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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愉感覺自己的眼淚突然就止不住。

或許在她的生命裡, “母親”這個角色已經缺席的太久了,而楚南星的母親又太有親和力,完全符合了紀愉心中關於母親的所有模樣——她會在孩子哭泣、無助、受傷的時候出現, 用溫柔的懷抱和聲音,撫慰對方在外界受過的所有傷痕。

紀愉從沒想過自己會將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朝著出現在麵前的這位溫柔女士傾訴, 她也想不明白自己這一刻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情,可能隻是單純的無法負擔這些沉重的東西, 如果不立即將那些過載的糟糕能量倒出去,她可能會在之後日複一日的陰霾裡死去。

“我……沒有人欺負我……可是我做了不好的事情……”

她感受到餘愫身上那股安定的、讓人平靜和緩的力量,眼淚不斷地從臉上滑落,出聲的時候, 紀愉的聲音裡帶著濃重的懺悔意味。

餘愫還是那樣溫柔的聲音, 其中沒有任何責備的意味:“是什麼事情呢?”

紀愉茫然地,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隻有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流淌而下, 指尖動了動,她像是想回抱一下對方, 然而最終還是膽怯地不敢往前——

這位善良的女士,並不是她的母親呀。

紀愉懷著一種奇特的、好像偷竊了彆人家親情一樣的內疚,輕輕舔了舔下唇,出聲道:“我、我曾經有個很喜歡的人,但是當時我們並不算是真正見過麵。”

她說:“我以為自己足夠喜歡她……可是我們失聯了一段時間之後,後來我在現實生活中,無意間認識了她本人,她的性格發生了一些變化,或許她隻是單純的沒有認出我, 所以對待我的時候不如從前那樣熟稔……不論如何,我跟她本人在一起待了很久,但我竟然根本沒有認出她就是我從前喜歡的那個人。”

紀愉想到這裡,又覺得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什麼帶刺的荊棘纏繞一樣,以至於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種疼痛翻滾進血液裡,讓她的四肢都跟著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

她的眼淚無聲流的更多,明明從前的四年間,她自認為沒有什麼值得她難過的事,可是現在回頭去看,紀愉卻看出了許多隱藏在生活細節裡的東西。

“在一起生活的時候,我覺得她狂妄又自大,甚至不懂對一個人好的真正方式,隻是一味地將她喜歡的東西也贈予我……我無數次地冷眼旁觀,慶幸自己不會喜歡上這個人。”

“可是,其實真正自大的人是我……”

紀愉略微垂眸,看見自己的眼淚落在了餘愫的肩頭,不由抬手去抹了抹眼睛周圍,這才發現自己原來已經淚流滿麵,她想離開一些,不讓自己再失禮地冒犯對方,但餘愫卻以為她不夠有安全感,不敢再向自己傾訴,隻收攏了雙臂,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甚至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輕聲道:

“沒事,沒事。”

紀愉奇異地被她的聲音又一次哄住,哽咽了一下,如今的她近乎自虐地將那些難聽的形容詞往自己的身上砸,好像這樣她就能好受一些,如同在大雪漫天的冬日也依然堅持赤足前行,以苦修的方式朝著聖地而去的信徒。

“是我不對……我在沒認出她的時候,對她很不好,看著她給我的一些我其實不喜歡的東西,我也不拒絕,她就誤認為我喜歡,然後我就這樣看著她在錯誤的路上越走越遠,仿佛這樣以後離開了,我就不用承受一個欺騙彆人真心的後果。”

“我也不讓她看到我自己真實的愛好,甚至不讓她知道我的真正想法,每一次跟她相處的時候,我都把自己裹在龜殼裡,隻偽裝出另一麵去讓她看。”

“可是……我明明有很多次的機會,如果那時候相見,我以誠待她,跟她好好相處,甚至讓她看見我曾經和她一起學過的東西,說不定她是能認出來我的。”

紀愉在十六歲之後,從沒有因為什麼事情後悔過。

然而現在。

她卻恨不能將時光的指針撥回她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那個冬日裡,她抱著手臂凍得要打擺子時,遇到從時尚宴會上出來的孟忍冬。

若是她當時笑一下,對對方說:“我對你一見鐘情,請問你願意和我試著談一段戀愛嗎?”

一切是不是就會不一樣?

一段本來能走向美好的關係,卻因為她最初要找“司恬”替身的念頭,以錯誤的方式開始,於是結出來的果實也又澀又苦,令她們倆都痛不欲生。

紀愉越想越是崩潰,她差點有些站不穩,最後徹底放棄了偶像包袱,伏在餘愫的肩頭,哭的那麼傷心,像是做錯了事情的小孩兒,不知所措地對家長懺悔,卻不知該怎麼挽救。

……

紀愉哭得幾乎要抽噎過去,好不容易緩過來了,又繼續道:

“我那樣不好……可她還是喜歡我了。”

“她明明沒有認出我,但她卻已經開始喜歡我,而我因為害怕和抗拒,我拒絕了她的進一步示好,我從她的身邊逃開,我不想讓自己先前對心上人的思念變得廉價而善變,所以我趕緊離開了,結果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要找那麼久的人就是她。”

“她在沒認出我的時候,除了不會愛人之外,也沒有做過任何傷害我的事情。”

“可我呢?”

“我看似對她很好,其實我根本不在意她是誰,也不在意她在想什麼,換一個有同樣麵貌的人在我麵前,我也可以這樣對那個人……我用假意溫柔的模樣,卻騙了她一顆真心。”

“我總是在傷害她……我為什麼做了這麼多不好的事情?”

紀愉說不下去了,她快要被那如山如海的內疚給淹沒,尤其是想到好多次,孟忍冬試圖來挽留她,而她一次又一次地傷害對方的行為。

那次在海底撈。

如果當時她將孟忍冬丟下,選擇衝下去追上司恬,又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紀愉光想想就覺得一陣後怕,她在那麼多次的選擇裡,無數次想也沒想地要丟下孟忍冬,可是孟忍冬……哪怕在還沒想起來事情的時候,一百次裡,做出過的九十九次選擇,都已經率先朝著紀愉的方向傾斜。

分手之後,紀愉沒有給她留一點麵子,讓驕傲的孟忍冬在情感上大受打擊,發覺自己不過是紀愉寄托情感的替身——

饒是如此。

後來在遊泳館裡,她卻也在紀愉遇到危險的第一時間出來了。

孟忍冬是如此認真而努力地想要挽救自己曾經的那些錯誤,隻有紀愉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逃避一切。

……

餘愫其實沒怎麼聽懂這個故事。

畢竟她上了年紀,有些東西太繞她轉不過彎來,隻好理解成是紀愉和另一個人在網上曾經認識,後來在現實生活裡碰麵了,結果卻談得不太愉快。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紀愉,因為在她眼裡,紀愉就是一個還沒長大的、跟見榆差不多的小孩兒,誰知竟然已經有了這麼複雜的情感經曆了。

餘愫以過來人的角度去看這件事,大致能明白,這是兩個年輕人之間稍稍有些意外的感情經曆,而在一段感情中,最重要的是——“你還喜歡她嗎?”

“要是你喜歡她,你就去坦誠地認錯,如果她也還喜歡你,那不是一件剛好的事情嗎?”

“好事多磨,有時候生活總是喜歡跟我們開些玩笑的。”

紀愉聽見她從容的撥開那些迷霧,指向最核心的問題,卻是有些糊塗地搖了搖頭:

“我……我已經不知道了。”

“我現在感覺我的喜歡好廉價,我並沒有我自己表現出來的那麼深情,否則不論她變成什麼樣子,我都該認出來的。”

餘愫聽見她這句將自己苛責到極點的話,忽地輕輕笑了出來,給紀愉順著氣的同時,輕聲道:

“傻孩子。”

“這世界上哪有那麼多天生一對、一見鐘情又順風順水的愛情?又哪裡有那麼多對剛剛好的靈魂相遇了就能生生世世不分離呢?”

“大多數人不過都是談著普通的戀愛,被柴米油鹽醬醋茶磋磨了熱情和信心,然後在一次又一次突然而至的困難裡,要麼互相牽著手,咬著牙挺過去,有時候還會遇到跟之前一樣的問題,所以心灰意冷了,不願堅持了,又或者是突然之間,一方鬆手了,另一方正好也沒抓住,這緣分呐……說散就散了。”

這便是人類始終都在歌頌那些美好愛情的緣故。

不是因為那些感情多麼熾烈而飽滿,而是因為生活的瑣碎、時光的漫長,足以將人不動聲色地雕琢成另外一幅模樣,而在這過程中,如何堅定地拒絕喜新厭舊的習慣,如何能在貧窮、財富、困苦、順遂的不同模樣裡,保持初心,記得自己要和對方一起往下走,還堅持到最後,這才是值得讚頌的地方。

人性貪婪、自私、趨利避害、懶惰……

可是一段曆久彌堅的愛情,卻需要一次一次地去違逆這本能,起初是新鮮感和衝動就能讓多巴胺分泌出快樂,讓人貪戀,但這新鮮感卻無法在一件事上反複產生,由一個親吻、一個擁抱就能臉紅心跳的程度,慢慢變成哪怕肌膚相親、耳鬢廝磨,也習以為常,而習慣又是最可怕的東西,它能讓人錯將原本的珍寶,當做是砂礫。

……

餘愫既希望紀愉能一切順遂,不要遭受那麼多的磨難,可是又怕她即便跟對方重新在一塊,也要遇到生活上的諸多困難。

這是真切的母親心態,將孩子放在溫室裡,就害怕萬一這溫室哪天破了個口子、沒有看護周全的時候,外麵的一點雨打風吹,就讓她凋零了;但徹底放到野外去,也不放心,怕來隻豺狼虎豹就把她叼走了,所以怎麼都是煎熬的。

於是隻能亦步亦趨地跟在孩子後麵,一麵教她如何保護自己,一麵又希望她遇到的困難都是自己能應付的,恨不能將整片天空都撐起,把那些可怕的傷害全部替她先一步擋下,隻留下一些溫和的,足夠教會她成長。

說完先前那些話之後,她也沒有繼續往下問,好像不管紀愉是要放棄、還是繼續,她都完全尊重,如今她隻是用手帕替紀愉一點點擦乾眼淚,然後微笑著問她:

“要不要跟我進屋裡喝點茶?”

“我帶你嘗嘗我剛找人買的雨前龍井,怎麼樣?”

紀愉看著她笑起來的樣子,又有些想哭了,她在想自己為什麼沒有這麼好的母親,然而很快她就意識到自己的心態過於脆弱,便在心底自嘲一下,於麵上,她擦乾了眼淚,將餘愫的手帕疊起來,準備回去洗乾淨了再拿來還給這位女士。

“好。”

她破涕而笑,整個人都好像輕鬆了一些。

……

巷子外。

孟忍冬本來打算在附近找個地方先休息,免得司恬遇到了什麼事情想找她幫忙卻不在,然而人在半夢半醒間,睡得不太好的時候,卻接到了孔如繁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