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家家雨(4)(1 / 2)

橙黃橘綠時 勖力 12736 字 6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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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鹽從上幼兒園起,暑假都一直被父母安置在鄉下。

那時候媽媽要上班,爸爸還要讀書寫論文。七歲的貓貓不懂,爸爸怎麼還和她一樣也要上學的。大人不是不要上學的嘛。

那一年,夏天特彆熱。也特彆邪門,鄉下地方,兩個村上溺死了好幾個孩子。陳茵聽著鄉下的風言風語,恨不得連夜把女兒接回來。

汪敏行寬慰妻子,哪一年都有這種新聞。未成年意外死亡的“頂級殺手”一直是溺水。

於是,鹽鹽在鄉下爺爺奶奶這裡,父母早晚各一發電話。照應老的叮囑小的,彆下河口去,水裡有鬼會拖人的。

這天汪鹽跟隔壁張奶奶家的孫兒途途約好一起在河邊拿帶柄的淘米籃子張魚。放點米飯在籃子裡,然後把籃子飲到淺淺的河水裡,等那些小魚兒全遊到陷進裡去,他們猛地一提……

奶奶坐在門樓裡剝毛豆,順便時時刻刻望著河口石板上的鹽鹽,要他們上來,彆再玩了。再提醒鹽鹽,給你媽媽曉得了,不得了。老太太再抱怨的口吻說兒媳婦閒話,說鹽鹽腿上蚊子咬幾個包,你媽媽都要怪鄉下不好的主。

快快上來,聽到沒有啊!跟沒長耳朵一樣啊。

河邊石板墩子上,鹽鹽和張途途把那籃子嘩啦提上來,一條魚都沒有。

她剛要撇嘴的,門口響起一陣腳步聲。

窸窸窣窣的動靜往汪家門樓去,領頭的人問嫂子好,春來在家嗎?

汪鹽尋著動靜上岸來,也喊張途途上來,讓他不要一個人在河邊。

爺爺這裡,每年暑假都有好多人上門來看頭疼腦熱。那時候的醫療服務還沒有那麼正規全麵,鄉下赤腳醫生的診所也是被周遭人認可也需求的。

況且汪醫生中西醫都通,他父親傳下來的創傷藥更是治好了好些人的流膿剮肉的傷口。

孫開祥抱著剛認回來半年的孫兒,襟前襟後都淌汗淌得潮透了。托孤般的愁容與口吻,問老汪,這腳該怎麼好,施惠犟得不肯在醫院啊,他老這麼動著不肯配合,我真的怕他廢了……

汪春來把那紗布揭開來,坐在孫開祥腿上的孫施惠,七歲而已的孩子,恁是一聲不吭。

那傷口血肉模糊的,炎症沒除,甚至腫得老高,血是血,水是水。

好在沒傷到筋骨,但這外傷不好好養,保不齊會往裡頭爛。施惠死活不肯植皮,不肯待在醫院。孫開祥也多少有點舍不得在孩子身上取組織,又說,那吊針的頭子,你根本看不住他,紮一回拔一回。

汪春來醫者父母心,說天,天在他這裡消炎加清創。如果不見回頭的效果,你堅決彆耽誤,去醫院植皮。再笑話老友,哪能由個孩子說了算的!

汪春來手捉住施惠的腳,臭小子彆著勁,汪春來就狠狠在他腳踝處敲了下,孫施惠這才哇呀呀叫出來。

那牽連皮肉的疼,光看著就觸目驚心,他再那麼叫喚出來。

嚇得邊上的汪鹽咬自己的指頭,然後躲得遠遠的。

傷在腳上,又是個孩子。說不讓他動,他自己都不能保證。汪春來知道孫家這半生不熟的孩子難教難養,也索性叫老友就把孩子放在這幾天罷,他也好幫忙看著,彆來來回回搬動了。

一天頓,汪家管給他吃。汪鹽記得,孫施惠來的頭一天晚上,奶奶惦記著不能吃發物,不能吃帶醬油的東西。隻給他下了碗絲瓜雞蛋湯的掛麵,讓施惠今天艱苦些,明天去買筒骨給他熬湯喝。

孫施惠先是在那不合群地坐著,傷了的腳被汪春來叮囑擱在一張竹凳上,架得高高的。

那碗原本麻油噴香的絲瓜蛋湯麵,寬湯少麵的,很有胃口的。

被他熬得全渾了湯。

要是鹽鹽這麼糟蹋糧食,奶奶早教訓了。沒轍,彆人家的孩子,還是有錢人家的。奶奶歎一口氣,要鹽鹽去把那碗麵收掉吧,等他餓了再說。

汪鹽走過去,隔著一道紗門跟房裡孤寂沉默的人說話,看在他傷得那麼重的份上,“你快吃吧,爺爺說,不吃更沒營養好傷口。”

再等了一刻鐘,汪鹽進去,給他點蚊香,再把風扇調大一檔,準備把那碗早已冷透了也坨得沒湯的麵端走時,椅子上的人有反應了。他搶回那碗麵,不是吃,而是扒。

就這麼扒到了嘴裡,咽下去了。

臨睡前,汪鹽還給他拿了幾個山楂糖球,是爺爺給她買的,她把上頭最大的兩顆送給了孫施惠。

第一天,孫施惠在門樓裡清創加打消炎點滴。汪鹽在邊上畫畫,東南風吹得門樓過道裡,酣暢也鼓燥的熱。隔壁家的途途再來找貓貓去張魚,貓貓說今天不去了,她要途途就在這裡玩。

途途把手裡的餅乾勻給貓貓吃,順便給生病的那個誰一個。

結果,施惠把人家的餅乾扔到地上。

汪鹽撿起來去喂雞了,回來要途途彆招惹施惠,他腳疼。

途途問貓貓,他是誰呀?

貓貓:他是我的朋友呀。

下午,奶奶給他們炒蛋炒飯吃。額外還一人配一碗骨頭湯。

汪鹽為了配合孫施惠,搬張長凳在他們之間,他兩個碗,她也是。

看到施惠拿不鏽鋼的勺子挖飯吃,她乖巧地問他,“好吃嗎?”

施惠不說話,汪鹽手裡啃著的一個大骨頭,不設防掉回湯裡,濺得他半邊臉的湯。

汪鹽卻笑壞了。

奶奶在一邊嗬斥他們,吃飯的時候不準笑,會嗆到的。

第天,換藥的時候,孫施惠已經能跳房子般地格幾步了。孫開祥愁容舒展,想接他回去養的時候,他隻說不想回去。

於是孫家大禮小禮地往汪家搬了不少,由著施惠在這裡養了一個星期。

這一個星期,汪家貓貓全程陪著施惠玩,陪他解悶,陪他看動畫片,陪他下棋、解魯班鎖。看螞蟻搬家,知道了蚯蚓斷成兩半還能活,以及爺爺奶奶房裡,半夜飛進來一隻蝙蝠,汪鹽嚇得一夜沒睡,溜到孫施惠房間裡。

他質問她,你跑彆人房間裡乾什麼。

汪鹽:這本來就是我的房間。

再有,汪鹽有什麼好吃的也都分施惠一半。孫家送的那些吃食,她也哄他,你不吃我也不敢吃呀。

汪鹽就是那時候第一次吃到文魚的。

油煎的文魚,她可以自個吃一盤。

之後的很多年,孫施惠都記得她這個癖好。

一周後,施惠的腳傷算是穩定下來。汪春來說,傷口是沒什麼大礙了,但到底缺了一塊肉,愈合了也是一塊很難看的疤。

孫開祥依舊寬慰,說個小子,有個疤在腳上算個什麼。再千恩萬謝地感謝老友和貓貓,說不是他們,施惠不會這麼定當地把傷養好。

那天,直到孫家的車走,後座上的小孩也沒好言語地跟汪家人說再見。

隻把他這幾天一直玩的魯班鎖從車窗,伸手遞出來,要爺爺還給……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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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十年,放在唇齒上念出來,總是短得不能再短的。

可是汪鹽再看到這個傷口,久到像她前世的記憶。

明明不是她的,她卻記得清清楚楚。記得這傷口當初豁皮爛肉的樣子,如今,它早已愈合。

留著處難以除去的疤痕,難看也醜陋。在他光鮮的最低處,輕易不示人。

床上的人把散亂的兩份協議重新整理出來,鋪在被麵上,要孫施惠去拿筆來,“還有,”她知道他有人名章,她見過他簽公司的賬目核準時都是簽字加用人名章的。

“用你的人名章,給我蓋騎縫。”

既然是白紙黑字的協議,她就要一板一眼地來。

床邊的人聽了她的話不響應,汪鹽乾脆自己下來,去翻她包裡攜帶的簽字筆。當著孫施惠的麵利落地簽好她的兩個楷體的名字。

再把協議書塞到他手裡,強調她的要求,簽名蓋騎縫。

孫施惠把兩份協議信手擱在床頭櫃上,隨即往他地板上的鋪蓋上一躺,睡覺的架勢也是耍賴,“人名章在公司。”

汪鹽比他大度,“好。我不急。我也信施惠少爺的征信,跑什麼,也不會跟我跑火車的。”

一八幾的個頭,往地上一趟,很難忽略不計。汪鹽從他鋪蓋這裡再回床上時,氣不過,乾脆踩著他的小腿骨爬上去。

地上的人,兩手交疊枕在腦後,吭半聲,依舊躺著,幽幽聲音浮上來,“你想我死早點說。”

汪鹽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床頂上的承塵,陌生極了。她原本就認床,再有人招她,她且和他氣到底,“你要死也晚點,年後死。現在死,我逃不掉不說,還惹一身晦氣,到時候誰敢再娶我,新婚當夜死了丈夫的女人。”

地上的人這下躺不住了,撐手坐起來,聲音傲慢也氣憤,“汪鹽,你有點出息行嘛,你拿著我的那些錢,乾點什麼不好,還想著嫁人。不嫁人就不能活是吧!”

“你管我。我就沒出息了,沒了頭一個丈夫,偏還要再找一個。”

孫施惠在地上散漫地坐著,汪鹽平躺的餘光都能看到他。就在汪鹽以為他被她氣著了,她暫時贏了的時候。孫施惠忽然開口,到底汪鹽低估了他,這個家夥,他一十年就是口毒腹劍長成的,“就你這窩囊的想法,一輩子也彆想拿到我的錢。告訴你,汪鹽,我的錢可以養女人、養孩子,就是不養男人。你拿著我的錢去扶貧彆的男人,我就是不準。誰知道你會不會掉頭又去扶貧你的盛某人。”

汪鹽聞言徑直坐起身,指著孫施惠的鼻子,“你再說一遍!”拿手指指人是汪家家教裡最不允許也最鄙夷的。

“孫施惠,你再說一遍!”

兩次警告,某人都是熄聲的。汪鹽甚至第次發狠,“孫施惠,你有本事就再說一遍,我不怕等到天亮,成為彆人眼裡閃婚閃離的笑話。”

她坐起身的緣故,不免比他高出許多。剛才被他氣昏頭了,都沒看到他把那條綠底紅海棠的被子,被麵朝下鋪在地上。汪鹽簡直怒氣值攢到了頭,她突然嗬斥的口吻,要他起來!把她父母給的被子拾起來,“你不當惜,那還是我父母給的。你要睡地上,去拿你孫家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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