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禪子殺過許多人, 劍下走過的亡魂數也數不儘。
然而像清岫這樣從容赴死的還是頭一個。
那把劍入了他的心臟,斷了他的靈根,殷紅的血浸濕了他的衣衫。
金色的佛光之中, 他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在意識慢慢混沌時候抬眸看向了一旁的陸九洲。
“陸九洲,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不要告訴白穗, 就說我受了傷去了很遠的地方閉關修養。”
“我不想讓我的死成為她的心魔。”
“……她不是傻子,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瞞得了一時也是好的。”
“有你陪在她身邊, 她總會緩過來的。”
清岫眼眸黯然, 身體在金色的佛光裡慢慢湮滅,好似螢火細碎。
在漫天的黑色火焰裡, 他像是破曉的天光, 把一切都給點亮。
“我好想,好想再看一次桃花……”
“三月的桃源好美, 可惜再也看不見了。”
清岫的聲音散在了風裡, 飄的很遠很遠,如同一絲悠悠的空氣。
陸九洲下意識伸手想要去把他的神魂聚攏, 哪怕多留住一瞬的光景。
然而那風太大了, 一切都散得太快, 他如何用靈力去攏,如何用劍氣去凝。
最終除了滿袖的長風, 什麼也留不住。
那些碎片散在了整個被火燎過的桃源,原本漆黑荒蕪的地方像是被春風拂過。
肉.身融入山林, 神魂歸於山脈。
一滴水珠在神魂消散最後,滴落在了陸九洲的麵頰。
他眼睫微動,想要擦拭,那一點潤澤化成了人間的春雨落了下來。
天地緩緩, 萬物複蘇。
零落的草木抽出了新綠,七八月的天裡長出了春日的盎然。
從他們最近的一棵桃樹上,一簇花葉開出了百裡桃林的第一支。
陸九洲似有所感,指尖碰觸了那含苞的花葉,花瓣綻放的瞬間,水珠也順著葉脈砸在了他的手背。
“我感覺到了清岫的神魂在裡麵,他還沒死對嗎?”
“隻要桃源一日尚在,他便不死不滅。就像他所說的一樣,他不是死亡,是魂歸故裡。”
靈禪子抬起手接住了一片掉落的花葉,粉白的花瓣柔和的和他格格不入。
“隻是他沒有意識了,成了草木,成了山林,化作了春雨融入在了生養他的桃源。”
“而這春風起開的第一支花葉裡,宿著他的神魂。”
神魂還在,就說明還有重塑靈體的機會。
“那若是從現在開始重塑靈體,至少需要多久?”
“至少兩百年。”
“太久了……”
青年指尖微動,將上麵的水珠撣去,看著它融進了泥土。
靈禪子沒有回應什麼,他靜默站在那棵桃樹下誦著經文,金色的佛光覆在整個桃源。
他在超度著逝去的生靈。
陸九洲一直在一旁等著,直到結束時候他這才上前。
“師叔,你身上的蠱毒可是解了?”
靈禪子聽到這裡一頓,看陸九洲似乎真的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
“白穗沒有告訴你?”
“她隻告訴了我她身上養著能解你身上蠱毒的金蠶,但是似乎隻能解一半。”
白穗身上的金蠶隻能將靈禪子身上的蠱毒去除,保全他的性命。
將蠱毒去除,並不意味著靈禪子能夠像以往那般恢複修為,自如運轉靈力。
可如今他一劍可斬百魔,顯然是蠱毒已解的跡象。
“……另一半也解了。”
靈禪子這麼說了句,沒了後話。
陸九洲看出來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也沒再繼續追問下去了。
“那師叔能否隨我去一趟魔淵?”
“師妹為了救我被蕭澤帶走了,現在正在魔淵。我送清岫回桃源已經耽誤了三日,我怕再折返回昆山,再趕過去的時候就來不及了。”
陸九洲竭力壓著情緒,儘量維持著表麵的平靜。
可握著劍柄的手不自覺用了力,那骨節都泛了白。
靈禪子直勾勾注視著陸九洲半晌,在陸九洲等不及想要再次請求的時候開了口。
“我不能和你一起去魔淵。”
“一來我中毒幾百年,修為頓澀不得存進,如今根本不是蕭澤的對手。二來是因為魔修已經攻入了桃源,之後便會到靈山,我這個時候走,那靈山便會成為下一個桃源。”
“其三,也是最重要一點。我和白穗現在是共生關係,蕭澤有著窺破天道的能力,隻要白穗在他手上一日,便牽製我一日。”
說到這裡他眉宇之間折痕更甚,麵上更似霜雪般冷冽。
“我去了,除了把金丹奉上為他助漲修為外沒有任何用處。”
“……是晚輩唐突了。”
儘管知道靈禪子有苦衷,但是陸九洲還是有些失落。
他深吸了一口氣,朝著靈禪子恭敬行了一個劍禮。
之後少有的不等對方反應 ,徑直禦劍往昆山方向過去。
靈禪子皺了皺眉,陸九洲這個狀態很不好,他怕中途出什麼事,再遇到什麼魔修擋了路。
於是禦劍跟著他一並去了。
魔修攻破桃源一事傳遍了整個修真界,陸九洲和靈禪子回到昆山的時候剛到山門便聽到門中弟子對此議論紛紛。
掃地的童子看到了他們,連忙上前行個禮。
青年走得太急,看也沒看他一眼便觸發了結界,一步登上了山頂。
陸九洲入昆山第一時間便去了淩霄峰,裡裡外外尋了一遍也沒有看到顧止的身影。
他又折返回了主峰,他修為不比顧止,對方一旦藏匿了氣息他如何也是找不到的。
“劍祖呢?劍祖可在劍宗?”
陸九洲情急之下沒了辦法,隨手抓了一個練劍的弟子問詢。
那弟子應當是剛入門沒多久,連宗門的路徑都沒模熟,再加上顧止常年深入簡出,他哪裡知道顧止?
“師兄,我,我不知……”
“那宗主呢?為什麼宗主也不在主峰?!”
陸九洲從來都是溫潤如玉的模樣,此時著急起來聲音不自覺拔高。
把那弟子嚇得直哆嗦,再說不出半句,隻一個勁兒的搖頭。
“你他媽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他氣得厲害,少有的爆了粗。
不單單是那弟子給懵了一瞬,身後剛跟上來的靈禪子撚著珠串的手也一頓,愕然看了過來。
“……應當是桃源出了變故,你師尊去加固封印了。”
“那劍祖呢?你可有感知到劍祖在何處?”
靈禪子慢慢覆了神識過去,顧止的氣息很淡,像是在昆山又似乎不在。
他也有些不確定。
正當他準備再一次探知的時候,一道磅礴的靈力從瓊玉台那邊滌蕩了過來。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昆山宗主,陸九洲的師尊。
“你們不用找了,顧止不在昆山,你感知到的那道氣息是他留在昆山的一縷神識。”
他本就擅長推衍,對於陸九洲他們的到來,他早就料到,並沒有感到有意外。
說到這裡,老者的視線不著痕跡移到了焦急上前的陸九洲身上。
“白穗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但是顧止現在不能離開。”
“他此時正值突破羽化之境,如若這個時候離開,會遭到極為嚴重的雷劫和反噬。他若是出了什麼事,到時候彆說白穗了,整個昆山,整個修真界都會毀於一旦。”
怪不得……
從一開始時候陸九洲就覺得奇怪,蕭澤既然能夠預知,那一定知曉白穗身上有飛羽令,上麵覆著顧止的神識。
就算要把她帶走,那飛羽令毀不掉也應該丟棄。
然而蕭澤沒有,他就這樣肆無忌憚將白穗帶走了。
不是他疏忽大意,是因為他知道這個時候顧止沒辦法去,或者他巴不得顧止知道,不顧後果闖入魔淵。
“好,劍祖不能去,那師尊,蓬萊主,你們隨便哪個陪我去……”
“九洲!”
老者沉聲嗬斥,打斷了陸九洲的話。
“如今魔族功已然攻入了桃源,蒼山,再過不久我們這個時候若是離開了,便是給了他們趁虛而入的機會,正中他們下懷!”
“白穗的安危固然重要,你為昆山弟子,更是未來劍宗宗主,一切要以大局,蒼生為重!”
從入道拜師以來陸九洲從沒有被老者這般厲聲訓斥過,他資質出眾,知禮勤勉,是整個昆山乃至修真界年輕一輩的標杆。
他恪守規矩,從未逾越半分。
陸九洲從沒有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對,修者總得約束自己,是為修身。
然而這一瞬間,他突然有些懷疑,懷疑自己一直以來堅持的東西。
“所以師尊你的意思是……為了大局,為了蒼生,犧牲師妹一人也沒什麼對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顫抖著,從桃源一路趕來也沒有任何異樣的臉色,此時蒼白一片。
老者有些不忍心地彆開了視線。
“九洲你冷靜點聽我說,蕭澤的目的是用白穗來製約顧止,她暫時不會有……”
“我冷靜不了!”
“蕭澤這樣的人連弑師的事情都做的出來,我憑什麼相信他不會對師妹做什麼!我不明白師尊,我不明白,蒼生的命是命,師妹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若不是手緊緊握著劍柄,上麵傳遞著的冰涼讓陸九洲保持著僅存的理智,他可能真的會失控。
他的眼眶很紅,身子也顫抖得厲害。
脆弱的不像是個劍修,宛若日出時候海麵隨時破碎的浮冰。
“蒼生與我何乾,我隻要師妹!師妹才是我的蒼生!”
“九洲……?!”
老者剛喚了陸九洲,一道淩厲的劍氣滌蕩了過來。
沒有傷到他分毫,卻帶著凜冽的寒氣。
老者氣得胡子都吹了起來,手腕一動,引了命劍準備將陸九洲強行攔下。
青年沒有避開,竟直直往劍刃之上撞去!
老者瞳孔一縮,連忙將劍收了回來。再晚上一分,這劍可能便斷了陸九洲的咽喉了。
陸九洲靜默站在原地,劍風削斷了他一縷頭發。
他的意思很明顯——
今日若不讓他離開,他便死在他的劍下。
他在以死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