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可憐人(2 / 2)

誠然,過往這九年,丟失了孩子的父親很值得同情,他一直在尋找,一直未曾放棄希望,天地蒼愴,踽踽獨行,很多人勸他放棄,很多人告訴他不值得,大半沒有希望了,你還年輕,何不再要一個孩子……章夏清一意孤行,不知經過多少苦累,把自己變成這個邋遢瘋癲,不仁不鬼的樣子,的確引人敬重。

可是孩子呢?七歲的小姑娘,說她記事了,其實也隻是個女童,什麼都不懂,生死被人把控,尊嚴被人踐踏,她隻知道,觸目所及全是壞人,沒有人來救她,她可能掙紮過很久,抗爭過很久,無數次的呼喚過父親,可是什麼都沒等來,什麼都沒有。

自此以後,她的生活徹底都是苦痛,她不能再穿好看的衣裳,甚至不能洗乾淨臉,她不可以提任何要求,卻不能拒絕彆人的要求,否則就要經曆更難挨的痛苦深淵……她不敢記得自己是誰,看到男人就害怕,哪怕對麵是她父親,她都忍不住尖叫後退。

彆人看到她的年紀,會說她是個大姑娘了,包容得了一世,包容不了太久,會更加同情父親,可女孩心裡的創傷,經曆過怎樣非人的地獄,又有誰能感同身受?

老人怔了一下,閉了閉眼:“抱歉,我不知你也……”

一句話,展現出老人的通透和睿智。他不隻是氣貴獨特,內心也有很多溫情。

視線掠過看似鬆散坐立,實則謹慎拱衛在老人身邊的隊伍,夜無垢猜,這位老者,大約是這撥人的首領。

“談不上,已經過去了,”知道這些人同樣在警惕他,他未有更多窺探之舉,隻順著話題,“您丟過孩子?”

“是啊……”

老人倒是隨興,並不介意聊起這些往事,好像跟個外人說一說,並不影響什麼:“我看著這對父女,就想起了我的小兒子,他小時候身體不好,卻很頑皮,吃著藥,也會上躥下跳的鬨,兩歲的時候,那小短腿,跑起來還晃悠呢,就敢滿院子跑,讓人找不著……”

“從小就講究,衣服顏色要自己挑,哪個丫鬟抱著他,也要自己選,最喜歡看美人,男的女的,隻要長得好看,他都會多看兩眼,偏我這張臉略方,不得他喜歡,他就總窩在他娘懷裡,不大肯理我,我湊上前,他還會小手推打我的臉……他娘教訓他說不可以,我卻道孩子還小,懂什麼,兒子打老子,也是天經地義的麼,這證明我父子倆感情好……”

“……糯米團子似的小人,你說叫人怎麼不愛?我是真恨不得時時陪著他,奈何那個時候特彆忙,答應去見他總是誤了時辰,他總愛跟我生氣,不理我。他那時特彆喜歡一隻布老虎,圓頭圓腦,大概這麼長——”

老人用手比劃了個長度:“天天抱著睡覺,誰都不讓動,我現在還記得,那布老虎被他揪的耳朵歪了一隻,老虎須也被他小臉磨的滑潤滑潤的,跟洗不乾淨似的,直到他丟了,我拿著布老虎發呆,才想起來,這個布老虎是我說送給他的——當時陪他玩,正好繡娘來送東西,裡頭有個布老虎,我要走,他跟我鬨脾氣,我便哄他說布老虎就是我,會替我陪他……”

“不是精心準備的禮物,隻是隨口一句話,我自己轉眼就忘在了腦後,他卻記的清楚,夜夜抱在懷裡睡,他……在等著我。”

老人聲音有些控製不住的顫抖:“他三歲上就丟了,是我的錯,我沒有保護好他……所有人都告訴我,他死了,我卻總覺得他還活著,隻是在外頭,回不了家……”

“他那麼大點一個小人,還有那麼多小脾氣,你說在外頭得吃多少苦?他得多委屈,多難受,有沒有做噩夢,半夜醒來會不會哭,喊了爹娘多少次?”

“……我知道,他人小,忘性大,用不了多久,就會忘記爹娘,會不會有好心人願意收養他,會不會有人欺負欺負他……”

見老人太過心傷,恐有損康健,夜無垢勸了聲:“等你找到他,好好說說你多想他,就像今天這樣,他大概就不會怪你了。”

這話勸的有些彆扭,老人卻很高興:“瞧著帶刺,實則是個好孩子嘛。”

夜無垢:……

“瞧著我就是個老頭,是吧?其實我年紀沒那麼大,就是這白頭發,唉,回不過來,身體也是老毛病了……”

老頭帕子掩唇,咳了兩聲:“我大概快死啦,尋了十幾年,到現在還是什麼都找不到,彆的什麼我都不求,隻求我的孩子能活著,得彆人善待過,有摯愛親朋相伴,餘生美滿順遂,不認我也沒關係,沒必要認,我這一隻腳都邁進棺材了,何必給人添煩惱……”

夜無垢感覺有點新奇,人生在世,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苦,很多時候好像就隻是運氣不好。

“老爺——”

那邊有人在叫,老人同夜無垢點了點頭:“今夜有感而發,倒是叫小友看笑話了。”

“人生在世,誰能沒點笑話,”夜無垢微拱手,“老伯您請——”

老頭手指遙點他的頭,笑的開懷:“說你是個好孩子吧,又有點不知天高地厚,行,就這樣也好,我先告辭了,也不知日後有沒有緣分再見,就這樣吧。”

二人話說的隨意,分開的也隨意,興致而往,儘興而歸,倒也從容。

一身黑衣勁裝,護衛打扮的人迎上老者,低著聲音,略有些著急:“您怎麼把這些事都跟個外人說了……”

“無礙,”老者閉了閉眼睛,長歎一聲,“淹沒在歲月裡的往事而已……誰會知道。”

朝慕雲並不知道身後二人的談話,總覺得這樣暗的天色,讓他有些不安。

三更天,至暗之時,至晦之時。

發出去的信號一直沒有回音,久久沒有人來,他感覺越來越不對勁,見夜無垢過來,同他低聲商量:“我們是不是離開這裡?”

夜無垢遊走生死邊緣多次,直覺也相當敏銳,見一邊老者隊伍已經開始組織,同樣當機立斷:“我們也走,立刻。”

但危險,總是比預計來得更快。

兩邊剛一動,還未走出山穀,外麵動靜就不對了,有馬隊過來,如風迅疾,剛聽到聲音沒多久,就狂風般卷到了人前,一句話沒有,就動手了!

朝慕雲心下一沉。

怪不得村子裡密道行動那麼成功,出來後甚至沒有人追,原來在這裡等著他們呢!這些人有備而來,他們人手卻沒有那麼多,尤其還要護著救出來的女人們,很多時候,守護比攻擊更難!

夜無垢往前奔掠而起,玉骨扇扔出去的同時,大喊出聲:“你們先走!”

老者沉了麵,視線略過被救出來的女人們,招手叫護衛過來,說了幾句話,底下立刻有條不紊的準備,護送著女人們先走,他自己卻沒有動。

夜風過耳,翻動著飛掠人的衣角,一麵是明紫,一麵是殷紅,頭角崢嶸的金色麵具反著微微星芒,是這夜色中最明亮灼目的身影。

玉骨扇過處,收割人命無數。

夜無垢笑唇翹起:“要麼老要麼弱,都逞什麼強,快點滾走,彆耽誤我的事!”

老者思索片刻,方才歎了口氣,轉身離開,既決定轉身,他速度就非常快,組織底下人分成不同小隊,帶著女人們快速往前。

章夏清本來隻把女兒交給了他們,後又實在舍不得,好不容易找到女兒,難道又要丟一次?

他知道自己有些不仗義,但還是轉了身,跟著人群離開:“你們完事了記得來找我,彆隨便死在這裡!”

人群很快分成兩個部分,一邊是撤離的大部分,一邊隻有兩個人,便是朝慕雲和夜無垢。

夜無垢在前麵跟人打架,朝慕雲手中扣緊銅板,安靜的看著他。

他們彼此沒有問過對方意見,但這一刻的默契,似乎不用言說。

朝慕雲見過夜無垢使用武力,但他不知道,他竟然這般厲害,對上數十騎兵,一時半刻竟未分輸贏,未讓人往前一步!

似乎他還有什麼暗牌,玩扇子的同時吹了聲悠長的口哨,朝慕雲不會武,五感並不敏銳,但仍然感覺到了,好像有幾道身影從暗裡掠過,去往不同的方向……

對麵全是黑衣人,蒙著麵,一言不發,出手就是殺招,夜無垢手底完全沒客氣,玉骨扇一出,必收割人命,血色四濺。

直到山穀裡除了這些人,除了武器鳴響,再沒有其他人時,夜無垢方才說了對戰開始的第一句話——

“主幫念京幫,什麼時候起,這般藏頭露尾了?”

朝慕雲怔住。

漕幫幫派……這個蛛娘娘的拐賣案,竟真與念京幫有關?

對方卻沒有人認,一邊往前打,一邊振振有詞:“少說那些讓人聽不懂的話,受死吧,叛徒!”

夜無垢嗤笑出聲:“這年歲‘叛徒’二字還真是好用,隨便哪裡都能拆補,證據何在,協查何在,可有人供,可有實判,經過彆人同意了麼!”

話音落處,玉骨扇削掉了人半邊臉。

黑衣人一滯,似含著火氣:“關你屁事,一個外來客,少過問主幫的事!”

“哦,所以是承認了?漕幫主幫念京,在京城地界不走光明磊落的船幫生意,反而藏頭露尾,行暗夜刺殺之事?”夜無垢唇邊笑意諷刺,“怎麼,你們康幫主怪我挑了他最心愛的朱槿,沒辦法,自己出來攬活了?”

“少廢話,受死!”

“嘖,真不溫柔,我留你一條命好不好?你回去,替我跟你們幫主帶個話,就說我改日登門拜訪,替他分憂解愁,朱槿沒了,咱還有船不是,想買找我啊,我不但可以賣你們船,還能幫你們調.教人手哦。”

“我看要愁的是你,給自己準備棺材了麼!”

“唔,你這話說的不錯,今夜月黑風高,正宜飲酒——你們知道我規矩的,不是人頭盛的酒我不喝,便宜你們了!”

夜無垢身影飛掠,紫袍翻動,唇邊笑容越大,手中玉骨扇轉的越淩厲。

他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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