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公孫宴在白應處聞完了一整支聰明香, 又在醫館裡靜坐許久,卻什麼都沒想起來。
他隻能稍顯抱歉地撓撓頭,同桃娘說:“對不住啦, 看這架勢, 你恐怕得再等幾天啦——我一旦想起來了,馬上就來告訴你!”
桃娘憂心忡忡, 但是也不得不暫時按捺住滿腹急躁:“你一定要努力啊……”
公孫宴鄭重其事地答應了她, 出門之後尋思一會兒, 果斷往西市的當鋪去尋賬房先生了。
這也是他喜歡跟白應打交道的原因之一。
除了大夫那有意思且軟綿綿的性格,每回過去,都能遇上些有意思的新東西!
一路順遂到了當鋪裡邊,他就跟沒骨頭似的靠在櫃子上, 語氣新奇又快活地告訴賬房先生:“我方才在白大夫那兒用了一支聰明香!”
賬房先生聽罷, 果然一怔:“聰明香?”
公孫宴還沒來得及洋洋得意的搖一搖尾巴,前者便已經遲疑著問了句:“過期了吧?”
公孫宴險些一頭栽倒!
他納悶極了:“您怎麼知道?”
賬房先生見狀,不由得笑了起來:“這都過去多少年了?早尋不到原材料了, 難得那位太太那兒還有存貨。”
說著, 他臉上流露出緬懷的神色來:“聰明香啊, 那是高皇帝時期的產物啊,說起來,那時候才真是能人輩出呢, 彆說是小小的聰明香了,呼風喚雨也是尋常之事……”
“呼風喚雨?!”
公孫宴聽得麵露疑惑, 又覺向往。
賬房先生見他好奇, 也覺得這事兒沒什麼不能說的,便笑吟吟的告訴他:“據說在高皇帝的麾下,曾經有過一位龍王, 本領高強,為諸水域龍王之首,隻是生性格外憊懶,為了逃避朝會,經常偷偷施法降雨——本朝有製,遇上狂風暴雨、道路難行的時候就不必上朝了……”
公孫宴聽得入迷:“後來呢?”
“後來就被發現了嘛!”
賬房先生頗覺好笑的說:“神都隔三差五地下雨刮風,暴雨又隻在那位龍王到宮城的必經之路上下,彆人怎麼會發現不了?”
公孫宴:“……”
我承認這位龍王的確本領高強,隻是腦袋不怎麼聰明的樣子……
但是轉念一想,不因為自己的一時私心而降雨影響神都百姓,又何嘗不是一種仁慈?
他對這位傳說中的龍王來了興趣:“這一位如何稱呼,可有封爵?”
賬房先生輕輕搖頭:“據說,高皇帝曾經想要給她封爵,隻是最終卻被推拒了,因為她沒有成婚,也沒有後人,這爵位留之無用,便換成了彆的恩賜。”
公孫宴好奇不已:“換成了什麼恩賜?”
賬房先生告訴他:“龍王喜水,也喜歡春天,所以奏請高皇帝,以每年春分之後下的第一場雨為起始日,放六天假,這也就是本朝春浴節的由來。”
原來那六天假是這麼來的!
公孫宴肅然起敬!
他神情嚴肅,整頓衣冠:“這位龍王是男是女,稱號是什麼?”
賬房先生莞爾一笑:“是位女君,號為華鬆。”
公孫宴鄭重其事:“雖然素未謀麵,但是隻聽這個稱號,就能猜想到是一位風華絕代、本領高強、經天緯地、學富五車的大女子!”
“華鬆女君千古!!!”
賬房先生:“……”
你是單純地喜歡放假吧……
因為肩膀上還多了一重對桃娘的承諾,公孫宴沒再往彆處走動,當晚在當鋪這邊歇下。
一覺睡醒,第二日腦子裡卻什麼都沒想起來。
他心想,難道是藥效還沒有發揮作用?
第二日,仍舊一切如常。
如是一直過了六天,到第七日晚上,他終於做了夢。
那狀態十分古怪,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睡著了,也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宛如靈魂自體內抽離一般,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全新視角,在天空中俯視著自己。
他終於從過往那冗雜的記憶當中,尋到了與桃娘相似女子的影子。
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
彼時他身在南境,剛剛結束一件棘手的差事,百無聊賴,便想著找家酒館兒去喝喝酒,透透氣,屁股在酒家的座椅上落定沒多久,便接到了師姐的傳書。
急事,速至!
公孫宴心頭一個咯噔,匆忙結了賬去與師姐會合。
荒村古道,烏鴉淒鳴,師姐一身趕路的裝扮,風塵仆仆。
見到他之後,也沒寒暄,便開門見山道:“有件事情須得料理,隻是我受命北上,實在沒有閒暇停留,隻好交付給你代勞……”
公孫宴見她正色,也不遲疑,當即應下:“師姐但請吩咐!”
如此說著,他視線隨意地往後一掃,便見師姐身後不遠處,還跌坐著一個雙臂抱肩、難掩驚恐的年輕女郎。
她衣著粗陋,滿頭青絲胡亂地垂了下來,遮住了小半張臉孔,卻也能窺見清麗脫俗的影子。
隻是露在外邊的那雙手,卻有著做過粗活的痕跡……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目光,她瑟瑟地往師姐的影子裡蜷縮了身體。
公孫宴見狀,便趕忙移開視線,不再看她了。
卻聽師姐說:“天殺的畜生,居然捉活人配陰婚!我有急事在身,馬上就要北上,無力料理,你來替我了結此事!”
用活人配陰婚!
公孫宴聽得心頭一凜,既而憤生,當仁不讓的應了:“師姐隻管放心!”
那短暫的會晤與匆匆一瞥之後,師姐帶著那女郎匆忙離去,公孫宴則著手去調查這件事的始末。
皇朝地廣,東西南北風俗各異。
而風俗這東西,往往都是過往曆史的遺留。
公孫宴不是喬翎,南派不需要他做一張白紙,學成出山之後用自己的雙腳去丈量世界,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皇朝的四方隱藏著什麼,而南地又存在著什麼東西。
本朝開國之初,高皇帝令寧國公府楊氏南下戍守【小酆都】,而【小酆都】的記述,實際上要追溯到高皇帝紀元之前。
據說在那時候,此地鬼道昌隆,時常有陰兵夜行、修羅降世,連同風俗民尚,也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北地,尤其是神都人氏,受高皇帝及其昔年功臣們的熏陶,崇尚節葬,宣揚人死萬事皆消。
而出了神都,越是往南,葬禮的儀式便越是隆重。
到了【小酆都】附近,更有著事死如事生的風俗,尋常人家為了安葬亡故的長輩,傾家蕩產也不為奇。
毀家厚葬還可以算是自家事,但因而產生的陰婚乃至於盜屍案,卻叫官府十分頭疼!
公孫宴聽師姐簡單說了原委,雖覺憤怒,倒並不十分驚訝,簡單問了情況,再去調查此案,卻又覺出棘手來了。
既是要強奪活人配陰婚,那就必得有個夫家才是。
那女子的夫家極其顯赫,是益州都督赫連氏的嫡係子弟!
三省宰相,官正三品,益州都督,官從三品——這從三品的官位,在神都都可以說是位極人臣,更何況是在地方上?
甚至於南派有位宿老,便是赫連氏出身。
兩重關係壓製下來,赫連氏在益州治下說是土皇帝,也不為過!
隻是……
公孫宴心想,彆說是土皇帝,就算是皇帝,強搶民女去配你們家的死人,這也夠缺德的啊!
若是尋常富貴人家強搶民女配陰婚,公孫宴輕而易舉便能將其了結,可換成赫連家,倒顯得這事兒奇怪了。
說得殘酷一些,憑借赫連家在益州如日中天的地位,什麼樣的女子找不到,何以要去強搶平民女子?
倒不是要替赫連家分辯,而是這事實在有些蹊蹺。
公孫宴本就是個好奇心極其濃重的人,此時又恰巧沒有差事在身,被這蹊蹺激發出了興趣,進城時發覺城門口和碼頭都有人蹲守,眼珠轉了轉,遂去尋了身女郎衣裳換上,回想著先前那驚鴻一瞥,對鏡易容成了那女郎的模樣。
並不十分相似,但也足以蒙混過關了。
沒過多久,果然被抓住了。
他也沒有反抗,假作虛弱之態跑了幾十米,繼而便被幾個勁裝漢子擒住了。
公孫宴假模假樣地反抗了幾下,很快便被製住,堵上嘴,扔進了馬車裡。
馬車向前行駛,可以聽見街道兩旁傳來行人的言語聲,而那幾個勁裝漢子,卻始終一言不發。
公孫宴心想,這是要往赫連家去嗎?
馬車載著他到了某座府邸門前,從偏門進去,過幾道門,終於來到庭中。
公孫宴雙手都被縛在身後,叫人推搡著一路向前,走了約莫有半刻鐘的功夫,除了身後的一個健壯婆子之外,卻沒有見到一個人。
他若有所思,臉上配合地浮現出幾分惶恐來。
如是一路到了庭院裡,身後那雙推搡的手終於停了下來。
庭中綠竹猗猗,門前懸掛著翠色珠簾,一個上了年紀、衣著體麵的中年婦人在台階前侍立,大抵是在等待他。
公孫宴目光不露痕跡地往珠簾後瞟。
他知道,真正能做主的人沒有露麵。
那中年婦人目光像尺一樣,苛刻地上下打量著他,片刻之後微微頷首,轉過身去,麵向垂簾,聲音很低地說了句:“可以。”
裡邊的人沒有說話。
有個著青衣的丫鬟一掀垂簾走了出來:“就這麼辦吧。”
這過分安寂蕭瑟的宅院好像在刹那間活了過來。
兩個婆子不知道從哪兒走了過來,前邊那個麵沉如水,後邊那個手裡邊端著一隻托盤上邊擱著一隻藥壺。
她們往公孫宴麵前來了。
公孫宴原本還想再觀望一下的,見狀便知道不動不成了。
他眼睛一瞪,揉出一副驚恐不已的神情來,含淚哀求:“求求你們放了我吧,我還有孩子,我死了,孩子怎麼辦呐!”
見那兩個婆子不為所動,轉而又改口哭著道:“嫁過人、生過孩子的鄉下女人,赫連家也娶嗎?!”
走在前頭的婆子冷笑了一聲:“也算是你的福氣了!”
公孫宴眼眶含淚,楚楚可憐道:“赫連家什麼女人找不到,為什麼偏得是我?”
看押他的婆子沒有做聲。
兩個婆子也無意開口,冷眼看他垂死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