽過天下還有如此厲害的陣法!”
他倒並非存心質疑葉燃,白五爺自己便是個機關暗器的行家好手,於陣法一道縱然不算精通,也略知其中關竅。
世間陣法大都因山川地勢隨形而設,困人傷人皆有限度,從未聽說過還有如此翻江倒海般的威力,故而才有此問。
葉燃歎了口氣,道:“五弟可還記得在太師府中查抄到的諸般事物。”
果然便見展昭和白玉堂對視一眼,臉色俱都變得十分難看。
自在門的陣法是祖師爺傳下來的,威力自然非同尋常,若是照葫蘆畫瓢地搬到此間世界來,其威勢十不存一。
然而此間世界武道雖是不昌,武備卻是意外強盛,遠遠超出她的預期。
此前在太師府中查抄出來的大量硝石、木炭等物,乃是製備火丨藥的原料,而那兩具猛油火櫃,後來皇城司追查線索,亦是在襄陽附近失去了痕跡。
趙爵此人心思靈動,想必是早早便開始了謀劃。他在襄陽城中經營數十年,在地勢關鍵處埋下火丨藥,也不是什麼難事。
需要時借由陣法催發,全城七十二處關竅一並炸開,便是真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了,
要想破陣,最穩妥的方法自然是尋到這七十二處關竅,一一破解,然而趙爵此時就坐鎮城中,自然不會給他們這樣的機會。
他們要救滿城人命,便隻能直破陣眼。
葉燃根據輿圖和陣勢推演出來的陣眼,恰是衝霄樓的所在。
而且,趙爵會在那裡等著自己。
她在紙上落下最後一筆的時候,心中忽然湧出這樣的直覺。
這是一種沒來由的想法,不知為何,她卻十分篤定。
一切的一切,都會在衝霄樓中得到一個答案,也得到一個終結。
葉燃側首望向窗外,一輪紅日已高掛在天際,其下霞光噴薄而出,一牆之隔的市井之中,人聲漸次響起,帶著煙火氣息,嘈雜而溫暖。
自在門走的是道家路數,卻不講究清靜無為,修的乃是入世之道。
葉燃還是稚童之時便被嶽興川牽著手帶下山,遍曆人間煙火,體味世間百態。
這煙火人間中並無她的歸處,卻是萬萬人的終生所依。
生老病死,離合悲歡皆在此處。
不應當,也不能因某些人的野心而毀滅。
趙爵和她都不會放過這一局,那麼……
葉燃眼神未變,唇角微微彎起,勾起一抹同樣溫暖的笑意,“明晚十五之夜,月圓潮生,是起陣最好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