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妙此時退後一點,仔細看了看徐文武,見他手臂和小腿都是黑的,一層層的死皮掉下來,裡麵露出鮮紅的新肉。這是徐文武頂在流淌火麵前所留下的紀念,他的手掌和腳掌包在紗布裡,隔幾個小時就要換藥,拆開透氣,臉上已經開始大片大片地蛻去老皮。之前那高大帥氣,膚色白皙的徐文武,此時活像個剛複活的木乃伊。
見此,莫小妙鼻子一酸,哭了,說:“對不起,你們遭了這麼大的罪。”
徐文武笑著拍了拍她肩膀,用沙啞的喉嚨斷續著說:“哭啥?南山好,老百姓好,我們……值,哭啥?”
雖然他這樣安慰,但莫小妙抱著他還是哭了一陣,接著突然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問:“你說值,這……值什麼?”
徐文武愣了一下,這個問題他從來就沒有考慮過,如果考慮了,他也就不會上了。此時他用力回答道:“怎麼不值,幾十條,命,值得……”
莫小妙眼淚奪眶而出:“彆人又不管我的事!這要是你命沒了!那我還有什麼意思!你怎麼可以這麼自私!你就考慮彆人,想著救彆人,你為什麼都不考慮考慮我?你為了我,不要再這樣了好不好?”
莫小妙到最後,幾乎是哀求的語氣在問,徐文武看著這傻姑娘,在這時候說這種傻話。
他用手抹去莫小妙臉頰上的淚水,費力回答道:“我怎麼保證啊……這你也算是準警嫂了,你要習慣這種日子啊,這種時候我沒辦法退後的,我也沒辦法保證以後就碰不到……”
聽完他的回答,莫小妙用力地搖了搖頭道:“不!我習慣不了!我爸就是這樣走的,走的時候像個英雄!但是英雄有什麼用?丟下我和我媽,家裡再也湊不到三個人吃飯,我的家沒了,我媽的世界也沒了!我不想以後我老公也這樣拋下我!對,我忍受不了!”
莫小妙有些竭斯底裡起來,徐文武此時能理解她的心情,知道她父親曾經是一名鄉鎮乾部,東陽湖發大水的時候,上堤值守,結果那晚突發汛期……莫小妙父親就因公殉職了。
這對莫小妙來說,無異於滅頂之災,此時的竭斯底裡,就是那段童年陰影的應激反應。
“……不,絕對不要!我不能再這樣了,我爸那時候就這樣說走就走地拋下我和我媽!和你昨天一模一樣,然後再隔一天,鎮上就來人通知我們家,說……我爸沒了!我不想這樣!他走的時候什麼都不是,甚至英雄都不算,沒有烈士,沒有記功,連因公殉職都是我和我媽爭取來的……對!不行,絕對不要!”
莫小妙顫抖著身子,此時像做出了什麼重大決定一般,一下抓住徐文武的雙肩,用力道:“我認真問你一件事!”
徐文武被她的嚴肅模樣給嚇住了,點點頭,表示聽著。
“你能不能辭職……我不要求你彩禮,我也不會要求你一定要賺多少錢,隻要你不當這警察了,好不好!我不想失去你,你辭職好不好?”
徐文武整個人都愣住了,他沒想到會是這麼一個請求,這樣的決定如此重大,讓他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
“這個以後再……”
他剛想跳過這個話題,莫小妙卻咬死了不鬆口:“不行!就現在說清楚!這我知道你們這單位很危險的,我問過很多人的,你們單位這些年死了多少人了!你還不知道嘛?”
這句話說完,徐文武一下低下了頭,他當然明白這份工作的危險性,全國每年都有數百名公安乾警因公犧牲,其中排交警是大頭,而交警裡麵高速警察更是大頭中的大頭。
這是因為因公犧牲排前二的兩個死亡原因中,一個是突發疾病,另一個就是事故致死。而交警每天勤務最多,日常執勤執法、疏堵保暢、事故處理的工作量和派出所不相上下,但交警最多的還是路邊工作,被撞的風險更大,而高速警察,更是危險,相比地方交警,高速警察死亡率要高好幾倍。
就拿東溪省高速總隊來說,這十年裡因公犧牲的民警就有五六位了,全是一線執勤民警,而這整個高速總隊一線民警才不到一千人,粗略換算一下,十年內,每個高速警察都有接近百分之零點五的死亡率。
這是很恐怖的比例了,曾經總隊工會想給民警們買個人保險,結果問了一圈,沒有哪家保險公司肯給高速警察這份職業辦理猝死險、意外險,可想而知,這份職業有多危險。
這些事,徐文武其中都知道,在這個單位的每個人都知道,隻是很多時候大家都儘量去避免這考量這份危險,以免影響工作。
但此時被莫小妙直接說破,連帶著旁邊郝嘯的臉色都不好看了,大家可以不談論“房間裡的大象”,可一旦有人指出這“大象”的存在,氣氛就變得微妙起來。
“你怎麼了嘛!彆哭了,這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你說這些乾什麼?再說了,我這到時出去了能乾嘛?我警校畢業就當警察了,我也隻會做這個,你要我去乾什麼啊?再說了,到時這彩禮你說不要就不要啊?我那丈母娘答應了不?而且到時我一個大男人的,這你養我啊?”
雖然這句“不是好好的嗎”配上徐文武現在的模樣有些欠缺說服力。但他還在試著和莫小妙開玩笑,想著緩解她的情緒,見她哭泣聲稍微有些停滯,趕緊說道:“你彆這樣了好不好,這你隻是今天有點怕我出事對不對?但你放心,我很專業,很厲害的,這肯定不會出事。再說了,我這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獲啊!我們支隊長已經答應我了,到時估計又有一個二等功……嘿,抬起頭,你聽到沒,我又要立功了!厲不厲害?你開心點嘛。”
徐文武本來提這事隻是想她開心點,調動一下情緒,可莫小妙聽到這個二等功,這下更急了。
現在的警嫂們不像以前那麼好忽悠了,她們都知道,立三等功是遇上大案子了,立二等功就肯定是負傷,要麼就是有大危險,或者熬了許多年要提拔了。而立一等功幾乎是和死神打了個招呼,幾乎都回不來了。
這樣一想,現在警嫂們都不想讓自己丈夫立功。這下,徐文武剛說出他又要立功的消息。莫小妙這馬上就哭了出來,說:“你還說沒事沒事!我又不傻!你這才多久就兩個二等功!你是在玩命!你怎麼不想想你死了,我咋辦?我以後怎麼活?我這以後就算跟你結婚了,這每天都提心吊膽的,日子還怎麼過?”
徐文武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輕鬆氣氛,頓時被莫小妙的哭聲衝沒了。他心一下也亂了,忍不住去回想剛剛說的那個百分之零點五的犧牲概念,說實話,以前他還沒覺得這概率有多恐怖,但昨天這個一趟下來,徐文武是真的明白了,清楚的知道自己每天都生活在死神的鼻息下。
如果自己真的沒了,他寧願自己是孑然一身走的,不願留下至親在這世上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