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江蕙突然神色激動的從椅子上站起來了,陶春蘭和方巧嚇了一跳,連忙問她怎麼了。
江蕙皺緊眉頭,神色複雜道:“她是我的親戚。”
“親戚?”兩人震驚了。
“對,是我……大姐的閨女。”
“小蕙,你確定嗎?”
江蕙點點頭:“確定。”
陶春蘭和方巧對江蕙都已經很熟悉了,也知道她不是個信口開河的性子,不管什麼事,除非是板上釘釘了,不然她都不會這麼斬釘截鐵的說出來。
江蕙這麼說了,那肯定就是了。
想到自己打聽到的那些情況,陶春蘭狠狠的啐了一口:“你那大姐可真不是個東西!”
江蕙也沒想過江蘭能做的這麼絕,雖然知道她受到王菊花等人的影響,也是個極端重男輕女的,但她做出這種事,已經不隻是一兩句不喜歡閨女能解釋的了,這簡直就是犯罪!
不僅是她,還有她的婆家,江蕙懷疑,江家的其他人也是知道的,這些人都是幫凶!
一想到來娣要不是機靈,找到機會逃出來了,那等待著她的就是小小年紀嫁人,說是嫁人,但其實比起牲畜還不如,隻能在那暗無天日的山溝裡,成為勞動和生育的工具,過完悲苦的一生。
就算她逃出來了,卻也不見得有多好,西河公社的山有多深有多恐怖,江蕙是知道的,以前就連村裡最高最壯實的大男人,都不敢往深山裡麵走,就怕被野獸吃了。
而來娣卻實打實的在裡麵待了那麼久,一個不到十歲,無比瘦弱,在進山之前還被家裡人狠狠的打過,連一口飯都不給吃,一口水都不給喝……這樣的小姑娘,想在山裡活下來,經曆了多大的磨難可想而知,甚至到了最後還瘸了一條腿。
江蕙此時也明白過來了,為什麼來娣在看到她的時候,會那麼反抗。
因為她曾經去找過“她”。
來娣本來就是個不受重視,在家吃不飽穿不暖的孩子,能從家裡逃出來已經用掉了她所有的勇氣,她不敢直接離開這裡,她也無法離開,這年頭沒有介紹信,連縣城都去不了。
所以她離開家後,下意識的反應就是去找其他的親人,希望他們能幫自己一把。
她找到了“江蕙”,原本是帶著所有的希望,希望有人能幫幫自己,但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下一秒,就又被送回了那個地獄一般的家庭,等著她的還是更深的折磨。
在這種情況下,她看到江蕙會抗拒、會逃跑,是再正常不過了。
可她即便再害怕,當大龍衝過來的那一刻,還是毅然決然的衝了過來,擋在了江蕙的麵前,推開了朝這邊撲來的大龍……
那道瘦弱的身影仿佛又一次在眼前浮現,江蕙深吸一口氣,突然往外走去。
方巧連忙問道:“嫂子,你去做什麼?”
“去報公安。”
江蘭為什麼會做這種事,江蕙不知道,她也不需要知道,雖然現在
在農村結婚嫁娶的,很少有人管,但來娣才十歲不到,江蘭一家人這麼做,絕對是犯罪無疑了。
“這麼冷的天,小蕙你彆去了,我去!我直接打電話給西河公社的公安局,讓他們去查!”陶春蘭也是無比憤怒的,她雖然沒閨女,但也是當了娘的人,怎麼都想不到會有人能對自己的親生孩子下這種手,這也太不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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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蕙想了想,點點頭:“那就麻煩嫂子了。”
她想著陶春蘭到底是管理會的乾事,和公安溝通的時候應該比她要更加擅長一些,而且四團長作為把來娣帶回來的人,這些情況也是他問到的,到時候公安那邊有什麼情況,肯定也要找他談談的。
不過江蕙也沒有什麼都不做,給公安局打電話的事陶春蘭去做,她則是去了一趟宿舍,她想找來娣,跟她說明這一切。
方巧陪她去的,一來是因為地上全是雪,太滑了,她不放心江蕙一個人,再就是來娣對於江蕙還是比較抗拒的,要是她一個人去,說不定又跑了。
果不其然,當江蕙剛一進門,原本還坐在床上的來娣突然站了起來,抬著受傷的腿就要下床跑走,方巧連忙衝過去按著她。
江蕙原本是想著直接跟來娣解釋那天的事的,但剛要開口,視線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來娣很瘦,特彆瘦。
哪怕江蕙之前已經和她見過兩次麵了,但因為每次都很匆忙,所以江蕙也沒能看清楚。
此時看著她,江蕙才發現她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瘦一些,明明已經快十歲了,但看起來的身形和一個六歲孩子都差不多,也因為太瘦了,一雙眼睛都大的有些不正常了,黑白分明的瞳孔裡,是滿滿的害怕和抗拒。
江蕙扯了扯嘴角,讓自己笑一笑,語氣輕柔道:“來娣,我是來問問大龍的事的,因為他不肯承認,大頭說隻有你知道實情,所以來找你了解一下,可以嗎?”
她想先帶來娣去吃頓飯,至少先把肚子給填飽。
所以不能直接說那天的事,畢竟那件事對她而言,是永遠的陰影,如果現在就說,她肯定會情緒激動的吃不下飯。
來娣很想跑,但她一聽是大龍的事後,隻能強忍著害怕,警惕的點了點頭。
因為大龍的事隻有她一個人知道,她不想要大龍害人,所以她不得不去。
宿舍人多,這裡肯定不方便說話,所以當江蕙說換個地方時,來娣也沒有拒絕。
換做往常,江蕙肯定會帶她去飯店,但現在天太冷了,不方便過去,她就把來娣帶回了自己家。
看著眼前陌生的院子,來娣不敢進去,因為家人要把她賣了之前,也帶她去了一個密閉的屋子裡,她當時走進屋子,幾個男人對著她上下打量了一陣後,就點了點頭,等到再回去時,她就被她爹給關起來了。
這個時候方巧的作用就體現出來了,她到底是給來娣上了兩天藥的人,一天要去三次,雖說不至於很熟,但來娣對她是沒那麼防備的,方巧先走進去,還安撫
了幾句,又說不會把院門關上,有什麼事能直接出來。
來娣猶豫了一會兒,這才跟在了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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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娣原以為自己過來,隻是交代一下大龍的事就可以了,但卻沒想到,才剛一進門,江蕙卻什麼都沒問,反而遞了一杯熱乎乎的薑茶給她。
加了紅糖的薑茶又甜又暖,仿佛能暖到人的心裡去,不止這些,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條。
是真正的麵條,是用上好的富強粉做出來的白花花又有韌性的麵條,來娣都不用靠近,隻是看著,都仿佛能聞到那股香甜的麥香味,而在麵條上麵,還放著兩大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和脆生生的小白菜。
這麼好的一碗麵,來娣從來沒吃過,以前她隻在弟弟的碗裡見過……不對,就連她的弟弟都沒吃過這麼好的麵條,因為他們家太窮了,就算是過年,也沒有這麼大塊的肉。
江蕙見來娣呆呆的看著麵條,卻不動,有些著急:“是不喜歡吃麵嗎?”
她其實也想給來娣做點好吃的補補身體,但時間來不及,隻能撿最快的麵條做,就連這兩塊紅燒肉,都是之前搶到的罐頭裡麵的。
這年頭的罐頭真材實料味道也好,江蕙是很放心給來娣吃的,但因為小姑娘太瘦了,看上去就營養不良,不能一口氣吃太油膩的,她就隻放了兩塊肉。
來娣用力的搖了搖頭。
她怎麼可能不喜歡吃麵呢?
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不喜歡吃細糧和肉的人,更何況是她這種人。
但是她不敢吃,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好過,哪怕是張所長把她帶回去後,也隻是讓她不餓著肚子而已。而且因為孩子太多了,他們吃的都是很簡單的粗糧,那時候的來娣就已經很感激了,現在看著麵前有葷有素的麵條,她隻感覺像在夢中一般。
江蕙笑了笑道:“快趁熱吃吧,你救了我,總要給我一個謝謝你的機會呀,對不對?就當這是謝禮吧。”
她這麼說,來娣再也忍不住了。
她實在太餓了,自從她生下來後,就好像從來沒有吃飽過,她永遠都很餓,但永遠都沒有東西給她吃,因為家裡所有的糧食都是給弟弟的,哪怕是最費嗓子的野菜團子,也要省著喂豬,她娘說喂豬能長肉,喂了她就是白白浪費。
所以哪怕隻是一個窩頭,對於來娣而言,都是無比的美味,更何況這碗麵了。
她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拿起筷子,飛快的吃了起來。
起初她吃的很快,好像生怕美味會消失一樣,但塞了兩口後,她的速度就變慢了,很慢很慢,因為麵前的這一切太美好了,她覺得這就是一場夢,夢有醒來的一刻,她想慢點吃,記住這個味道,哪怕是醒來了,她也能想起來。
看著這一幕,方巧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
江蕙沒哭,她隻是換了個位置,坐到了來娣的旁邊,在她吃的嗆到時,給她遞一杯溫水,慢慢的拍著她的背。
江蕙知道餓久了的人不能一次性吃太多,所以她的量是控製的剛剛
好的,來娣吃完,雖然感覺肚子還有些餓,但心裡卻特彆滿足,好像這麼多年來,她終於吃上了一頓真正的飯。
肚子飽了,人的心都會暖一些。
她放下筷子,看著空蕩蕩的,連一滴湯都不剩的碗,有些不好意思,剛想說什麼,一張嘴,就打了個小小的嗝。
家裡很安靜,沒有人說話,這個嗝的動靜也就格外引人注目一些。
來娣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後,一直都是惶恐和慌亂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有些羞赧的模樣,就像其他正常長大的小姑娘一樣,有些害羞,但卻顯得格外生動。
江蕙怕她不好意思,連忙道:“大龍的事,來娣你是怎麼發現的呢?”
一說起正事,來娣連忙忘了剛才的窘迫,把自己聽到的過程詳細的說了一遍。
現在大龍已經被帶回去了,江蕙問這個問題也隻是想把來娣叫來而已,但當她說的時候,江蕙沒有半點敷衍,而是聽得特彆認真。
來娣觀察著她的神色,一直緊繃的心這才微微的放鬆了一些……幸好她能幫上一點忙,她想,不然那些麵條就浪費了。
等到說完,見她的情緒要稍微緩和一些了,江蕙才道:“來娣,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說。”
來娣以為還是大龍的事,一雙清亮的大眼睛連忙看了過來。
“那天你去家裡找我,是因為你娘想把你送給彆人當童養媳是嗎?”
方巧原以為江蕙會委婉一些說出來,聽到她這麼直截了當,都驚訝了。
而一旁的來娣則是愣住了,原本被她暫時遺忘的那段記憶又重新在腦海中湧現出來。
片刻後,她連忙從椅子上站起來就要跑,江蕙這一次沒再讓她離開,眼疾手快抓住了她,飛快的道:
“來娣,我是想告訴你,那天我不是不想幫你,是因為我不知道你娘的決定,而且當時因為我遇到了一件很著急的事,所以才會直接離開。當然,這些並不是我能凶你、趕你走的理由,那天的事,是我的錯,我希望可以彌補我的過錯,你能幫我嗎?”
來娣掙紮的動作突然就停了下來,她腦海中回憶著江蕙說的話,開口問道:“那天給我娘打電話的,是你嗎?”
“不是。”
江蕙堅定的搖搖頭,“我可以保證,絕對不是我。”
她覺得可能是江耀宗,但也不一定,“但不管是誰,我都不會讓他好過的。”
她以為自己這麼說了後,來娣就會把那天的事告訴她,但沒想到小姑娘的第一反應是:“可是他們會打你的。”
“江蕙”不認識來娣,但來娣認識她,因為在江蘭那邊,有一張照片,那是江耀宗之前讀書的時候,為了追求一個城裡來的女同誌拍的。
那個女同誌說自己最討厭重男輕女的家庭,還說農村大部分都是這樣的,為了證明自己家不是,更為了追求這個城裡來的金鳳凰,江耀宗就讓王菊花特意帶著江蘭姐妹,一起去照相館照了相。
表示我們家連這麼貴的
照片都能讓女兒照,這還不能說明我們家不重男輕女嗎?
但那位女同誌最終還是回了城,追求失敗的江耀宗大發雷霆,直接把照片給撕了。
江蘭舍不得,半夜偷偷的用漿糊粘了起來,等到嫁人後,把照片也給帶去了,她是為了炫耀,讓大家看看她在娘家也是很有頭有臉的。
也是那張照片,讓來娣看清楚了江蕙長什麼樣子。
但江蘭偶爾跟她的寶貝兒子說到江蕙時,語氣裡滿是輕蔑,說王菊花對她有多差,對她非打即罵的,還說江蕙在江家的處境,連她一半都比不上。
這些來娣都記在了心裡,所以當江蕙說要去找那些人麻煩時,她急急忙忙的就開口拒絕了。
江蕙完全沒想過她會說這句話,一時間,愣住的人變成了她。
她心情很複雜,又酸又澀的,她想不到來娣在這個時候擔心的還是她。明明來娣那麼恨那些人,但在這麼好的機會麵前,最擔心的,卻是一個外人。
這樣看上去來娣好像有點傻,但想想又覺得合理,畢竟來娣在不知道真相的情況下,當時都為了救她,而不顧自己的安危了。
她笑了笑,眼裡滿是心疼,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小腦袋,但最後又隻能放下:“不怕,我現在已經很厲害了,可以保護自己和來娣了,不管誰來了我都不怕。”
陶春蘭報了警之後,肯定還是要來娣這個當事人提供線索的,雖說對她來說,回憶那些事很痛苦,可為了將敵人一網打儘,也為了獲得新生,隻能如此。
而且不僅是來娣,還有她的妹妹,也需要趕緊從那家人身邊離開。
江蕙以前想的是等到過完年了,回去看看她們過得怎麼樣,然後再做定奪。但現在根本不用看了,江蘭一家人都要把來娣賣了,會怎麼對她的妹妹,也可想而知。
但令人驚訝的事,當江蕙問出妹妹後,來娣卻搖了搖頭:“不是妹妹,是弟弟。”
江蕙一愣,以為她沒弄清楚意思,“來娣你不是還有一個妹妹嗎?排第二的那個。”
“第二的也是弟弟,他已經死了。”
這話一出,江蕙和方巧直接怔住了。
事實上,江蘭的第二胎還真是個男孩。
她在懷了來娣後,一直沒有再懷孕,江蘭特彆生氣,覺得是來娣害的,對她的態度也越來越差。為了懷上兒子,江蘭和她婆婆,開始搜羅各種各樣的助產藥,一直過了三年,這才懷上。
就在江蘭以為自己能一舉得男的時候,意外發生了,那孩子確實是個男孩無疑,但卻是個死胎,一生下來就沒了呼吸。
江蘭無比痛苦,但又害怕,她無法想象要是婆家知道她把男孩給生成了死胎,會怎麼對她。
無奈之下,她隻能給產婆塞錢,讓她對外說這是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