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9.第399章(2 / 2)

他明白這道理:先活著,再站起來。

豈料正在這時候,事情來了轉機。

這天石詠的古董修理攤上來了兩個人,一個是跛了一足的道人,另一人則是個癩頭和尚。見了石詠攤上寫著的“硬片硬彩”四字,登時來了興趣。其中那名跛足道人當即開口:“這位小哥,古銅器能修不?”

石詠沒有先行答應,而是徑直伸出手:“拿來看看!”

跛足道人與癩頭和尚對視一眼,都是眼露興奮,跛足道人就從懷中取了兩爿古銅鏡出來,鏡麵上布滿了青綠色的銅鏽。

石詠接過銅鏡的兩爿,隻見這麵銅鏡乃是從正中碎開,裂成兩半。他雙手一並,見這麵銅鏡原本的形狀是個瓶形,正中是一個圓形的鏡麵,周圍修飾著寶相花紋,上麵該是鏡麵把手,可懸可舉。石詠接著便雙手托起兩片鏡麵,水平放置在眼前看了看,隻見鏡麵大約是經過大力撞擊,已經不再平整。

檢查過正麵與側麵,石詠雙手一番,將那麵銅鏡翻過來。

古代銅鏡大多是正麵打磨得光滑,可以照人,而反麵則鑄有精彩紋飾。出乎石詠意料的是,這一麵銅鏡,正反兩麵皆可鑒人。隻是在反麵鏡麵周圍鑄著的是一圈瑞獸紋。

石詠一低頭,看向銅鏡把手,隻見上麵鑄著四個凸起的篆字。

“風月寶鑒?”

小篆對石詠沒有難度,於是他詫異萬分地將那四字一起念出了聲。

“是啊!此物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1”癩頭和尚得意地說。

石詠抬眼,衝眼前這一僧一道瞅瞅。

“難道是哪家大戶人家子弟,又得了什麼無藥可醫的冤業之症,要靠這個救命?”

他可是記得紅樓原書裡提過風月寶鑒,是王熙鳳毒設相思局,整治無故騷擾她的賈瑞,賈瑞因此得了重病,無藥可救,不得已才照這風月鑒的。

一僧一道彼此對望一眼,一點也不怕被石詠窺破了秘密,兩人一起笑道:“先備著,等要用的時候再修也來不及了。”

石詠“嗯”了一聲,繼續低頭檢查這碎成兩爿的“風月寶鑒”。

他忽然覺得哪裡不對,低下頭去仔細端詳這“風月寶鑒”的鏡把。

他記得原書裡記著“風月寶鑒”這四字乃是鏨上去的,也就是用“鏨刻”的工藝,將小鏨刀用錘敲打,在器物上雕刻出陰文的圖案文字。然而這柄銅鏡上的“風月寶鑒”四個字,則是陽文,是凸出來的。

“假的!”

石詠斬釘截鐵地說。

眼前那一僧一道登時被唬得變了神色。

石詠則壓根兒沒顧得上他倆,繼續低下頭去看那柄銅鏡。果然,越看破綻越多。石詠將銅鏡平放過來,覷著“風月寶鑒”那四個字與鏡把之間幾個肉眼可見的焊點說:“字是後焊上去的。”

他指著那四個字說:“甚至這幾個字的銅質也與鏡身的銅質不一樣。”

字是白銅的,鏡身則雜質較多,似乎年代更早一些。石詠看出這一點,認為這是一件贗品無疑了,至少——絕對不是什麼“風月寶鑒”。

一僧一道的臉色轉為凝重,兩人彼此對視一眼,跛足道人卻又轉過頭問:“這位小哥,且不管這一件到底是真品還是贗品,你且說說看,要將這兩爿鏡麵合二為一,你……能修麼?”

若憑石詠原先那個眼裡揉不得砂子的性格,此刻肯定直言拒絕了。

可是這……好不容易才上門一趟的生意。

再說了,這“風月寶鑒”,一旦修複了,真的能如書中所記的,那樣神乎其神嗎?

石詠抬起頭,雙眼直視跛足道人,見對方一臉的期待。

“你們也知道,這麵銅鏡,不僅是一件贗品,更是由不同時期不同工藝拚接而成的,修起來難度更高。”

石詠特地強調了。

“所以呢?”一僧一道漸漸覺出些不確定,也不知石詠肯不肯修。

隻見石詠一點頭:

“得加錢!”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有個聲音不客氣地向他招呼:“看什麼看?”

石詠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嚇了一大跳之後,腿腳一軟,坐倒在地麵上。

這是什麼時候起的?他連碰都沒碰過的古物件都能向他開口了?

“你看夠了沒有?”

又是一聲。

石詠趕緊雙手一撐,坐起來,伸手撣撣身上的灰,回頭看看沒人注意著他,才小聲小聲地開口:“你……是這鼎嗎?”

“不是我還能是誰?”

這鼎的聲音雖然悶悶的,可語速很快,像是一個很不耐煩的性子。

“你是什麼時候鑄的鼎?”

石詠小聲問。

他從懷中掏出一方帕子,用帕子墊著,在鼎身上稍許擦了擦,然後低頭看了看帕子上沾著的少許銅鏽。

“宋……宋的!”

這銅鼎竟然一改語氣,開始支支吾吾起來。

石詠越發好奇,當即小聲問:“趙宋、劉宋、還是周天子封的……宋國?”

趙宋是後世通常說的宋朝,劉宋是南北朝時的南朝宋、宋國則是春秋時的一個諸侯國,前兩者和後者的年代天差地遠,文物價值也會天差地彆。

那銅鼎悶了半天,吐了兩個字:“劉宋!”

石詠點點頭,讚道:“你是個實誠的……銅鼎!”

他與弟弟相處的時間多了,說話習慣用鼓勵的口吻。

銅鼎便不再開口了,也不知在想什麼。

石詠心裡已經完全有數。

如今在琉璃廠,夏商周三代流傳下來的金石最為值錢。眼前的這隻鼎,嚴格來啊說不能算是贗鼎,因為南朝的鼎怎麼也是距今千年以上的古物;但是與三代青銅器還是有些差距。將南朝的鼎,當做周鼎賣給旁人,這商人,實在不夠地道。

這時候有個醉醺醺的聲音在石詠耳邊響起:“石……石兄弟,你,你怎麼和這鼎……說話?”

是薛蟠。

他一把將石詠拉起來,噴著酒氣問:“你們……你們在聊什麼有趣的,給哥哥說來聽聽?”

石詠支吾兩句,隻說薛蟠是醉了,看岔了,薛蟠卻鬨著不依,說是親眼見著石詠和那古鼎說話來著。石詠一急,便反問:“就算我和這古鼎說話,你聽見它回我了麼?”

薛蟠一想也是,指著石詠的鼻尖就笑:“你……你真是個呆子!”

石詠無奈了,難得這薛大傻子竟也說他呆,隻聽薛蟠又往下說:“跟我那個寶兄弟似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1……”

石詠一下子汗顏了,這世上竟然有人拿他與寶玉相提並論。人家是個千古第一的“有情”人,他隻是偶爾能和千年古物交流幾句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