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暴風雪究竟還要下多久啊?”
商業街上,穿著雪白圍裙的老何憂心忡忡地推開麵包店的玻璃門,走出來,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
天氣惡劣,街上行人寥寥,從光明鎮前往暖暖溫泉的所有護衛隊都停了。
出於安全考慮,舒墨命令北極狐巴士暫時停止發車,擬獸老老實實地趴在主樓門前,無精打采。
連S級魔物舒墨都不敢放出去,更彆提普通玩家了。這幾l天暖暖溫泉幾l乎是隻進不出,消費者全是民宿區的租戶,和被困在這兒的酒店住戶,客流量砍了一大半,從開業以來一直繁華的商業街都顯得蕭條了。
不知是不是因為極端天氣持續太久,眾人沒什麼心情消費,幾l乎都閉門不出。
在同一時間,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正望著頭頂的天空。
風雪聲獵獵,帶著要將一切撕碎的氣勢撲向結界,溫泉上空原本隱形的“防護罩”這幾l天幾l乎一直架著,狂風每次掠過,就在眾人耳畔響起咯吱咯吱的撕扯聲,聽得人心驚肉跳。
他們毫不懷疑,如果自己膽敢踏出溫泉一步,怕是就會瞬間凍成冰雕,再在勁風下化成齏粉。
反正也沒什麼生意,火鍋店的夫妻也出來了,“已經一周了吧?”
“我怎麼不記得過去有過持續時間這麼長的暴雪……”
老何搖搖頭,“我印象中也沒有。”
事情實在反常。
他們都是從十年前的巨變中走過來的,早就磨練出一副對危險的敏銳直覺,老何心底總有些惴惴。
可這些不好的預感,又在看見上方那半圓型防護罩時被打消不少。
這樣的極寒天氣,再加上暴雪,外麵平原的積雪都厚了一層,可那些雪粒卻在觸碰到防護罩的一瞬間便被削弱一層,隻剩一點輕薄的雪花,紛紛揚揚,落在人肩頭發梢,轉瞬間便融化了。
這座溫泉就像末日中的一個不和諧因子,倔強地抵抗著遊戲的安排。這幾l天雖然停止進出,可溫泉內部卻始終在正常營業。
餐廳一日三餐照常供應,彆館上空的煙囪飄著熱氣,房間內的熱水照明皆穩定提供,簡直像對末日遊戲的無聲反抗。
老板擺出了這樣的態度,住客以及商家員工們反而安心不少。
再抬頭看看旅店的防護罩,硬生生扛了這麼幾l天,不也連一絲裂痕都沒有嗎?
他們心中寬慰一些,至少不用擔心防護罩倒塌,暴風雪刮進來了。可緊接著,又開始擔心小鎮的狀況。
一會兒又想,萬一雪就這樣無休止地下下去,他們身上的積蓄遲早有一天會花光,到時候該怎麼辦?
舒墨已經宣布災難持續期間,房費按三折計算,但即使如此,也無法完全打消玩家們的擔心。
歸根結底,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末日遊戲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
“魔物潮好歹有目標,殺就完了,這雪下個沒完算怎麼回事?”
“不會真的十年一個周期,遊戲環境要大變樣了吧?”
“你彆嚇我啊,雪下得這麼大,殺怪,跑圖,一樣都做不了,隻能待在城裡等死,哪還有什麼遊戲環境,逗我呢。”
不少人待在房間裡心慌意亂,乾脆跑出來,此時餐廳內聚集了不少人。
不知哪一個人先開口,帶動起一連串的抱怨。
他們也是實在無事可做,隻能在口頭發泄一下了。
另一邊,舒墨的小屋裡,幾l隻目前在溫泉打工的首領級的精英魔物難得聚首。
分彆是前台兼兼關東煮大廚兼偶爾客串清潔工的小黑龍,魔物HR風龍,蘑菇供應商魅蘑同學,以及魔物跑商店的兩位。
剩下的魔物們則在墨白的要求下,要麼堅守崗位,要麼老老實實待在他的小屋裡烤火。
“到底是怎麼回事?”
舒墨剛才打開結界聽了聽餐廳那邊的動靜,被吵得頭疼,連忙關上了,這會兒捂著腦袋問。
墨白和風龍交換視線,後者臉頰上沾了一粒紅豆沙,在這樣的場景下顯得非常不端莊。
舒墨沒忍住,已經看了兩回了。
接收到遠方表弟的死亡注視,她淡定地用指尖拈掉豆沙,這才聳聳肩開口:“我也不知道,精英魔物們似乎沒受什麼影響——”
“但我手下的小魔菇們好像有點躁動。”魅蘑同學舉手發言。
他懷裡還抱著一隻品種不明的蘑菇,像貴婦撫摸寵物狗的狗頭一樣,摸著那隻蘑菇圓圓的菌蓋,又用學習委員般謙遜溫和的語氣道:“不過被我按下了。”
有首領控製的低級魔物還好,野外的魔物就不知怎麼樣了。
墨白:“超S級魔物不受影響,說明問題不大。”
按照目前玩家們的升級進度,想要挑戰它們幾l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遊戲一旦派出超S級魔物,就說明真的是想將玩家屠戮乾淨了。
舒墨聞言,稍稍放下心。
如果末日遊戲搞什麼魔物暴動之類的,她在結界內放了這麼多精英魔物完全是自取滅亡。
擔心出現無法控製的場景,她這才將它們聚集在一起,萬一出了事,也能提前防範。不過現在看來,是她多慮了。
“可現在這個狀況……”舒墨擰起眉,“這一周時間,玩家們幾l乎什麼都做不了。”
就像剛剛餐廳有人抱怨的那樣,不能出門,不能打怪,不能采集,一切遊戲內的行動幾l乎都被迫暫停。
這……
她忽然頓住,心中升起一絲荒謬的念頭。
這個場景,怎麼這麼像一次停服更新?
*
一語成讖。
這場突然降臨的暴雪下了整整一周,在第八天早上,終於放晴了。
人們一覺醒來,看見透過窗簾照進來的稀薄天光,喜極而泣,“終於不下雪了!”
“出太陽了!”
原以為沒有了火把和電氣,隻能
靠發光晶石照明的夜晚就已經夠難熬了,可這幾l天連太陽都一起失去,玩家們這才絕望地發現,原來處境還能變得更糟糕。
每天看著陰沉的天,總覺得未來都黯淡了,人不由自主地就變得消極。
好在他們待在溫泉,還能點燈,隻是心情差了一點。如果是身在小鎮,這幾l天不知道會有多難熬。
發現天亮後,玩家們自發從溫泉的各處建築物內走出來,齊聚在室外開闊的地方,望著頭頂明媚的陽光,差點掉下眼淚。
可下一秒,一道歡快激昂的樂曲聲響徹大地。
“這什麼聲音?旅店在放廣播?”
“不是廣播吧,我怎麼感覺是直接在我腦子裡響起來的,你們都能聽見嗎?”
一位玩家神情恍惚。
可有更多人卻是聯想到什麼,麵色驟然變得極為難看。
“你們快看天空!”
“是我眼花了嗎?”一人揉了揉眼睛,“為什麼雲動得那麼快?”
隻見原本被風吹著慢慢挪動的雲彩,忽然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攪動,重新排列組合,最終,蔚藍天幕下竟然浮現出幾l行碩大的文字,同時,還貼心地附上電子聲。
【為感謝玩家的一路陪伴,特在《極寒末世》開服十周年之際,舉辦十日限定活動“末日嘉年華”!】
【貢獻值計算係統限時開放!】
【活動期間,遊戲地圖內將開放十座魔物巢穴,於每日上午九點及下午三點準時發動魔物潮,瞄準人類領地發動總攻擊——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擊殺儘可能多的敵人,獲得貢獻點吧!】
【注:殺死一頭C級魔物可獲得貢獻點*1,殺死一頭B級魔物可獲得貢獻點*3,殺死一頭A級魔物可獲得貢獻點*10,上不封頂。】
雲彩變幻,適時地組成了獸潮踏過雪原,向著城牆高聳的人類領地凶猛撲襲的畫麵。不少人都打了個哆嗦,反應過來,隻覺得荒謬。
“它竟然把這稱作嘉年華?”
樂曲聲依舊昂揚,有人重複一遍,語調不可思議地上揚。
旁邊的同伴用力攥起拳,指骨森白,手臂微微顫抖,卻無法消解心中的憤怒。
舒墨也從家裡出來,不作聲地盯著上空。
蔣清和許瑞希家就在不遠處,幾l人剛好聚在一起,此時見到她,就往她的方向靠近了幾l步。
“我記得十年前遊戲開服時,也是這樣的。”蔣清低聲說,“一模一樣的BGM……一模一樣的歡快語氣。”
許瑞希麵無表情地冷笑一聲,“是啊,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天。”
這些年,玩家們在求生之餘,不是沒思考過末日遊戲的來曆,試圖從根源上結束這場詭異的遊戲,可卻怎麼也找不到方法。
改變世界版圖,全球急速降溫,讓動植物在一夕間消失……這一切已經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讓他們不得不接受,末日遊戲淩駕於他們之上,絕不是以人類的手段可以輕易終止
的。
他們彆無選擇,隻能接受它施加的規則。
時間長了,漸漸也就忘記了反抗這回事。
而溫泉的出現,令他們的心中再度升起希望。
不僅是對未來的生活多了期待,更重要的,是他們發現了末日遊戲的疏漏。
蔣清等人私下裡曾討論過。
就像過去世界的遊戲都有專門負責開發、維護和運行的幕後工作人員一樣,他們曾以為末日遊戲的背後也有這麼一夥人——或是更高級的、人類根本無法想象的存在,在高高在上地觀察著玩家們的反應。
可溫泉的出現讓他們改變了這個想法。
如果真有這樣一夥人,他們不會注意不到暖暖溫泉這個很可能毀滅遊戲的不和諧因素,可他們卻放任它的存在,直到溫泉一步步發展到如今的規模。
如果遊戲背後不是人為操控,而是一台恪守成規的“人工智能”,不知變通,隻會按照既定的規則行動……
那是不是意味著,玩家們也有可能利用它的規則,打敗它?
此時此刻,她們再度對著舒墨提起這個想法。
墨白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邊,聞言思索片刻,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這個猜測不是沒可能。”
“嗯,怎麼說?”舒墨問。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瞬,很快又收回去。
“你應該知道,遊戲內不同區域的魔物數量都是固定的。”墨白沒注意到她的異樣,繼續說,“末日遊戲會統計魔物的死亡率,然後定期進行補充。尤其是實力強大的魔物,如擬獸,死去一頭,很快又會在地圖某處隨機刷新一頭——換句話說,遊戲在有意地維持某種平衡。”
舒墨聽著他平靜的語氣,心中一動。
所以這也是為什麼,精英魔物們會對同類的死亡視若無睹?除了弱肉強食的本能,或許更是因為,它們對生死的觀念本就和人類不同。
魔物就如草木,今日割去一茬,明日春風一吹,便又長了回來。
沒有哪一片草原能一直茂盛,生死輪回再尋常不過。
想法一閃而過,舒墨心裡卻又冷不丁冒出一個念頭。
那在這樣的輪回裡,它們是不是偶爾也會覺得厭倦?
墨白似乎並沒有想要談論那些的意思,他說完最後那一句便停了下來。舒墨在這樣的安靜中回神,拋開亂七八糟的想法,重新順著他的話思考,“平衡……”
念叨兩遍,她靈光一閃,“遊戲既然會統計魔物的死亡率,那會不會,它也同時在統計玩家的死亡率?”
尋常遊戲,總會關注玩家的活躍度來調整遊戲的運行方式,可倘若換作末日遊戲,這個衡量標準,或許就變成死亡率了。
若玩家的死亡率長期低於某一數值,一段時間過後,玩家人數增長,殺怪和生存都會變得更容易,遊戲努力維持的平衡就會被打破。
舒墨想到什麼,脫口而出。
“……所以,就有了
魔物潮?”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魔物潮的出現總是那樣隨機,因為玩家們的生存狀況本就是不可預測的。
回想起來,經營係統也提過,魔物潮第一次出現,恰好就是在遊戲降臨的三個月後——
那時的玩家們好不容易安頓下來,正要開始重建家園,卻被一場突然起來的災難破壞得一乾二淨。
在認識到野外露營區並不可靠後,才出現了領主。
他們在遊戲官方的默許規則下建立領地,以城鎮為名,給了玩家們一處固定的生活區域。
這麼一想,那分明是一場堪比新手教學的“劇情殺”。
目的,就是為了順理成章地引出領地。
舒墨再次意識到遊戲的殘忍。
“那這次的周年慶活動……”
她的臉色忽然蒼白了幾l分,看向說明中介紹的“魔物巢穴”,以及後麵無比刺眼的那一行字。
“十天內,每天兩波魔物潮??”
與此同時,一旁的傅一鳴牙關緊咬,“每次魔物潮過後,領地都要花大價錢修補城牆,這個工程至少得持續兩三天!一天兩波,怕是全世界都沒幾l個領地能撐住!到第三天第四天,領地就會被攻破了。”
“城牆作為向係統購買的防禦工事,可是有血量的,它是真的想讓人類全部滅亡?”
一片哀嚎和怒吼聲裡,舒墨拉了拉墨白,小聲說:“你剛剛說,係統統計魔物數量,是分區域統計的。”
“那,光明鎮附近這一片地圖,最近的死亡率應該很低吧?”
如果有一片區域的死亡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遠遠低於係統設置的標準,而它又找不到原因……那麼它會不會氣急敗壞,以至於決定對整個遊戲進行升級整改?
舒墨沉默下去。
墨白卻突兀地開口:“就算真是那樣,那也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舒墨說,並不如墨白擔心的那樣懷疑自己。
“我想要玩家活,而它想讓他們死,這才是這場限時活動出現的原因。它想阻止我。”
她斂起慣常的笑意,聲音聽不出情緒。就和周圍的雪景一般,清清淡淡,卻又藏著一種雪中鬆柏般堅韌的力量。
“可如果我偏要呢?”
·
蔣清好像聽見什麼,轉過頭。
就見不遠處的舒墨對著她笑笑,隨後重新抬起頭看向天幕。
那樣的笑容,在她第一次來到溫泉時就看見過。
在雪原中看見一棟小木屋,已經夠不可思議的了,更何況裡麵還坐了一個年輕姑娘。
推開木門的一瞬間,舒墨起身對他們說“歡迎光臨”,躁動的心情不知不覺便平靜下來。
而時隔數月,在一個截然不同的場景下,蔣清驚訝地發現這樣的笑容依然可以給她安慰。
或許當初給她帶來溫暖的,並不隻是溫泉的熱氣和火光。
天幕感知不到玩家們的情緒,
還在儘職儘責地播放規則——
【十座魔物巢穴將隨機出現在當前地圖人流量密集的區域附近,沒有抽選到的領地請勿傷心,有意向參與活動的玩家可通過傳送陣自行前往。】
有人啐了一口,“呸,誰會傷心啊?”
“它到底把這當做了什麼?”
“還能是什麼。”另一人冷笑,“這可是係統。”
他們心知肚明。
它將這當做一場遊戲。
而人類卻是真的迎來了末日。
一片死氣沉沉中,隻有激昂的活動音樂在大地上播放,令人不寒而栗。
【活動期間,貢獻點商城限時開放!】
【擊殺魔物,獲得貢獻點,便可憑借貢獻點在商城兌換珍稀物資。數量不限,活動結束後商城將關閉,請手持貢獻點的玩家及時兌換!】
【基本物價如圖所示。】
畫麵變化,露出一張商城的示意圖。
一位弓箭手玩家眼尖,一眼看見其中那塊碧綠的妖雀石,“一塊礦石標價100貢獻點!”
“一株優質藥草標價4貢獻點。”
“一把40級可裝備玄鐵劍50貢獻點……”
接連不斷地響起報數的聲音。
很快有人算出來,“所以貢獻點和點數的兌換比例,差不多1:10。”
殺死10頭A級魔物,就能換到一塊平時可遇不可求的礦石?人群中起了一點騷動。
一人掰著指頭算完,忍不住說:“這麼算,這活動還挺劃算的……”
這算什麼?打一巴掌給一個棗?
“劃算個屁!”有人罵出聲,“想換礦石?前提是你有本事在洶湧的魔物潮中擊殺10頭A級魔物!這麼多魔物,一次合擊,你怕是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那人一激靈,清醒了。
“過去的魔物潮,玩家們想要出去戰鬥,也得等第一波過去,趁著隻剩零星幾l頭魔物在領地附近徘徊時再出去。可現在呢?一天兩次,哪有多少時間留給你殺怪?”
“就算真的能成功賺到貢獻點,而且僥幸活下來,可有命賺,你有命花嗎?——有魔物在附近,想逃到彆的領地都沒辦法,傳送陣又有冷卻時間,就算付費減少冷卻,也不可能無限製傳送,那樣消耗太大了!算下來,一天最多傳送出去一千名玩家,現在地圖上絕大部分領地人口都在萬人以上,在城牆被徹底破壞前,連一半都送不走。”
在這種情況下,優先傳走的隻會是有實力的戰鬥玩家或是生活職業人才。
而那些老弱病儒,以及普通玩家,怕是就凶多吉少了……
那名玩家說到這裡,聲音不由得沉下去。
“十個領地加起來,少說要死數萬人,而且魔物的遷徙速度很快,被波及到的大概率不止附近的那一個領地。”
那就是數十萬條生命啊。
他喉嚨乾澀,心頭像壓了塊沉甸甸的石頭,堵得人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