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席誌誠正式被檢察院傳喚,由反貪二科王可科長及偵查組長沈愛波兩位老牌檢察官親自進行審訊。
在麵對曾經的財政局科員方林翠所提交的有關於自己的瀆職證據,席誌誠的神色依舊淡定。
他這些年能一路高升不是沒有理由的,無論是說話還是做事都滴水不漏,即使是在封閉的審訊環境下,麵對兩位檢察官鋒利且老辣的眼神,他的態度依舊不疾不徐。
他甚至還反問了一句:“兩位檢察官,我有些好奇,方林翠利用職務之便非法獲取上司的工作機密,如果她現在還活著,我能告她嗎?”
《行政訴訟法》第四十三條第三款規定,以非法手段取得的證據,不得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根據。
狡猾至極的問題,正是因為他知道這條規定,所以有恃無恐。
老沈表情微慍,手關節叩響桌麵。
“席市助,我們現在聊的是你,你先交代你自己的,再去管彆人。”
“這話就不對了,哪怕我現在坐在這裡,我也依舊是公民之一,受法律保護,有為自己申訴的權利。”
老沈忍不住笑了,嘴上譏諷道:“你罔顧法律的時候怎麼沒想過自己是公民之一?”
席誌誠的眼神微沉了沉。
“沈檢,凡事慎言,坐在我對麵不代表可以隨口給我定罪。”
王科長出聲:“老沈,你先記錄。”
席誌誠輕笑,往後鬆弛地靠了靠,微微抬了抬下巴說:“我相信你們二位也知道,最近正好是政府領導班子換屆的關鍵時候,在這麼關鍵的競選階段受到這樣的指控,我很難不認為是有人在背後算計我。”
王科長表情複雜,而老沈緊蹙著眉,不得不將席誌誠說的話記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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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斡旋了幾個小時,席誌誠聰明地回避了大多問題,尤其是指證性明確的一些問題,他直接保持了沉默。
零口供是審訊對象常用的一種抗辯方式,也是他們的基本權利。
很快地,席誌誠的律師到了。
律師顯然更專業,也比他本人更懂得怎樣對付檢察官,傳喚不代表定罪,法律有規定,哪怕案情特彆重大,調查時間最長也不得超過二十四小時。
二十四小時後,檢察院也不得不放人。
老沈就這樣在檢察院整整熬了一天,到第二天清早的時候,科長叫他休息休息,他竟直接就這麼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還是幾個年輕人來上班了,才把他叫醒。
喻幼知給師父倒了杯熱水,丁哥和苗妙說要去給他買早餐,老沈隻是疲憊地搖搖頭,說不用了,喝口水就行。
“不順利嗎?”喻幼知問。
老沈抿了口熱水,沉沉嗯了聲:“席誌誠很清楚目前為止我們對他的指控來說根本就是皮毛,一個好的辯護律師就足夠幫他和我們有來有回了,雖然看似是我們現在占了上風,把堂堂shi長助理請到了我們這兒喝茶,但實則目前除了讓他坐在那兒,我們什麼也做不了。”
“我們現在還缺少最關鍵的直接證據,比如他和餘凱旋那些人明確的經濟往來證明,”老沈揉著太陽穴說,“最難的就是這個,一般人都知道把這東西藏得死死的,要不就直接銷毀,更何況像他們這種級彆的老狐狸。”
幾個年輕人都是麵色凝重。
休息了沒一會兒,法警同誌過來通知老沈,有人來接席誌誠了。
“知道了。”
喻幼知的父親和席誌誠的案件有關,按規定不能參與案件調查,老沈讓丁一駿和苗妙兩個人去整理下昨天的筆錄,喻幼知緊抿著唇,直接轉頭走出了辦公室。
特殊牌的奧迪車此時就停在檢察院的大門口,席誌誠理了理衣著,正準備上車。
“席市助。”
席誌誠轉頭看去,是追出來的喻幼知。
年輕姑娘穿著板正的黑色製服,越發襯得一張巴掌大秀氣的臉蒼白沒有血色,唯有一雙眼睛明亮異常。
如果說上次在賀宅的見麵,席誌誠還能對她露出長輩樣的溫和笑容,那麼此刻他是裝也不想裝了,直接無視,坐上了車。
喻幼知直接伸手抓住了車門。
“你知道就連你們科長都不敢這麼直接攔著我嗎?”席誌誠說,“鬆手。”
喻幼知置若罔聞,倔強地說:“我父母不是自殺。”
席誌誠擰眉,不明所以。
“難不成你還覺得是我殺了他們?”
喻幼知帶著幾分恨意說:“難道不是嗎?就因為他們查到了你頭上,所以你就找人殺了他們。”
車裡的席誌誠沉了臉色。
“小姑娘,禍從口出,沒證據的事不要亂說,如果你對你父母的死有疑問,你應該去找法醫,要不就直接去你父母的墓碑麵前問他們。”
說到這兒,席誌誠麵無表情地笑了:“他們死了回答不了,你可以去找個道士,請他做法讓你父母還魂,或者托夢給你也行。”
喻幼知捏緊雙拳,克製了自己的情緒說:“您還是先給自己請個道士做法,祈禱能逃過這一劫吧。”
她瞪眼冷言的樣子活像一隻要吃人的兔子。
隻可惜這姑娘太年輕了,秀氣稚嫩的臉配上這一身製服,年輕到席誌誠甚至都不想放在眼裡。
席誌誠雙眸微眯,語氣忽地溫和下來:“小喻,你應該認識我女兒嘉嘉,嘉嘉跟我抱怨過很多次,說你從她那裡搶走了明涔,她不懂你到底有什麼魅力,為什麼明涔就那麼喜歡你,”他話鋒一轉,深意的眼神毫不遮攔地落在她臉上,“現在我大概懂一點了。”
“我一直覺得像你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就應該每天逛逛街買買東西,和朋友多聚聚會,而不是做這麼辛苦的工作,隻可惜你父母去得早,沒能給你好的條件,賀璋生的那兩個都是兒子,沒養過女兒,當然也不知道怎麼寵女孩兒。”
喻幼知警惕地看著他。
“你跟嘉嘉之前是情敵,我要是收你做女兒,讓你們做姐妹,未免太對不起嘉嘉,”席誌誠說,“明涔太年輕了,自己就是少爺脾性,不知道該怎麼寵女孩兒,你跟著他,遲早也會跟嘉嘉一樣被他傷心。”
聽懂了他的話,喻幼知睜大了眼。
席誌誠說的話太隱晦,甚至叫人抓不出一絲明顯的意思來,她如果反應強烈,反而會被他抓住把柄。
喻幼知不卑不亢回望他,語氣平靜:“我父母去得早,明涔的父母不恩愛,其實不光是我,就連明涔都很席嘉從小到大都有一個一直那麼寵她的爸爸,是您讓她有了嬌縱和任性的資本,可是她知道您背地裡居然是這樣的人嗎?如果您跟我暗示的這些話被她知道了,您在她心裡完美的父親形象還能維持嗎?”
幾句聽似平和的詢問下來,句句都提到了席嘉,席誌誠怔愣片刻,後才哼笑一聲。
“你父母去得早,要怪也隻能怪他們自己,細胳膊非要跟大腿擰,真以為自己有那麼大的本事,能以一己之力讓整個櫨城市翻天?”
再對話也隻是浪費時間,車子離開檢察院。
不一會兒,席誌誠用私人的電話卡撥通了一串沒有備注的手機號。
一接通他就問:“周雲良兒子怎麼樣了?”
那邊悠悠回:“沒死。”
“查到他最近一直養在家裡的那個女人是什麼身份了嗎?”
“就是個賣酒小姐,”那邊語氣不屑,“不過那女的以前做過周雲良的情人,他老子要是知道自己的小情人被兒子占了,估計要在牢裡吐血。”
席誌誠對周氏父子跟女人的事兒不感興趣,沒評價任何,思索片刻,他說:“老子沒種,兒子倒是挺會憐香惜玉的,你看著辦吧。”
“遵命,”那邊吊兒郎當地應了,忽地又說,“席總,你說我這一出來就忙著幫您做事,連我自己的個人恩怨都沒時間解決,要不您給我放個假,我最近想搞個人。”
席誌誠:“誰?”
那邊說了個名字。
席誌誠神色一凜,冷冷道:“你要不想活了就去搞吧。”
那邊嘻嘻笑:“這不是還有您在嗎?”
“有我在我也保不了你,我跟你說過了,賀明涔不但是公職人員,還是賀至正的曾孫,賀至正是什麼人你也敢惹?他拎槍跟著政|委打新中國的時候你毛力威連根毛都不是!他一隻手就讓你坐了幾年牢,他一條命你就等著陪葬吧!”
不想多跟這種瘋子浪費口舌,席誌誠直接掛了電話。
休憩片刻,他抬手拍了拍車前座。
“有個事要你去做。”
前座的人立刻應道:“誒,您說。”
“負責審訊我的那個沈檢察官,應該是叫沈愛波,你去查下他的工作和家庭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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櫨城政法係統的存在,原本是為了人民,然而這其中藏匿著的巨大利益鏈上的人,多年來卻踩在櫨城人民的利益之上為自己吸血牟利,督察組以十二年前的跨江大橋案為重點關注,並從此案件延伸,同時展開一係列調查。
案件的時間跨度太大,碩大的長桌上橫放著的紙質卷宗數量之多,不可預估。
這些卷宗需要巨大人力去整理查閱,因而長桌上圍滿了偵查人員,交談聲和翻頁聲此起彼伏。
這裡麵不乏年輕麵孔,他們已經坐在這裡忙碌了很久,就連前不久年輕人們普遍都愛的跨年活動,都是在這裡陪著卷宗過的。
加班加點的效率顯著,案件循序進展,包括喻廉檢察官以及財政局前任科員方林翠的自殺案件,也一並被翻出重見了天日。
可是調查的結果卻讓人失望。
喻幼知去了公安一趟,徐組長親手將她父母的死亡鑒定書交給了她。
當年的死亡鑒定上明明白白寫著他們都是自殺,鑒定報告重新被翻出來,結果也依舊沒有變。
喻幼知不肯相信,追問道:“那法醫呢?法醫沒問題嗎?”
“我們的同事調查過了,法醫沒有問題,”徐組長語氣複雜,“小喻,你的父母,確實是自殺。”
“……不可能的啊。”
爸爸的遺書,以及媽媽最後和賀叔叔說的話,他們明明都說要好好撫養她到上大學的那一天。
徐組長安慰道:“畢竟已經過去十二年了,也不排除是當時的技術問題。”
更何況喻廉夫婦已經過世了這麼多年,重新驗屍更加不現實,真的要推翻之前的死亡鑒定結論,難度確實太大。
徐組長還有很多工作要處理,喻幼知就算再不接受這個結論,也沒有辦法胡攪蠻纏,隻能點點頭,輕聲說了句謝謝。
徐組長拍拍她的肩,溫聲說:“我知道說這件事不大合適,但是小喻,如果你父母的死和案子無關,你完全可以參與到我們這次的案件裡來,考慮一下吧。”
喻幼知獨自坐在公安廳的走廊椅上,呆呆看著路過的乾警們忙碌的身影。
突然一杯溫熱的奶茶貼上臉頰。
她抬頭望去,賀明涔拎著奶茶在她麵前晃了晃。
“喝不喝?”
喻幼知嗯了聲,接過奶茶。
“你買的嗎?”
“黎隊買的,說我們幾個人熬了幾天,再不點杯奶茶續命案子還沒批,就得先交代在這裡了,”賀明涔在她身邊坐下,“我給你也點了杯。”
用吸管戳開奶茶蓋,吸了一口,溫甜的奶茶入口,喉嚨一下子就暖了起來。
喻幼知喝著奶茶沒說話,賀明涔問:“要不要去外麵吹吹風?”
於是他帶她來到了警局大樓後方的一片訓練操場上,因為天氣冷了,這會兒操場上沒什麼人。
賀明涔找了個雙杠,先將喻幼知抱上去坐好,然後再自己輕鬆地跳了上去。
喻幼知有種他們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坐在學校的操場裡約會的錯覺。
天氣陰冷,白日天色也暗淡,冷風卷起光禿禿的操場灰塵,顯出幾分荒涼。
有時候人就是要吹吹冷風散散心,手心被奶茶暖熱,喻幼知頓了頓,開口:“我跟你說——”
可還沒說完一整句,賀明涔就先搶答道:“我知道。”
喻幼知小聲說:“我本來就是為了我爸媽才學的法、考的檢察院,我以為隻要我跟我爸一樣當上了檢察官,我就可以幫他們找到當年的真相,讓他們安息。”
“可是我已經把我查到的所有東西都交了上去,然而我爸媽自殺的事實還是沒有辦法改變,”喻幼知哽了下,眼底黯然,“明涔,我有種我已經做了這麼多,卻突然不知道有什麼意義的感覺。”
“有意義,”賀明涔說,“知道麼,如果不是你交上了那些關鍵材料,這案子絕對不會進展得這麼快。”
“我知道,但我一開始的目的並不是為了這個,隻是恰好幫到了你們而已……”
隻是誤打誤撞,並不是真心的幫忙,她沒有資格去接受這份功勞。
喻幼知安靜的側臉低垂,秀氣蒼白,低落的睫毛在眼瞼下覆上一道陰影。
賀明涔看著她,突然輕聲說:“你之前不是一直問我為什麼要當警察麼。”
“嗯,但是你沒說。”
“不說是因為不想讓你太得意,”賀明涔語氣平緩道,“你還記得我們在英國的時候,你差點遇上危險的事兒麼?那時候我讓你把我的手機號當做快捷撥打鍵的第一位,可是你說遇上危險,找警察比找我更可靠。”
這些年,他的嘴上口口聲聲說要忘記她,身體卻在說,不想忘記,不能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