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語冰是跑過來的。
棠雪沒想到他來得那麼快。她正無聊地蹲在馬路邊看來往的行人, 他突然從她身邊喊她:“喂。”
棠雪扭臉仰頭看他。她蹲著, 因為視角原因, 從下往上看,視野裡大部分是他的長腿。
黎語冰低著頭, 因為剛剛跑過, 這會兒喘著粗氣,額角掛著汗珠兒, 路燈下反射著柔和細碎的光。
棠雪感覺黎語冰可能長翅膀了, 不然怎麼會這麼快飛到她身邊。
黎語冰彎下腰看她,“乾什麼呢, 像個乞丐。”然後不由分說地把她拉起來。
他力氣大, 握著她的胳膊往上提,就像提一隻鴨子。不管她願不願意, 都得站起來。
棠雪被黎語冰提起來後,看到他穿著黑色半袖, 手臂裸著,臂上肌肉結實突出。
四月份北京的夜晚,還是有些涼意的,棠雪問道:“你不冷嗎?”
“不冷。”黎語冰鬆開她,“說吧,怎麼了?”
棠雪剛要開口, 這時, 幾個妹子說說笑笑地走過,其中一個妹子看到黎語冰的臉時, 驚呼一聲:“啊!黎語冰?你是黎語冰本人嗎?啊啊啊啊啊!”
黎語冰一臉迷茫地看著那個妹子:“黎語冰是誰?我叫廖振羽。”
“呃……對不起對不起……”妹子和小姐妹們尷尬地走了,一邊走還一邊小聲說,“好帥哦!好像哦!不過黎語冰在霖大,怎麼可能出現在北京呢,我真是腦子壞掉了哈哈哈……”
棠雪在旁邊哼了一聲,有點不屑,有點羨慕,又有點很不想承認的嫉妒。
黎語冰莞爾,輕輕推了一下她的肩膀,“走吧,說說你的事。”
倆人在附近溜達著。棠雪一邊走,一邊跟黎語冰講了今天的突發事故。
黎語冰聽罷,說道:“比賽都有應急預案,褚教練選擇你,應該不是臨時起意,他們肯定提前考慮過各種可能性。”
“黎語冰,其實……我心裡挺沒底的。”棠雪終於說出了壓在心頭的這句話,她覺得好丟臉,可是說出來,又感覺輕鬆了很多。
“棠雪,你還記得小時候嗎,我每年假期都會去加拿大訓練,也會參加當地的一些比賽。”
“當然記得,你總是能贏回來很多獎品。”棠雪說著,癟癟嘴,有點委屈。黎語冰哪是來安慰她的,根本是在炫耀。
黎語冰聽棠雪這樣說,低頭笑了笑,“那是小學。小學畢業以後,情況完全不一樣了。”
“哦?”
北美的小孩學冰球,12歲是一個分水嶺。12歲以前,不允許身體衝撞,冰場上的競爭主要以技巧為主。黎語冰的技巧學得很棒,跟外國的同齡人打球如魚得水,經常用技巧壓製對手,占住上風,贏多輸少。
這種順風順水的情況,在他12歲那年終結了。
12歲,冰球場上開始允許合理的身體碰撞。黎語冰發現,他所有的技巧,戰術,都被那些看似野蠻的衝撞克製住了,完全發揮不出來。他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用技術去統治比賽。這片賽場,不再是他所熟悉和理解的賽場。
棠雪聽到這裡,忍不住問:“那後來呢?”
“後來,我發現我一直對冰球有誤解。這項運動的核心不是技巧,而是勇氣,是看你有沒有膽量在四十五公裡的時速中迎頭衝上去,去對抗敵人,同時也是對抗你內心深處的恐懼和怯懦,對抗你自己。從此之後我試圖改變打球的方式,嘗試利用身體碰撞,這個過程有點艱難。因為我天生並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你也知道,”黎語冰說到這裡,聲音放低了一些,“我小時候有多軟弱。”
“黎語冰……”
黎語冰突然抬起食指,壓在了她的嘴唇上,擋住她後麵的話,“噓——”
棠雪感受著嘴唇上那帶著薄繭的指尖,心跳快了一些,眨著眼睛看他。
“我已經告彆了曾經那個軟弱的我,現在的黎語冰是勇敢和自信的黎語冰,現在,讓我……”他說著,抬手按在她的頭頂上,語氣嚴肅得很,眼裡卻帶著一點溫柔的笑意,“讓我,把黎語冰的勇氣傳給你。”
他給她傳功的樣子仿佛一個神棍,棠雪想笑,可是心房柔軟得不像話。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勇敢的,無所畏懼的棠雪。記住,隻要你足夠勇敢,全世界都會為你讓路。”
棠雪勾著嘴角,“好哦。”
黎語冰放下手臂時,棠雪看到他肩膀上落著粉白色的花瓣,她一陣好奇,眼珠朝上轉了轉,發現他們此刻正站在一棵西府海棠下,路燈裡的海棠花簇熱烈奔放,如煙如雲,香氣濃鬱。
海棠更遠處是滑冰館的後門,倆人相當於繞著滑冰館走了一圈。
黎語冰立在海棠的花影下看著棠雪,“再給你一個擁抱。”
“不……”
她的拒絕還沒說出口,他已經一把將她摟進懷裡。
棠雪愣了愣,反手環住他的後背。
她心跳快得要命,臉埋在他胸口,閉著眼睛感受著他溫暖寬闊的懷抱。有的時候,她也挺需要一個懷抱的。
“棠雪。”黎語冰在她耳邊喚她。
“唔?”
“在我眼裡,你永遠是那個會發光的棠雪。”
棠雪心裡酸酸漲漲的,埋在他胸前低聲說道,“你這話講得相當客觀了。”
黎語冰笑了一下,說:“明天賽後,我在這裡等你。”
“好。”
——
晚上棠雪回到酒店,看到張閱微已經被人送回來了,她正靠在床上看手機,床邊立著根拐杖。
褚霞也不知道怎麼想的,非要把這對見麵就掐架的冤家安排在一個房間。
棠雪心情挺好的,哼著跑調的小曲兒走進房間,一進門,就問張閱微:“嘿,小微微,看什麼呢?”
“關你什麼事。”
“喲喲喲,囂張勁兒,要不是你腿受傷了,我就把你腿打傷。”
“你在說什麼鬼……”張閱微見棠雪要走過來,連忙把手機頁麵關掉,眼看著棠雪笑容蕩漾,她越想越氣,說道,“彆以為滑第二棒是好事兒,你覺得自己能滑得起嗎?到時候拖了全隊的後退,我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哈?”棠雪一愣,反應過來張閱微是誤會了,她搖搖頭解釋道,“我沒笑這個,我是……”
張閱微沒吱聲,但是盯著她,一臉洗耳恭聽的樣子。
棠雪說:“我問你,你說,運動員最大的浪漫是什麼?”
“拿金牌?”
“錯!”棠雪笑嘻嘻地,走到她床邊坐下。
張閱微嫌棄地往旁邊挪了挪。
棠雪說,“運動員最大的浪漫就是,拿了金牌,然後——”說著,左手抬起來假裝裡麵有塊金牌,右手把張閱微的肩膀一摟。張閱微嫌棄得要命,可是膝蓋受傷又拗不過她。棠雪盯著左手裡的“金牌”,說:“然後,告訴自己喜歡的人,看,這是朕為你打下的江山。”
張閱微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那你加油吧。”
她竟然沒有罵棠雪,棠雪有點不適應了,奇怪地看她一眼:“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張閱微神色暗了暗,“我就是覺得,你喜歡的人剛好也喜歡你,是一件很幸運的事。”
——
第二天的男女接力決賽是最後兩場比賽,都在下午。
棠校長沒上課,棠媽媽請了假,然後棠雪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來他們家了,六個人齊聚一堂,早早地坐在電視機前,電視台調到北京體育頻道。
解說員簡單介紹了一下接下來的比賽,鏡頭在觀眾席上掃了一圈,在某幾個地方停了停。
黎語冰好巧不巧地,就這麼進了鏡頭。
棠奶奶忍不住感歎,“這個孩子長得真周正。”
棠校長重重地哼了一聲。
與此同時,體育台的導播看到鏡頭裡的大帥哥,連忙指揮攝像:“倒回去倒回去,多給他幾個特寫!這麼好看的人就該讓人多看幾眼。”
……
女子接力決賽,棠雪她們排第二道,第一道是璐山體大。換言之,璐山體大在半決賽中的成績比霖大要好。
而半決賽的霖大還是有張閱微坐鎮的。
璐山體大的王牌選手是龐霜霜,去年也是她帶領璐山體大拿到這個項目的金牌,龐霜霜今年五百米拿了銀牌,一千米拿了金牌,看樣子,女子接力她們也是誌在必得了。
選手們做入場準備時,謝主任和褚霞一起站在教練席,他問褚霞:“為什麼是棠雪呢?你賣半天關子,可以跟我說吧?”
“當然了。謝主任,沒有張閱微,我們拿金牌很難很難,可以說幾乎不可能,銀牌和銅牌就要努力爭一爭。”
“嗯,我知道,你說過的。”
“我把她們幾個的成績加加減減算了一下,就看發揮了,努力保三爭二吧,這是我們的目標。”
“可這關棠雪什麼事?”
“我就是想看看她能到什麼程度……她是四個人裡頭唯一的變數。”
“……哦?”
“棠雪的情況很特殊,天分好,訓練時間短,經驗不足,很多東西還沒能發揮出來,但即便是這樣,她進步也已經很大了。而且,她是一個天生的比賽型選手,她的比賽成績和訓練成績之間有個比較大的斷層。”
謝主任呆了呆,“那她……”他指了指棠雪的身影,“她以後會怎麼樣呢?”
褚霞笑了笑,“我也想知道。”
說話間,這一頭,選手準備就緒,裁判一聲槍響,比賽開始。
霖大的第一棒是劉芸,劉芸身高沒有棠雪高,但是長得很壯實,推人的力氣很大,適合做第一棒。相比之下,棠雪的身體條件也適合做第二棒,被推的那一個。
棠雪滑在賽道內,視線追著劉芸,隨時準備交接。她感覺心跳快了些,連血液的流速也仿佛加快了,很興奮。
劉芸一圈下來,排在第二,比第一隻差一點,棠雪滑到她麵前被她重重一推,奮力滑出去!
這個交接很漂亮,棠雪直接衝到第一了,之後四個隊友配合,前幾圈一直保持領滑。
看起來形勢不錯,其實不容樂觀。
看得出來,璐山體大雖然第三,但滑得更輕鬆一點,和前麵的差距也不大,明顯是留了勁兒,打算找機會後來居上。
謝主任皺著眉問褚霞:“我們的戰術是不是有問題?”
“我們不是有問題,我們是沒辦法。”
璐山體大敢這麼打,是因為他們有個龐霜霜,霖大不敢把寶壓在後麵,必須把壓力均攤給四個隊員,前期能早點建立優勢就早點建立優勢。
也幸好,她們四個隊員發揮得都不錯。
其中棠雪的壓力是最大的。
她在第二棒,對手也都是最優秀的,稍有鬆懈,三個隊友建立的優勢就會在她這裡消耗掉,所以她一刻也不敢掉以輕心。
四個人拚儘全力,漸漸地與對手拉開一些距離。
唯一甩不掉的是璐山體大。
夠好了,褚霞看著冰麵上棠雪的身影,告訴自己,四個小姑娘已經做得夠好了。
尤其棠雪,完全超乎她的預期。龐霜霜兩次嘗試反超棠雪,都沒成功,可見棠雪的絕對速度比之前的比賽都有提升。巨大的壓力不僅沒有擊垮她,反而讓她更加興奮,狀態更火熱。
“真是個了不起的孩子啊!”褚霞感歎道。
說話間,比賽進行到最後一輪,競爭開始白熱化,所有人都使出了全部的力氣,一絲也沒有保留。棠雪交接給第三棒的趙瑞芳,之後是第四棒的李環,然後李環到劉芸,最後,劉芸又交接給棠雪。
最後兩圈了。
四個隊的收棒選手都開始提速了。
目前場上的形勢,總體來說分兩個梯隊,霖大和璐山體大在第一梯隊,另外兩個隊在後邊,和他們拉開一些差距。
龐霜霜提速,半圈之後超越了棠雪,更可怕的是排名第三位的隊員速度也開始暴漲。
謝主任覺得棠雪可能是太累了,雖然能接受這個現實可還是很遺憾,他歎了口氣,“唉,”接著又突然爆粗口,“臥槽!”
棠雪又提速了。
似乎是看不得彆人超越自己,幾乎就在龐霜霜的身影滑到她前麵的同時,她瘋了一樣地加速,和龐霜霜的距離咬在一個半身位,沒再被甩下去。
“加油!衝刺!衝刺!!”謝主任拍著教練席的桌子吼道。
棠雪好像聽到了觀眾席有呼喊加油聲,可又好像什麼都沒聽到。
她好像與外部的世界抽離開,獨自在自己的世界裡,所有的一切都在身後了,隻有她,隻剩下她,不遺餘力地向前衝。
衝,衝,衝。
她其實很累,身體裡仿佛有個巨大的齒輪在攪動,痛苦極了。
但她同時又很興奮,心臟跳得那麼快,血液一波波地湧動,整個人都點燃了。
衝,衝,衝!
還剩小半圈,棠雪本來和龐霜霜差距就不大,過彎的時候突然抓住機會,猛地滑到內道直插而過!
轉過彎,都不要命似的衝刺,棠雪過人後領先一小截,龐霜霜拚勁全力彌補過來這點差距,倆人齊頭並進地劃完最後這段,幾乎同時過線。
連褚霞都分不清誰是第一。她提心吊膽地等著裁判宣布成績時,聽到身旁的謝主任說:“她這麼厲害啊?”
“超常發揮了。”
“為什麼?”
“我要是知道為什麼,肯定想辦法讓所有隊員都給我超常發揮。”
等了沒一會兒,裁判那邊宣布成績,棠雪比龐霜霜早0.01秒過線。
大概,也就是領先一個刀尖兒的距離了。
謝主任和褚霞都鬆了口氣。
與此同時,觀眾席上,同樣有人大大地鬆了口氣。他戴著鴨舌帽和黑口罩,隻露著一雙眼睛。圓潤的鹿眼,長而密的睫毛,目光溫潤明亮,此刻那雙眼睛追著休息區的某道身影,眼底劃過一絲溫暖的笑意。
……
棠雪累得像條狗一樣,話都說不出來,光會喘氣兒了。隊友們都來和她擁抱,張閱微拄著拐杖在一旁看著她,有些高興,又莫名地有點點不爽,臭著個臉。
棠雪跟張閱微也抱了一個,張閱微沒有拒絕。
褚霞從教練席走過來對她們說,“冠軍采訪,記者等著你們呢。”
“哦對對對!”幾個姑娘一拍腦袋,差點忘了冠軍要采訪呢,主要是之前沒想過自己會得冠軍,所以腦子裡沒有采訪這個東西。
到記者麵前,一對上黑乎乎的攝像頭,其他人就都挺緊張的,記者問問題,都先看一眼棠雪,等著棠雪說話。
棠雪臉皮厚放得開,答得很溜,特彆會裝X。
記者:“感覺今天發揮得怎麼樣?”
棠雪:“還行吧,就是把平常練習的發揮出來就好了。”
褚霞在一旁聽到,心裡默默吐槽道,太客氣了,你平常可滑不出這樣的成績。
記者:“我看你今天表現挺好的,最後兩圈超越很精彩,觀眾們也都看得很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