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雲樓醒來時,人已到了黑木崖下的一處城鎮。
他這幾日昏昏沉沉,隱約知道自己在馬車上顛簸,卻始終不能真正清醒過來,迷迷糊糊間,偶爾能聽到自家馬兒的嘶鳴聲,便也安心睡著了。
黑木崖,正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魔教日月神教的所在之地,而黑木崖下的城鎮,自然也有很多魔教弟子在此處定居,桑三娘便在這裡擁有好幾家產業。
桑三娘乃是日月神教的十大長老之一,也是十大長老中唯一一個女流之輩,她領著一隊人馬浩浩蕩蕩的進了城,便給江雲樓與程英安排了一座院子養病,自己則是率領著人馬上黑木崖複命去了。
他們夜晚進了城,而江雲樓是隔天上午才清醒過來的。
二人的落腳之處隻是個普通的小院子,鄰裡鄰居都是不會武功的普通百姓,連過來給江雲樓開藥方的大夫亦是不通武藝的老郎中,與江湖不沾半點關係。
桑三娘救人隻是臨時起意,可等到了目的地時,她看向程英的眼神裡卻有了幾分真心的憐愛,因此安排住所時也上了幾分心。
——大抵女子都是這樣容易心軟的。
親自送走了前來診脈的老大夫,江雲樓帶著程英回了屋子,程英小心翼翼的扶著他的手,像是生怕他再一次暈過去一般。
江雲樓對她笑了一笑,在椅子上坐下,道:“我沒事,你不用這樣緊張,醒了就不要緊了。”
他久病成醫,自己的身體自己明白。
程英點了點頭,見他果然比上午有精神了許多,不再是剛醒來時那副懨懨的模樣,才小聲道:“桑嬸嬸說,神教有很多事情要忙,我們有什麼事,就去跟福來客棧裡的掌櫃說一聲。”
她這段時間跟桑三娘相處的不錯,桑三娘幾日前還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說要收她做義女。
江雲樓怔了怔:“神教?”
程英道:“好像叫……叫日月神教。”
江雲樓疑惑道:“日月神教?”
他從未聽說過日月神教,但說起日月二字,倒是知道西域有個明教,據說刀法十分厲害,可一想,此處也不是大沙漠,人們也沒道理會管明教叫日月神教,便想著多半是自己孤陋寡聞,才不知道日月神教是什麼來頭。
程英年紀小,什麼事都不大懂,隻能將自己知道的事情都撿著說了:“嬸嬸說這幾日無事不要出門,城鎮裡亂的很,有很多帶著刀的人四處抓人,但是過了這陣就好了。”
江雲樓問:“為什麼?”
程英小心的搖了搖頭。
江雲樓低低咳嗽了一聲,笑道:“對了,你跟我一樣初來乍到,怎麼會知道這裡的事情?”
他伸手摸一摸小女孩的腦袋:“光顧著我了,你……心裡還難受麼?”
程英怔了一會兒,眼眶慢慢紅了。
江雲樓憐愛的摸了摸她的腦袋,又拍拍她的背,算作安慰。
他無法想象親人被殺光是種怎樣的悲痛,何況這孩子的年紀還這樣小,又為何要承受這樣的巨變?
程英在他懷裡哭了一會兒,便抽噎著,從懷裡摸出半張帕子,江雲樓看得出這張帕子上原本繡的是紅花綠葉,但被人撕成兩半,這紅花綠葉自然就不完整了。
她將那晚的遭遇撿著記得的說了,有時候前後顛倒,她自己也說不明白,但江雲樓還是聽懂了大概。
聽聞程英的姨父本打算把帕子整個交給程英,寧願犧牲掉自己的親女兒也要保住故人的孩子,江雲樓大為感動,當下便承諾道:“他日遇見李莫愁,我定會從她手上奪回你的表妹。”
卻聽一人歎了一口氣,道:“她的小表妹落在李莫愁手上,可謂凶多吉少。或許你說這句話的時候,她那小表妹已經死在了李莫愁的手下!”
程英忙擦乾眼淚,喚道:“嬸嬸!”
有人推開屋門走了進來,正是那日救下江雲樓與程英的日月神教長老桑三娘。
江雲樓起身,當即一揖到底,誠懇道:“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桑三娘頓了頓,“……你醒了。”
她看江雲樓的臉色,比昏迷時好看了不少,才擺擺手,道:“隨手一救罷了,你要謝就謝英兒,我照料你,可全都是看在英兒的份上。”
程英忙搖頭:“我什麼也沒做,我也要謝謝嬸嬸的救命之恩!”
說著竟是學著江雲樓,一本正經的給桑三娘作揖,桑三娘嘴角抽了抽,看著江雲樓文文弱弱的模樣,狐疑道:“你該不會是個書生吧?”
江雲樓答道:“略讀過兩本書。”
桑三娘又問:“你是哪裡人?”
江雲樓道:“我在千島湖長歌門拜師學藝。”
桑三娘蹙眉道:“長歌門是哪裡,我為何從沒有聽過?”
江雲樓怔了一怔,隨即想到,這也不奇怪,我既然沒有聽說過日月神教,又怎麼能要求人家聽說過長歌門,這豈不是無理取鬨的很?
他剛要張口回答,忽聽刷刷兩聲,有什麼東西破空而來,他當機立斷將程英拉至身後,隨手拿起手邊的杯子擲了出去,隻聽“當——”“當——”兩聲,兩枚暗器先後撞在杯身和杯蓋上,漂亮的瓷器瞬間變成了粉末。
桑三娘眉目一淩,人已躍了出去,暗算他們的人一擊不成,毫不遲疑的立刻遁走,桑三娘追了三條街,就在集市裡將人跟丟了。
她最擅長擒拿短打的功夫,輕功卻算不上多好,早知如此,她就該多帶幾個人過來才對!
桑三娘沉著臉回了江雲樓和程英二人落腳的院子。
程英小心翼翼道:“嬸嬸,你沒事嗎?”
桑三娘搖了搖頭。
“這幾日城鎮裡很亂,這樣的事情常有發生。”
她嘴上這樣說著,其實卻不然,剛才的刺殺是針對她的,若非魔教中人,就算是大搖大擺上了街也不會輕易遭到暗算,她今日過來看望程英本是順帶而為,竟反倒害他們二人進入了那些叛徒的視野裡。
那些人知道這兩個人與自己有瓜葛,魚死網破之下或許會做出什麼瘋狂的事情也說不定……
桑三娘皺眉沉思一會兒,有些心不在焉道:“總之就是這樣了,這幾日你們二人多加小心,接下來一段時間我都不會下山來了。”
說著便要離開,程英忙道:“嬸嬸!”
桑三娘回過頭:“嗯?”
程英嚴肅道:“你要小心。”
江雲樓亦是道:“正是。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你們陷在事件之中,應當比我們更要小心謹慎才是,桑前輩武藝高強,但還是莫要再同今日一樣落單了,畢竟意外往往就出現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前輩還當更加小心。”
桑三娘沉默了。
她打量起這一大一小,見他們眼神真誠,全然的關懷之色,心中竟久違的泛起一絲絲愧疚來。
“……罷了。”她清了清嗓子,道:“這裡也不安全了,你們隨我上黑木崖吧。”
江雲樓歎了口氣:“不可。若我們是敵人故意安插的細作,前輩豈不是有引狼入室之嫌?”
桑三娘神色古怪道:“……看你一身書生酸氣,不想還挺聰明的。”
她轉過身,道:“教主神功蓋世,神教高手如雲,萬萬不會怕了你一個病秧子。走吧,收拾收拾,隨我上山。”
她語氣堅定,顯然是已經下了決心。江雲樓與程英對視一眼,程英自己什麼主意也沒有,隻有眼巴巴的看著江雲樓,江雲樓恍然意識到自己竟是成了這小丫頭的主心骨,又想——他不怕彆人找麻煩,可程英何其無辜,這一陣子受的苦難也夠多了,不該再擔驚受怕下去,便點了點頭。
“還請前輩稍等。”
說著便果斷的去收拾東西。
說是收拾,其實也並沒有多少,他們昨晚剛剛安置下來,他又是今天剛醒,要做的隻是把馬牽過來,將卸下來的包袱重新裝回去,再給自己和程英披一件外衣而已。
桑三娘見他利落,心裡暗暗點了點頭,有些書生氣不打緊,隻要彆是個遇事猶豫不決,又喜歡拖拖拉拉的性子就成。
江湖人嘛,自然都喜歡爽快的。
回去的路十分平靜,桑三娘隨口說起了方才未說完的話:“那赤練仙子李莫愁凶名赫赫,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當年屠了何老拳師一家上下二十餘口男女老幼,又在沅江上連毀六十三家貨棧船行,隻因他們招牌上帶了個沅字。”
江雲樓問:“她為何如此厭惡‘沅’字?”
桑三娘答:“據說十年前她還不是這樣極端的性子,隻是愛上了一個叫陸展元男人,那男人又與名字裡帶了‘沅’字的女人相愛,她自然看不慣了。你問問英兒。”
江雲樓看向程英,程英黯然道:“陸展元是我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