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9.第409章(2 / 2)

也不知過了多久,裡麵出來人請楊石兩人進去。石詠不敢明目張膽地東張西望,隻能用餘光瞅瞅,見這翼樓裡陳設簡單,有案有架,架上磊著滿滿的書本子,看著是個外書房模樣。除了陳設以外,這書房裡還隱隱約約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叫人聞了,心裡的燥氣漸漸去了不少。

跨門檻進了內室,楊鏡鋅先翻下衣袖,給立在室中的人打了個千兒。他餘光一瞟石詠,眼角登時一跳——石詠在他斜後方,竟然雙手抱拳高拱,打算作個揖。

楊鏡鋅登時就慌了。

他萬萬沒想到石詠竟然於禮節之上一竅不通,趕緊往身後丟了個眼色。石詠瞥瞥他,這才有樣學樣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著道了一句:“請王爺大安。”

對麵的人登時冷哼了一聲。

天氣原本就熱,楊鏡鋅這一嚇,更是急出了一頭的汗——要知道,對麵可是出了名的冷麵王,為人冷麵冷心,於禮數上又是極為端嚴挑剔的。

對楊掌櫃而言,石詠是他帶來的人,雖說不過是個籍籍無名的小子,雍親王不喜便罷了,可萬一遷怒到他楊鏡鋅的頭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對石詠而言,他行這個“打千”禮下去,多少也經曆了一番心理活動——作揖是自然而然的頭一反應,畢竟人與人之間平等相待的觀念早已滲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禮則是對曆史與人生的妥協,石詠隻在心裡默念:看在您年紀比較大的份兒上……

雍親王胤禛,今年剛滿三十五歲。

他還從未見過石詠這樣呆氣橫溢的少年,來到自己麵前,竟然雙手一拱,打算作個揖。

若依胤禛的脾氣,豈有不吹胡子瞪眼的?

可再一想,石詠於雍親王府,既非奴役,又非客卿,石詠身上又沒有官職品級,是個普通旗人少年。“打千”禮原本是下對上、仆對主的請安禮節,石詠唯一可以論起錯處的,就是他年紀小些,又是個草民——

可既然是個年紀輕輕的小人物,又……有什麼好計較的?

想到這裡,胤禛當即收了怒氣,語氣裡不帶半點情緒:“你是石宏武的侄子?”

石詠見提及家裡尊長,當即恭恭敬敬地低著頭,雙手垂在身體兩側,點頭應“是”。

胤禛便覺舒服了點兒,點著頭說:“你們這一家子,亮工曾經向本王提起過。”

“亮工”是年羹堯的字。石詠曾聽母親說過,二叔石宏武與年羹堯有同袍之誼。隻沒想到過年羹堯竟然向雍親王提過他們這一家子。石詠想起雍親王和這位年大將軍的關係,心裡登時喜憂參半。

“年輕人,須得耐得住性子,慢慢磨練,不要急!”

胤禛板著臉,教訓了一句。隻不過這一句沒頭沒腦的,石詠也莫名其妙,不知他“急”什麼了。隻是他認為對方說的沒錯,當即又應了一句:“是,”想想又補了半句,“小人謝謝王爺的教誨!”口氣十分誠摯。

胤禛原本胸腔裡還有半口悶氣的,見他乖覺,這氣也平了,當即一轉身,指著桌上一隻錦盒,問:“將這對碗送去十三弟府上,知道該說些什麼嗎?”

石詠見桌上一隻錦盒裡,盛著一對甜白釉的碗。這對碗的器型優雅而簡潔,然而碗身上各自有金線正用力蜿蜒,為略顯平庸的瓷碗平添一副生氣。

正是他親手補起的那一對。

聽了雍親王的話,石詠忍不住吃驚,竟爾抬起頭,雙眼直視胤禛。

他倒真沒想到,胤禛要他費這許多功夫,以“金繕”之法修起的這對碗,竟然是要拿去送去給十三阿哥胤祥的。

一時間石詠腦海裡念頭紛至遝來,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正盯著雍親王發呆。他隻覺得對方眼裡平靜無波,甚至隱隱約約地帶著些悲憫……他一時聯想到十三阿哥那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遇,心頭一震——

他明白了!

石詠全然不知直視位尊之人是極其失禮的事兒,他在認真思索之際也完全想不到這些,隻是他此刻雙眼略有些發熱,沒想到眼前這位四阿哥與十三阿哥手足情深,尋工匠補這一對碗,竟然是這個用意。

石詠當即低頭,認真地躬了躬身,點頭應道:“小人明白!”

胤禛則沒有計較他的失禮。

他也沒想到這樣年紀的一名小小工匠,竟然有這份膽子,直視於他。這位雍親王在這個歲數上,與天鬥與人鬥與兄弟鬥,也鬥了有十幾年了,識人自有他的一套本事。他隻見石詠的目光乾淨而澄澈,聽了的他的話,石詠原本還透著些疑惑,卻忽然精光大盛,隱隱地顯得有些動容——胤禛便知石詠是真的明白了。

難得這小子,雖然禮數上還差得老遠,又沒怎麼經過事兒,心思單純得像是一張白紙,然而人情上也不算是太木楞。

雍親王忍不住偏頭,又瞥了瞥錦盒裡裝著的那對甜白釉的碗:他當初收到這對補好的碗,就知道補碗的人決計是個能靜下心、專心致誌的人,現在一見,雖說大抵如他所料,可也沒想到,竟也是如此年輕單純直白的一個少年。

石詠可不知道對麵這位親王殿下心裡已經送了他“傻白甜”的三字考語,他隻聽對方冷著嗓音說:“那便去吧!”

石詠如蒙大赦,應了聲,正要出去。

卻見楊鏡鋅上前,將雍親王案上那隻錦盒收了,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道了“告退”,給石詠使個眼色,兩人一起,準備從這外書房裡退出去。

胤禛卻又補了一句:“十六弟隨扈去了,內務府的差事,你不要急!”

石詠一聽,心裡有點發毛。當日十六阿哥在鬆竹齋裡隨口一句,說點他去內務府當差,雍親王竟然也知道了,可見這一位的耳目,簡直靈敏周密至極。好在目前這位對自己沒有惡意,石詠趕緊又恭敬謝了對方,這才隨著楊鏡鋅退了出來。楊掌櫃來到翼樓外麵,籲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小聲歎道:“石兄弟,你今日可要將老哥哥給嚇死了。”

話雖如此,今日的事情卻還未完。

楊掌櫃將那隻錦盒小心翼翼地用錦布包了用手托著,兩人不敢再騎馬顛簸了,於是在烈日下牽著馬步行向南,來到金魚胡同,尋到十三阿哥府邸,登門求見。府裡管事聽說是雍親王使人送了東西進來,不敢怠慢,徑直往裡迎,說:“我們爺腿腳有些不便利,煩勞兩位隨我去後院相見。”

位於金魚胡同的十三阿哥府邸,如今還隻是個無爵阿哥府,隻與一般官員府邸規製差不多,格局也與雍親王府天差地彆,不可同日而語。

進了兩進院子之後,管事忽然一揚手,說:“兩位且請回避,讓府裡女眷先行離開。”

石詠趕緊低下頭,縮在楊掌櫃身後。隻聽不遠處偶有環佩輕響,甚至鼻端能聞到細細的脂粉香氣,然而整整一隊人從此處經過,卻俱個斂聲屏氣,沒弄出半點動靜。

石詠立在一間鋪子門口,大著嗓門發問。眼前這鋪子其實是個半工半鋪的小作坊,唯一的店主正坐在鋪子深處,乒乒乓乓地敲打著手上的一件白銅手爐。聽見石詠的話,店主呆了呆,停下手裡的活問:“什麼是生漆?”

“就是漆樹割出來的漆啊!”石詠抱著一線希望問。

“哦,你問大漆啊!”店主搖搖頭,乾淨利落地回答,“沒有!”

“那,那……謝了啊!”

石詠失望不已,他已經一連問過這條街上十一間店鋪了,都沒有。

也可能是他一向喜歡自我安慰自我鼓勵,石詠對自己說:也不能算是一點兒收獲都沒有,好歹知道了生漆在這個世界裡叫“大漆”麼。

走到鋪子外麵,石詠總覺得街坊鄰裡都在打量他。石詠連忙在臉上堆了笑容,衝周圍人點頭笑笑,在心中默念:剛到這個世界兩三天,希望大家能對我多多關照。

隻是這話他不敢明著說出來,說出來,保不齊就被人當個妖怪在火上烤了。

石詠已經打聽過,眼下正是康熙五十一年春天,街麵上的人服飾打扮也印證了這一點。石詠隻顧著留意旁人的衣著,甚至走路的姿勢,沒曾想被他打量的人不樂意了,“哼”的一聲,一甩袖子就走。留下石詠一個,繼續衝旁人微微笑著。

“看看,那就是紅線胡同石家那個呆子!”

背後冷不丁冒出一句,石詠轉頭去看,卻辨不出什麼人在說話,倒是好些人都瞧著他。

“就是前陣子摔到腦袋傻了的那個?”

石詠剛一轉身,耳邊又擦到一句。這回他索性不回頭了,聽聽街談巷議,也能算是一種有效的信息獲取方式吧!

“不是摔傻的,石呆子生來就呆裡呆氣的,偏生石大娘總還總縱著他,由著他敗家!”

石詠忍不住撓頭——敗家這回事兒啊,可能……還真的不能怪前身。

“詠哥兒,”剛才那間鋪子的店主大叔突然撂下手中的活計走了出來,“你要找大漆做什麼?”

石詠又驚又喜,趕緊將手裡一個小包袱提起來,解開給那店主看。

“這個瓷碗是我失手打的,我想用點兒生漆……不,大漆,把它給補起來。”

店主接過石詠手中兩三片碎瓷片,隨手翻過來就看碗底的款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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