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末月,F城已經入冬。
香樟葉子在寒風中簌簌搖晃著,薄雪跟隨著搖曳著的枝葉輕抖,灑下一片雪霰似的飛霧。
一列高鐵搭載著遠行的人們,轟隆隆的向南行駛。
現在並不是什麼行程高峰期,列車上的人很少,從這裡向外看,能很輕易地看見白雪在鐵軌上積成的薄薄毛毯。
簡青睡眠不足,安靜的靠在座位上假寐。
昨天發生的那些事情仿佛一場夢,他竟然沒有選擇回到公司,甚至也沒有和任何人說起自己要遠行的計劃,像是收到了那道聲音的蠱惑一般,就這樣收拾好行囊,上了前往南方某個小城的車。
現在想想,實在是太瘋狂了。
不管積壓在身上的高額債務、不用上討厭的班、不用麵對複雜的人際關係,單純的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這樣的日子,實在太好了。
無人知曉的地方,那道低低的、溫柔的聲音落在他耳畔,如同一陣微風吹皺了心湖,帶起層層淡淡的漣漪。
“你喜歡出來玩嗎?C城比A市和F市都要暖和很多,這裡也不會有黃色的落葉,四處都是碧綠的顏色。”
“……還好。”簡青回答。
C城對他來說,簡直像一個遙遠而迷幻的夢境,深藏在無數個日子中的回憶裡,在此刻,終於如同一棵參天大樹一般,從土壤中破土而出,恣意生長著自己的枝條。
在考上大學之前,他最想去的地方就是一年四季都溫暖如春的C城。
這個念頭,誰也不知道,但在多年後,卻以這樣一種奇妙的方式,再一次實現了。
簡青似是想到了什麼,眉梢不自覺地微動,眼睫跟著輕閃。融融的晝光從窗外傾瀉而下,落入他被半片睫毛擋住的眼珠,顯得那雙眼睛更加純淨美麗。
他像是想到了什麼,笑意微淺,補充了一句:“挺喜歡的。”
·
到達C城,已經是傍晚時間。
落日橘黃,燒紅了半邊雲霞,流絮狀的雲彩點綴在暗色的天空中,如同一幅潑墨手法的水彩畫。
這裡是水鄉,水天相接時,繽紛的霞光染上了黛瓦白牆,襯出一片彩色。
遠方燈火闌珊處,有人搖著櫓,低吟淺唱著吳歌,不知何處傳來一兩聲清雅的彈評,無聲無息地沒入夜色之中。
簡青背著從家中帶來的小小的包,站在萬重雲層下,抬眸望向天邊。
這裡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樣。
寧靜,美麗,自由而恬然。
他的“同伴”像是察覺了他驟然變得明朗愉悅的心情,嗓音也帶著輕快:“現在還喜歡這裡嗎?”
簡青專注地觀賞著這在雲霞之下顯得異常美麗的水鄉,並沒有注意到“他”話語中多處的意思,單純地回答道:“喜歡。”
他素來平淡的語氣染上些許興奮,轉過臉來的時候,“他”甚至能看見因為激動和興奮,簡青臉上湧現出的淡
淡的緋紅:“我想喝米酒。”
他在高鐵上的時候,閒來無事做了攻略,知道這裡的米酒和小黃魚最美味,在網站裡記下了好幾家網友推薦的美食店鋪,此刻就動身前往。
四周寂靜無聲,水波晃動的聲響和搖櫓聲、風聲組合在一起,成為了悅耳的白噪音。
他的身影被拉得瘦長,伶仃的行進在青石小徑中。
“為什麼會喜歡這裡?”他的幻覺似乎十分善解人意,為了讓他不太孤單,這一路上,都是“他”主動挑起的話題。
簡青已經習慣於他的存在,不再訝異,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才回答道:“可能當初隻是覺得,想找一個生活節奏慢的城市生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很滿意了。”
但是後來的人生出現了他自己都未曾想到的荒謬逆轉,一.夜之間,仿佛什麼都改變了,他辛苦鑄造了數十年的夢鄉悉數被打碎,碎片紮進他血肉長成的心臟,疼得近乎有些刻骨銘心。
不知道為什麼,“他”並沒有出聲。
簡青快步向前,很快搭乘上當地的遊船,找到了之前選好的酒家。
來這裡遊玩的旅客雖不多,但也仍然坐滿了大半酒家。
他們大多成群結隊,像簡青這樣隻身一人的客人實在少見。
老板打量了他好幾眼,操著一口不是很順口的普通話問道:“小哥一個人來的?”
簡青一愣,下意識想說“兩個人”,可話還沒出口,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荒謬,微微地笑了一下:“嗯,就一個。”
瘋子的幻想可不算。
他要了兩道菜,還上了一碗當地最有名的花雕酒,對著窗邊明亮的月色和泛起淡淡波瀾的湖麵獨坐。
遠處的戲院傳來咿咿呀呀的低吟淺唱,整個水鄉都透出淡然恬靜的和煦,雙槳一搖,連月色都被揉進水中。
如銀的月光倒瀉在水麵上,映出明亮的月牙,漂亮得讓人不忍移目。
“你這樣一個人出來,和我一起,你公司會不會開除你?”那道聲音又在說話了。
“他”的嗓音似乎有什麼魔力,聽上去淺淡,但卻像是手中這碗花雕酒一般,帶著醇厚香甜的意味。
這樣的聲音在這樣的水鄉月夜響起,合拍得令人驚訝。
簡青也一愣,下意識回過頭,卻看不見說話的那個人。他了然的停頓了一下,忽然笑了笑:“我覺得……應該不會吧。”
說起這個,他好像忘記和公司請假了——即使到現在,公司那邊也沒有任何一個人事部的同事聯係他。
難道,他的新單位居然這麼心大嗎?連員工不坐班跑出來瘋玩也不管了。
簡青思索了一下,開始猜測另外一個可能——
是不是他的手機沒有開通消息提示音?
他想到這裡,從口袋中勾出手機,一手撐著桌麵,另一隻手立著手機,纖長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動了好幾下,才解開了屏鎖。
然而,簡青看到消息並不多的提示
欄之後,方才還有些朦朧的醉意忽然情形不少。
除卻陳淩的幾封恐嚇信之外,好像沒有任何信息了……
他的公司真的沒有聯係他。
是不是準備等他回去,就把他開除了?
簡青思索著這個可能,指尖下意識頓在桌麵上,在上頭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敲。
在他沒注意到的地方,花雕酒碗潑灑出的晶亮酒液落在桌上,積出的一片水漬裡,映照著那個少年的樣子。
“他”溫柔地看著簡青因為酒意而蒸紅的臉頰,輕輕地搭著對方的手指,情不自禁的吻了上去。……“他”的姿態堪稱虔誠,像是在十字架下受洗後的囚徒或罪犯,終於能擁有親吻耶和華的資格一般,連虛虛地搭著對方指尖的動作,都顯得小心翼翼。
簡青……簡青。
我終於,碰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