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允二十九年,二月二十二,雨濕青苔。
像要一抒冬日積鬱,小雨下起來沒完沒了,連綿斜織,如霧如煙,潤了青石,濕了柳葉,恣意在山間穿行,全然不管路人什麼心情,將料峭春寒漫上,凍的人手涼腳木。
一輛雙輪青軸車艱難行走在山腰泥路,駕車人是個大戶人家小廝,一身褐黃短打,束著袖子,紮著褲腳,一邊厲聲催牛,一邊將手攏在唇連哈氣,滿臉都是不耐。
“……三少爺,過了這個坡,咱們就快到了,夫人交待的話,您可都記住了?彆怪小人多嘴,您可千萬記清楚——”
“今兒起,忘掉那些隻會躲懶偷閒,什麼事都不乾的懶性子,您過往幾日經曆可以跟您嫡兄,我家主子二少爺不一樣,可昨兒個夜裡,是您喝多了酒亂跑,跑到山上人家女眷住的地方,試圖調戲人家姑娘未果,一不小心把人給殺了……”
“所有這些都是你做的,地方是你去的,人是你調戲的,刀子是你拿的,跟二少爺沒關係,記住了麼?不吭聲裝生氣也沒用,這就是你的命了!”
車簾隨著斜風,重重一蕩,有雨絲趁機而入,落在車內人臉上。
男人緊緊閉著眼睛,膚色慘白,唇色是淺櫻的那種淡,一點血色都沒有,他倚躺在椅邊,穿一身淺青色圓領長衫,腰間係著玉帶。
衣服有些寬大,衣料肉眼可見不怎麼好,皺的很明顯,顏色也是庫存積壓多年的那種沉,腰間玉帶冰涼微硬,看起來有型,顏色卻半點不通透水潤,一看就不是什麼好玉。
地方是你去的,人是你調戲的,刀子是你拿的,人是你殺的,所有都是你做的……
朝慕雲眼皮顫動,感覺身體從頭到腳,沉重的不像話,意識迷離飄渺,一時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眼下是個什麼境況,耳邊這個聲音不熟悉,話卻並不陌生,仿佛在他漫長的沉睡過程中,有人曾不止一次在他耳邊厲聲喝著這些話。
是誰呢……
好像是個女人的聲音……中年女人,朝家主母?
“……朝慕雲你彆給我裝死!家裡養了你這麼久,任你跟個廢物似的白吃白喝,是時候該你報答了!膽敢不聽話……你娘被賣到哪裡,你還想不想知道了?”
婦人聲音厲寒,麵色狠絕,朝慕雲想起後半夜絕妙經曆,就覺頭疼。他因任務犧牲,穿到這個被狠狠‘教訓’了一頓的同名庶子身上,意識還未落定,就被嫡母高氏掐著脖子威脅了一通,灌了一碗極苦的湯藥。
從教訓到威脅到逼誘,直到最後這一碗湯藥,做完一切,天際變白,高氏似乎才放了心,微彎唇角,慢條斯理拿帕子擦手,跟他說——
“記住了,是你看中冷春嬌美貌,借酒壯膽,夤夜上山,意欲偷會佳人,不料彆人瞧不上你,誓死不從,你心頭怒起,一時激憤難抑,將人殺害。”
“到了官差麵前,好好認罪,聰明點,自己想辦法脫罪,畢竟暗夜私會的隻你二人,具體怎麼‘會’,外人誰知曉?若是那冷春嬌有意勾引於你,後又不認,隻想戲耍你於股掌,你好歹也是個男人,總有些血性,不願被這麼欺負,這錯手殺人……許有減刑也說不定?”
“……總之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自己心裡有點數,判輕些,你還有機會出來同你娘團圓,不聽話……就彆怪我這做嫡母的心狠了!可彆忘了,你剛剛喝了碗什麼!”
婦人的話漸漸和小廝重合,朝慕雲終於能控製身體,睜開了眼睛。
他艱難撐手,怔怔看向自己指骨。
重生之事,世間罕見,他好像是個幸運兒。可這個過程混沌又煎熬,太長太長,他反而沒辦法第一時間反應,成了個倒黴蛋?
莫名其妙穿越,成了被家族拋棄的棄子,要為嫡兄去背鍋頂罪,膽敢不聽話——利誘向,是這具身體的生母,唯一親人的安全,威脅向,是不久前被灌下去的那碗湯藥。
似乎不照辦不行。
可這明顯是條斷頭路……
手指用力到發白,光是讓自己坐起來,就耗儘渾身力氣,額角滲出冷汗,胸口悶疼,喘不過氣,朝慕雲很清楚了,逃是逃不了的,身體條件差到這個樣子,恐走不出兩步,不用彆人折磨,自己就先交代了。
怎麼辦呢……
目光環視車內,落到夾縫處一枚黃澄澄的銅錢上,他微微眯了眼。
……好像也不全然是絕境。
他艱難撐起身子,修長手指一點點往外夠,終於將那枚銅錢握到了掌心。
“撲通——”
山路過於難行,雙輪小車終是沒扛住,輪子卡進了泥坑。
“我他娘……這什麼破路!”
前頭小廝罵著臟話,掀開車簾,半個身子探進來,目光警告:“我去尋根略粗的樹枝撬車,三少爺乖乖待在車裡,不要想逃跑,知道麼?你逃不掉的。”
朝慕雲湛黑眼眸微抬,看了小廝一眼,視線似有似無淺淺停頓,同時掌心銅錢翻出,覆在手背,隨著指尖抬起落下,在指縫中靈活翻轉。
“我記得,你叫王承?”
王承下意識看向他轉在指間的銅錢,本沒打算看多久,卻不知怎的,好像有點看不夠,視線跟著對方修長白皙手指,跟著那枚銅錢移動。
“是,我姓王,名承。”
“雨落總會難行,你不喜歡下雨,但你喜歡潤綠的草色……”朝慕雲聲音乾淨清潤,有一種特殊的韻律感,仿佛和這雨聲和在一起,圓融淨朗,聽起來特彆舒服,“你腰間這位玉佩,和春日瑤瑤草色很像。”
他看著對方,音調徐緩,似閒聊友人:“春色草綠,給人生機,沒人瞧著不歡喜。”
王承眼神迷惑了一下,像是困頓了一瞬,但很快恢複,目光離開朝慕雲指間轉著的銅錢,看了眼車簾外的雨色,神情裡提防漸少:“前番倒是不知道,三少爺也有此情趣。”
朝慕雲修長指節不停,銅錢在他指間翻轉,靈動快速,頻率整齊,很有節奏:“昨夜死的姑娘,叫冷春嬌?怎麼死的?”
王承眼神警告:“不是告訴你了,你拿匕首殺的?”
“彆緊張,”銅錢微澄,折射著雨芒,朝慕雲眸底卻是一片深邃墨色,不見半點光暈,“我此路前行,為了什麼,你我都知曉,你說的越清楚,我知道的越多,越方便行事操作不是?”
王承鬆了口氣,情緒再次平靜下來,看向眼麵前三少爺,眼神甚至有些憐憫:“你若早這麼聽話,先前何至於受那麼多罪?”
朝慕雲微笑:“這姑娘多大,怎的一個人宿在了山間廟裡?”
王承:“不是一個人,她雖今年十八,算是名聲不好的老姑娘,獨自一人出門也要不得,是前日隨母親黃氏一起過寺廟進香的,結果運氣不好,雙雙死在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