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青愣住了。
他從未想過這樣的問題還有能夠被相提並論的一天。
這種時候生死存亡才是大事,他本來想拒絕回答這個略顯荒謬的問題,但柏歲卻像是很重視他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在昏暗的環境之中,微微側過頭。
夜色濃深,偶爾亮起的閃電照亮了那雙眸子一刹,裡麵像是燃著兩點火光,觸目驚心。
他僵硬地轉過頭,目視著柏歲,卻刻意不敢對上那雙在黑暗中仍然亮得驚人的黑色眼眸,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抿著唇道:“還是你比較好。”
出乎簡青的意料,這個問題似乎並沒有博得柏歲的好感。
他牽起唇角,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
簡青恰巧借著淡淡的光瞥見,一時覺得有些古怪,寒意從腳底竄了上來,但仔細想想,卻似乎又沒有哪裡不對的。
不對,現在不是想這件事情的時候。
解決外麵那些東西是當務之急。
簡青下意識忽略了方才柏歲的古怪行為,更沒有注意到他不知何時攀附上來,環在自己腰身上的手。
他不自覺地捏著柏歲的袖子,嘴唇帶著淡淡的青白,心臟的每一次跳動都過速,牽扯著周遭密密麻麻的筋,疼得幾乎叫人忍不住痛呼出聲。
簡青勉強靠著意誌力,沒有在這位年長可靠的鄰居哥哥麵前表現得太失態,可握著對方衣角的那隻手卻騙不了人,微微痙攣起來。指骨因為用力而泛著淡淡的白,卷而翹的眼睫垂落,如羽扇般輕輕撲簌著。
柏歲將這一切微小的動靜收之眼底,他似乎格外眷戀這種被人依靠著的感覺,唇角微微牽起,在閃電和雷聲的嗡鳴中,那張蒼白的笑靨顯出一種病態的神色。
他垂下眸,手掌在妻子的脊背上輕拍,低聲的安撫著他緊繃的神經:“不怕,我在呢。”
……
窗外是暴風雨呼嘯的聲音,在柏歲溫柔的安撫和承諾聲之中,簡青難得放鬆了身體,連過速跳動的心臟也跟著不那麼疼起來。
他閉著眼,很快沉入了黑甜的夢境。
於是,簡青並沒有察覺到身邊人並未撤離。
那隻灰白的冰涼手掌緊緊地貼在他的臉頰上,慢慢地摩挲著,目光在上麵精細的舔舐著,像是要將他流暢的骨相的每一處轉折、紅.唇上每一條唇紋都印刻在心底一般。
然而,簡青卻將這極富侵略性的動作當成了自己的依靠。
他微勾著頭,眼睫自然地散開,如同一把柔軟的小刷子,在潔白瑩潤的麵頰上安寧地投下一片淡淡的光影。
像是微微蜷起來的動作並不能給他提供足夠多的安全感,簡青忽然輕輕的動了動,臉頰朝著那隻手掌的位置,在對方的掌心裡輕輕的蹭了蹭。
柔軟的頭發擦過手腕,像是質地良好的綢緞,順滑得幾乎抓不住。
他多麼美好。柏歲想。
可他最大的缺點,就是不喜歡他。
·
十分鐘後,柏歲將今夜從土中冒出來的小鬼們一個不留的全部殺光,讓桑陽為他清理殘局,十分罕見的召喚出了鬼門,踏入了黃泉。
忘川兩側的曼殊沙華仍然開得熱烈奔放,鮮豔的猩紅色與清幽的水麵配合起來,遙遙望去,就像是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山景畫。
然而,在那片開得熱烈的曼殊沙華中,搖曳著一抹猩紅的身影。
謝關山今日沒有用桃花鞭,而是取了一把長劍,默不作聲地處理著這幾日祂“玩忽職守”而堆積下來的公務:清理那些為非作歹的小鬼們。
桑陽見祂麵無表情地揮劍,雪亮的劍光閃過,小鬼們死不瞑目的腦袋就如同落花般紛紛飄落下來。他做的是個苦差事,負責跟在謝關山身後,一個一個的收集齊天子殿交差要用的小鬼腦袋。
方才謝關山在人間殺的那一堆就已經填滿了半個乾坤袋,然而,祂像是誠心要向桑陽身體力行地證明什麼叫“大開殺戒”,劍光比小鬼們的慘叫聲更快,不一會兒,那些腦袋們就落了一地,和小腿高的曼殊沙華混在一起,十分影響桑陽撿腦袋的效率。
他有些汗顏,擦了擦額頭上並不存在的汗,亦步亦趨地跟在謝關山身後,到底還是沒有敢出頭觸這個瘟神的黴頭,邊躲避著劍光以免誤傷到自己,邊撿著腦袋,小聲道:“關山關山,你今天心情不好嗎?”
那抹紅色的身影如同流雲般,行進的速度極快,衣袂飄飄,腰間佩戴著的銀蛇長鏈也跟著行動,當啷作響。
祂揮舞著長劍,殺傷力極大,可動作和身段都極其優雅,就像在翩翩起舞一般,具有極高的觀賞性。
謝關山距離桑陽有一段距離,像是沒聽到似的,從桑陽的視角來看,隻能看見祂線條鋒利而乾淨的側臉,以及那雙看不出情緒的眼。
……祂不回答,應當就是生氣了。
桑陽站在原地,小聲嘀咕:“你肯定生氣了。”
這一回,原本耳力不好的謝關山卻像是聽見了,揮劍砍下目光所及之處最後一隻小鬼的腦袋,垂下眸,用帕子細心擦拭著那柄鋒利的長劍,淡淡否認道:“並未。”
桑陽想了想:“難道是因為小青青?”
謝關山的表情變得更加僵硬了:“不是。”
桑陽像是沒聽見,一邊彎腰撿著腦袋,一邊貓過來:“你在生氣什麼呀,哎呀,謝關山是你,柏歲也是你,不是嗎?你要是吃醋了,就告訴他,你是謝關山,也是柏歲,不就行了……”
謝關山淡色的唇抿成一條線,像是在猶豫。
祂垂下眸,將長劍收入鞘中,神色淡淡的,聽不出話裡含著的喜怒:“他隻親近那個人類,害怕我,不是嗎?”
“要是我告訴他,那是我,他也會因為害怕而遠離我。”
桑陽終於把掩藏在曼殊沙華中的小鬼腦袋們都收入囊中,生怕這位祖宗在給自己增加工作量,安撫道:“我和你說啦關山,你讓他覺得害怕,肯定不是因為你並不是他一樣的人類。你更寬容,更普
度,生命也更長——幾乎與天同壽,沒有人會拒絕一名天神的庇佑。可能隻是方式不對?”
謝關山略帶困惑地抬起眸:“該用什麼方式?”
桑陽打了個響指,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八顆整齊的潔白牙齒:“當然是多去哄哄人家呀。”
“謝關山,他是你的妻子,與其坐以待斃,讓他傾慕他人也不願投向你的懷抱,接受你的庇佑,不如聽我的,這不是你該做的嗎?”
·
今夜,謝關山又遲到了。
這幾日不知怎麼回事,在簡青的夢境中,祂時常姍姍來遲。
明明在之前,謝關山每一次都很準時,和他完成今日的指標之後就各奔東西,根本不會像現在這樣耽誤時間。
但同時,簡青也敏銳地注意到——謝關山較之前而言,似乎更加關注他……和他的現實生活情況了。
這種錯覺給了簡青一種很莫名其妙的怪異感,像是察覺到謝關山要打入他生活中的方方麵麵似的。
厭惡之中帶著一絲無法抑製的興奮,像是將要進行蹦極這種極限運動的挑戰者初臨深淵時會引發的全身戰栗……
心臟漫上一股酥麻的快感,蔓延到四肢百骸之間,爽得讓人頭皮發麻。
隻不過,比起這種爽感,讓簡青更為懼怕的,是這位神祇的喜怒無常,以及幾近病態的掌控欲。
祂似乎想成為空氣,一點點的侵入他的生活,不僅要獲得他的身體的控製權,就連精神的高地,也想一覽無遺地占領。
簡青本能地排斥這種讓人感覺極度痛苦的侵入感。
相比之下,他似乎更習慣於新鄰居的那種溫和紳士,進退有度,從來不會給人太多的壓迫感。
和柏歲待在一起的時間,簡直是簡青在這段艱難的時段中感受到的唯一放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