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痛(1 / 2)

災難有時候來的毫無征兆, 但他所爆發出來的力量卻是前所未有的恐怖。

在這一刻, 盛夏終於盛裝出席了林時茶為它準備的宴席。

它愛憐的撫摸這個姑娘,企圖為她減少痛苦, 但毫無作用。

柏油馬路上太陽曬出的斑駁影子在晃動,夏日灼燒的氣息令人喉嚨發痛。蟬鳴聲此起彼伏, 與遲醒的喘息聲混合在一起, 空氣中飛舞的汗液都帶著夏天的氣息。

他臂彎的女孩子就像是沒有了生息, 手臂隨著他狂奔的動作晃來晃去,血紅色的液體也漂浮在空中,隨著急速過去的空氣,被拍打在遲醒白色的衣領上。

事實上,他的衣服已經全都是被沾濕的血跡了。

藝校醫務室內,昏迷的人被安置在床上, 醫生一驚趕緊過來看:“她這是怎麼了?”一直流鼻血,嘴角也有血往下滑落著。

“快把嘴掰開,不然會有窒息的可能。”醫生說著, 遲醒已經急的不行, 幫著一起把林時茶緊閉的嘴巴扒開。

這不掰不要緊,一掰她直接開始抽搐起來, 胸口一抽一抽, 嘴裡發著難以形容的悶哼聲。

沈默茫然而無措, 手顫顫巍巍的拿出手機撥打120。邊珩則在一邊握著林時茶的手,一直在叫她的名字。

霍以南佇立著,看上去好像還是那麼冷靜, 語氣出賣了他,“打通了嗎?”帶著一絲難掩的顫音,他在問打電話的沈默。

沈默打通之後急切的說了自己的情況,地址也報了上去,讓急救車趕快來接人。

遲醒已經怒火難熄,“怎麼會這樣,你讓把嘴巴掰開的。”

醫生一看這這個情況,倒也沒有生遲醒吼他的氣,因為知道這隻是過於擔心沒忍住而已,他說:“這個病看起來像是突發性疾病,不像是小病,趕緊送醫院吧。”

“茶茶……茶茶……”邊珩輕輕拍了拍臨林時茶的臉頰,可惜她沒有應答他,邊珩心中不停翻滾著思緒,忽然想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喃喃:“我知道,我知道的。”

“你知道什麼?”遲醒揪住邊珩的衣領。

“是……多發性海默爾綜合征。”邊珩臉上的表情已經分不清是笑還是哭,他努力了許久,還是哭了出聲,“我查了資料,說是小病,很容易痊愈,根本沒有這麼嚴重,所以我才在茶茶書桌上看到藥瓶子時沒有多想。”

“我以為她會好的!”邊珩扯開遲醒的手,喘息著說。

“結果呢!為什麼不告訴我!!”遲醒眼圈紅了,宛如困獸。

120的急救聲音越來越近,吸引了全校的注意,尤其救護車開進來時,操場與教學樓的通道口,教學樓全部樓層外都圍滿了人。

遲醒卻放佛什麼都聽不到了,耳中隻有林時茶微弱的呼吸,還有自己痛苦的心跳聲。

這其實是遲醒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什麼叫做害怕。

青春期的孩子們,他們的世界其實一直都很單純和簡單,遠離死亡、遠離社會,更加的遠離各種壓抑的生活和喧囂的氛圍。

他不曾將死亡與林時茶聯係在一起,從未。

可是有時候,這個世界太過於殘酷。

遲醒還記得自己與林時茶第一次相遇的情況,那是一年夏季末,她穿著一件長袖連衣裙,是嫩黃色的,露出纖細的小腿,她打扮的可漂亮了,像極了對他一早就有所預謀。

彆人都怕她,隻有她不怕。

她問他:“你就是遲醒嗎?你長得真帥呢。”

她的笑容比她身後落日的餘暉更加溫柔動人,裙擺隨風浮動的模樣直到今日也深深的停駐在他的記憶裡。

當時他想:你說的那都是廢話,老子不帥還能叫遲醒麼?

然後她又問:“你看我長得漂亮嗎?”

遲醒當時被這個女生直白的話唬的一愣,本想爆粗口結果丟人的結巴了一下:“還、還行吧。”

“那我能當你女朋友嗎?”她歪頭,純良的問道。

他當時沒有回答。

後來想一想,所謂的一見鐘情,不過是見色起意罷了。他見她第一眼就喜歡了。

她又何必多問。

後來得她也會對他甜聲撒嬌,她說:“你再喜歡我一點,再喜歡一點好不好嘛?”

“遲醒,我喜歡你呀。”

“遲醒,抱抱。”

“遲醒,我走不動了,你背背我。”

雖然不知道她到底對幾個人說過‘我喜歡你’這四個字,但對於現在的遲醒來說,這仍舊是一句彌足珍貴的話。

醫院內,急救室外,遲醒一個拳頭打在邊珩臉上,邊珩被打的踉蹌了一下直接倒在地上,他沒有站起來,就這這個姿勢沒動。

霍以南冷聲:“行了,你揍他一頓茶茶就能醒過來嗎?在胡鬨什麼?”他腿在抖,還是倚靠牆壁才能筆直的站好。

急救室外麵看不見一切,但卻能傳出林時茶痛苦的叫聲,她醒了,但是她很痛苦。

那叫聲一聲接著一聲,仿佛重錘,一下又一下的砸在四個人的心房。

沈默尤其是,每當林時茶叫一聲,他就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蜷縮在牆角。

走廊死一般的寂靜,隻有林時茶的聲音,還有不知道是護士還是醫生的聲音:

“拿桶來,她要吐了。”

“吐不出東西,全是酸水。”

“堅持住,小姑娘不要緊張,保持清醒啊。”

霍以南渾身發冷,他想到了很多,難怪在藝校林時茶會忽然說讓他接受穀茵,說她長得很漂亮跟她在一起也很好啊。

他問她怎麼了,為什麼忽然這麼大方。

她給出的理由卻是自己要轉學了。

轉學,轉什麼學,怕是要隱瞞自己的病,休學回家吧。

霍以南捂住臉龐,垂著的手慢慢握成拳頭。

她流鼻血發病被遲醒扯過去看到的那一瞬間,她尖叫出聲,用力推他,明顯就是不想自己的模樣被他們看到,她崩潰她抓狂、她要瘋掉了。

她情緒那麼激動,甚至覺得難堪。

她一直以來都溫溫柔柔可可愛愛,顯少有那樣的時候。

陳莓喘息著跑了過來,站定在急救室外手扶著膝蓋呼吸,臉都是漲紅的,但在看到急救室的門後又轉成了白色。

她很急,但知道這個情況不適合開口問什麼,隻好焦急的等待消息。

班主任很來了,她先安撫了一下遲醒他們,又是無奈又是痛心,她歎了口氣才說話:“當初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想到,可能她命運如此吧。”

“什麼意思。”遲醒聲音沙啞問。

“多發性海默爾綜合征本來不是什麼大病,聽名字也知道了,隻是一種不大不小的綜合症,本身吃藥也可以病愈,隻不過周期會很長,或者做手術也可以根治。”

“但是她已經錯過了最佳手術時間,而且小時候因為條件困難,連藥也不能夠持續的吃,斷斷續續的,毛病就大了起來。”

“根據她奶奶說,她患病已經有十四年了。”

十四年。

十四年。

遲醒要窒息了,他心臟處仿佛有一隻手緊緊的捏著他的心臟,不停的給他施壓增加劇痛感。

十四年患病沒有被治愈是什麼概念,就算是小感冒也是會死人的!

最後來的是林春華,林春華仿佛一息之間老了十歲,在聽到林時茶的聲音之後,隻覺得天旋地轉,險些昏倒過去,她無法接受,四個人連忙扶住了她,她一大把年紀老淚縱橫:“我的孩子啊!”

對林春華來說,林時茶就像是她親生的孩子,是她從小拉扯她長大,親眼看她從一個兩三歲的小豆丁慢慢歪著身子長大成人,出落得這般亭亭玉立溫柔漂亮。

她的人生不該是這樣的。

她始終無法理解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無論是自己這些年打工的錢,還是林百城被威脅來的錢,都是夠林時茶做手術的,可是為什麼?

她才活了十七年啊。

林時茶到底甘不甘心自己的生命這麼短暫,林春華所有的情緒都堆積到了眼前,哭的快要背過氣去,“都是我的錯,我太窮了,我賺不起錢啊,我怎麼這麼沒用!”

“畜生!”林春華又罵了句,不知道到底在罵誰。

深夜來臨,病房一片寂靜,連掉根針都能聽到。

遲醒、沈默還有霍以南跟林春華一起去了醫生的辦公室,戴著金絲邊眼鏡的醫生態度很是不樂觀,他搖了搖頭:“太遲了。”

“如果是在檢查出患病的時候就及早做手術,現在連病根都不會留,這會兒不僅僅是錯過最佳治療時期的問題,藥物治療已經完全變成了牽製和勉強維持生命的物質。”

“進行手術倒是有可能能治愈,但成功率很低。”

遲醒呼吸一滯,“多低。”

“百分之十。”醫生回答。

林春華說什麼都不同意,“百分之十,那不行那不行,我攢錢這麼多年,就是為了給茶茶做手術,明明上次我問醫生,醫生說隻是一個正常的手術,一會兒就做完了的。”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這個結果,她努力了大半輩子,因為付不起昂貴的醫藥費,生生的將林時茶拖的錯過了最佳手術時間。

可是越是這樣,越是沒有人去指責她,她太艱難了,這麼多年以來孤苦伶仃,一個老人家賺錢又會有多容易呢?她也曾徹夜難眠,惦記著攢錢給孫女做手術。

林春華的聲音驚恐且抖動,本就因為風濕病腿關節難受,這會兒竟然連路都走不成了。

醫生反問:“老太太,您上次問醫生,是在多久之前。”

林春華臉一白。

上次問醫生,是在十年前了。

十年前。

醫生跟林春華講道理,可是林春華這個狀態,什麼話都聽不進去。

走廊外,林春華聲音蒼老,三個男生伴在她身旁,“我那兒子跟兒媳婦兩看相厭,本就打算離婚,誰知道那個關節骨懷上了,我想著有了孩子總能好些,誰知道不過是讓勉強將他們維係在一起,甚至到了最後,兩個沒良心的東西竟然齊齊厭惡起這個有著對方血緣的孩子。”

“可是婚姻重重怎麼能怨到孩子身上,兒媳婦怨恨這個忽然到來的孩子,耽誤了她兩年的時間,兒子見不得茶茶跟前妻相似的麵孔,也不喜歡她。”

林春華邊說邊停頓,不時的抹著眼淚,說一會兒就要歇會兒,遲醒越聽越心酸,心裡充滿了苦澀和憐惜,他沒想過林時茶居然有著這樣的過去。

她從未說過這些。

“他們誰都不要茶茶,我的茶茶還那樣小,什麼都不懂呢,甚至她都不理解為什麼爸爸媽媽離開不帶她,她那天追著車跑了許久,跑的摔在土泥地上,臉都花了,兒子和兒媳也沒回頭看一眼。”

“小時候她經常發病,因為偶爾會渾身抽搐,樣子也很嚇人,會嚇到其他小朋友,他們就不跟我們茶茶一起玩兒,覺得她奇怪不像正常人。”林春華痛心,“有幾個嘴巴毒的孩子罵她怪物。”

“她怎麼會是怪物啊,我就跑去解釋,結果人家父母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所以我就經常帶著茶茶搬家。”林春華想起那些往事就覺得一嘴苦澀。

其實林春華從不覺得自己的人生苦,她隻是心疼林時茶,現在想想,來到這個世界對林時茶來說就是受苦的,除了林春華的愛之外,她受到的偏見和歧視太多太多了。

“我知道我們茶茶可能,不太正常。”林春華第一次正麵麵對這個問題,從前她從不去想這些,她苦笑一聲,看向遲醒等人,“她懂事之後,也發生過很多這樣的事情。”

“也有不少家長和學生來告狀,最近的一次是在她讀初中的時候,他們罵茶茶,說她總愛搶走彆人的東西,甚至初中班主任和校長還來找過我,說我們家茶茶作風不良,引得一群小男生打群架,把人鼻梁都打斷了。”

林春華眼淚不斷,她的手乾枯醜陋,抬起來擦眼淚的時候格外顯眼刺目:“不是我們茶茶不好,隻是沒有人愛她,爸爸不愛,媽媽不愛,同學們罵她怪物,所有人都用有色眼鏡看她,她隻是想讓大家多看看她多喜歡喜歡她。”

“她不是故意的。”

“她真的努力的在掩飾自己,裝的跟正常女生一樣,自己難受時發病時都會吃藥,躲到一邊等不難受了再出來。”

遲醒怔愣,腦海裡全部都是林時茶發病時那個癲狂拒絕的模樣,她為什麼是那個樣子的,是不想讓他們看到她的模樣麼?

怕他們看到後就不喜歡她了,就討厭她了麼?

沈默哭的上氣接不了下氣,睫毛沾濕,後背的短袖全都是汗液,其他兩個人也是如此。他握住林春華的手,也不說話。

安靜昏暗的病房內,邊珩一直守在病床前,他一會兒看看窗外的月亮,一會兒將目光放在林時茶沉睡的臉頰上,什麼也不乾,隻是牽著她的手。

將近十點鐘的時候,林時茶終於醒來了。

“邊珩……?”

帶著弱氣的無力聲音打破了病房的寧靜,邊珩一下子站起來,話接連不斷的說出口:“你終於醒了!你餓嗎?還難不難受了?我都快急死了,你怎麼也不告訴我們啊,一直不說是不是永遠都瞞著我們?!”

病床上的人兒目光茫然,虛虛的看著邊珩,他臉上又悲傷和哭過的痕跡,眼底留著慶幸,卻又帶著難過。

她有幾分遲鈍,還慢慢伸出手看了一眼手心和手背,又瞧了瞧周圍病房的擺設。

雖然沒說什麼,但邊珩知道她的潛台詞是什麼,大概是:我還活著?之類的話。

過了會兒,林時茶才放下手看向邊珩,她自己扯了扯被子,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好似在打趣他:“你怎麼哭了啊,還是三歲的小孩子嗎?”

“我怎麼哭了你心裡沒點數嗎?”邊珩反問,重新坐下來,說著要拿出手機給遲醒等人打電話讓他們去買點吃的。

林時茶安靜了片刻,打斷了他:“邊珩……”她這個問題有幾分猶豫,低垂下眼睫,嘴巴被被子遮住,聲音有幾分沉悶,“我……我當時醜嗎?”

“醜什麼醜,你什麼時候都很漂亮好嗎。”邊珩哪裡聽不出林時茶的意思,頓時急了,“要不我給你拍個照你自己看看,就算是在床上躺著也很可愛。”二話不說把相機打開對著林時茶。

林時茶隻是看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沒有說話。

兩人都沒在說話,邊珩擦了一下眼睛重新坐下,過了會兒才沙啞著聲音開口:“你問我怎麼哭了,你自己為什麼不哭,你都不傷心不難過嗎?”

林時茶想了會兒才回答:“如果我哭了能讓你們更加喜歡我的話,我也會選擇哭的。”

這話說得,似乎連眼淚她都可以自己控製,演戲演出來。

“那不是你真實的眼淚。”邊珩說。

林時茶頓了會兒,才逐漸卸下自己唇邊溫軟的笑容,五官恢複平靜,“因為哭沒有用,眼淚是這個世界上最廉價的東西。”

“你才十七歲,你應該不甘,應該痛苦,這才附和正常人的情緒。”不該想現在這樣,麻木又平靜,好像一早就接受了一切痛苦。

林時茶抬起眼睛看向邊珩:“因為,我不知道能活到七八十歲,每天不受病痛折磨,過健康的人生究竟是什麼滋味,我也想象不到那個滋味。”

“我又要如何不甘,如何痛苦呢?”

邊珩沉默了下來,他隻是覺得林時茶這些話天真又自然,更透著一股單薄的涼和苦,她是真的不覺得痛苦和不甘,不是裝出來的,這才是最讓人痛心的一點。

“對不起。”

“為什麼對我說對不起?”

“我也不知道,”邊珩嘲笑自己,“隻是覺得,很抱歉。”為什麼不能早一點遇到林時茶。

林時茶問:“遲醒她們也這樣想麼?”

“對。”

林時茶似乎是鬆了口氣,良久後才說話,“我也是值得被喜歡的。”

“對,你是世界最好最可愛的女生。”邊珩忍著哽咽的欲.望,努力用正常的語調去誇讚她。

林時茶笑了,“那,抱抱。”她對邊珩張開雙手。

邊珩聽話的俯身過去輕輕的攬住她的肩膀,不敢用力,生怕弄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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