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5.第285章(2 / 2)

第二天起來,石詠早已經忘記了那四個字兒的事,他一出門就去找李大樹。李大樹就是上回指點石詠去琉璃廠的那個銅匠。對於石詠來說“李大樹”和“李大叔”發音著實也差不多。

他將來意說明,就要付錢給李銅匠。

“都是街坊,這點事兒,要什麼錢?”李大樹鄙視地看了一眼石詠手裡的碎銀子。

“不是不是,”石詠連忙解釋,“還要請大叔幫忙,替我準備一點兒純銅,您這兒要是有陶土我也想再借點兒。”

李大樹這才不做聲了,伸手掂掂碎銀的重量,心知這小子很是厚道,給的銀錢價值超過了他說的這些材料,也涵蓋了銅匠的手工。

大家雖然都是街坊鄰裡,可是但隻靠著這點兒情分,旁人幫忙就隻會點到即止。石詠一向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也是大致計算過這些花費,才往李銅匠這裡塞了這樣一塊碎銀子——

於是接下來一切都非常順利。

在李銅匠的幫助下,石詠將兩爿鏡麵拾掇乾淨,敲打至完全平整,再用石蠟填補在裂縫中間,自己將石蠟雕成鏡麵補完之後的樣子,然後用陶土做模,在李大樹的銅匠爐子邊上將這陶土模完全燒硬,裡麵的石蠟則完全融去。石詠這才將兩爿銅鏡和陶土模套在一起,請李銅匠幫忙,往模具裡灌上銅液。待銅液冷卻,原本碎成兩爿的銅鏡就牢牢地築在一起了。

石詠將鑄補完畢的銅鏡托在手裡,仔細觀察接縫處。

隻見接縫處能看出一道細線,能看出銅色稍許與彆處有些不同。這是因為澆築時用的銅液與原本的銅質有一些細微的差彆。

石詠有些鬱悶,他已經請李銅匠在銅水裡加入少量的錫,可是沒有後世的那些工具,做出來的銅錫合金到底還是與原物有細微的差距。但據李銅匠說,石詠的估算已經相對準確,他平生所見,鑄補銅器隻有這麼點兒色差的,算是相當難得的了。

接下來是最後一步,打磨。

石詠是用水磨法,一點點地將鏡麵打磨平整。這麵銅鏡兩麵皆能照人,石詠便少不得要花兩倍的功夫。反正他也不著急,儘管使出那水磨工夫慢慢處理,漸漸的那鏡麵便真的能照見人影,即便是接縫處也不例外。

這時石詠一個人在自己屋裡,喻哥兒此刻正在外麵的院子裡玩兒,石大娘與王氏兩個則在另一間屋子裡的做活計。

石詠滿意地將這麵銅鏡放在桌上,自己起身活動一下,忽聽那麵銅鏡裡有人幽幽地歎了一聲。

這一刻石詠當真是嚇得毛骨悚然,連忙蹲下,麵孔湊在那麵銅鏡跟前。

隻聽鏡內一個蒼老的女聲緩緩開口:“是誰,喚醒了朕!”

在這三百年前的古代京師,外城夜間燈火稀少,深藍色天幕上的星星點點便看得格外分明。

石詠獨自背著手立在階下,仰著頭,透過自家院兒裡槐樹斑駁的葉影,望著眼前的浩瀚星海,任夜涼如水,一波一波地慢慢侵襲。

白天的時候,他在金魚胡同十三阿哥府邸後院裡,曾聽見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當時不及細想,隻覺得那個聲音像是一下子就刻在自己心裡一樣。現在他一人獨處,才慢慢省過來:

——那個聲音,好生像他的小師妹。

石詠是學習古代工藝美術出身,在博物館裡工作的時候,帶過一個前來實習的直係師妹。

小師妹天真活潑,極得他們科裡上上下下的喜歡。然而她卻總是纏在石詠身邊,求他指點修補古時器物的種種訣竅。

石詠那時卻覺得師妹很聰明,一點就透,不用自己怎麼指點才是。他有個壞毛病,一旦需要修複的古物件兒上手,他往往會聚精會神地坐在桌子跟前兩三個鐘頭,都不帶挪窩的,自然根本記不起還有人候在他身邊,等待他講解。

於是就這樣,石詠自己忙起來就渾忘了所有,待抬起頭來的時候,見到小師妹竟然也沒挪窩,依舊坐在身邊,望著自己手裡的器物,眼裡亮晶晶的。

後來實習結束,小師妹畢業後在一家設計事務所找了份工作,聽說順風順水,薪水也很優厚,和他們這些苦哈哈的研究員自然沒得比。漸漸地,她也就和石詠再沒聯係了。

和小師妹相處的整個過程其實沒起過半點波瀾,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過,甚至同事們從來都沒拿他們兩人開過玩笑。

因此石詠也沒想到,自己身在這樣遙遠而孤寂的時空,竟會因為一個聲音,一句話,便將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來。

他擁有一雙慧眼,能認出那些被歲月塵封的老物件兒所擁有的價值;他也有一雙巧手,能讓這些老物件兒重新煥發青春。

可是於他自己,石詠卻很清楚,他還不具備好好去照顧一個人,愛一個人的能力。在感情這件事兒上,他是個十足的呆子……

*

到了和楊掌櫃約定的日子,石詠帶弟弟喻哥兒去了琉璃廠。

這時的琉璃廠早就和明代燒造琉璃的廠子沒什麼關係了。因為滿漢分城而居的緣故,滿洲大族世家大多居於四九城裡,漢官則大多住在外城這琉璃廠附近。此外,各地會館也都建在琉璃廠左近,各地進京趕考的士子在備考時也喜歡到此逛逛書市。如今的琉璃廠已經彙聚了京城最大的書市,現出那文風鼎盛,文士薈萃的麵貌。

石詠先帶了喻哥兒去鬆竹齋見楊掌櫃。

喻哥兒很懂事,石詠隻教過一回,他見到每個人便都似模似樣地行禮。旁邊楊鏡鋅見了,登時怨念滿滿,盯著石詠。石詠嘻嘻地笑了兩聲,伸手抹抹後腦,心想這楊掌櫃估計到了現在還在後怕呢!

他們在鬆竹齋裡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將石詠拽到一邊去,低聲告訴他:“陸爺托人帶了話,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養心殿造辦處的事兒,得先往後押一押……”

石詠一聽,就知道是雍親王上回說了十六阿哥“隨扈”的事兒了。

“……陸爺說了,這事兒他說到做到,隻是現在不得功夫罷了!”

石詠聽了白老板的話,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話,還是白老板的演繹。這位十六阿哥在曆史上似乎混得不錯,“九龍奪嫡”裡也沒見他站誰的隊,看著好像一直碌碌無為,末了竟然還得了個鐵帽子王爵,開開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