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6.第416章(2 / 2)

“因何不是?”寶鏡口氣傲慢,下了斷語,“太|子年紀漸長,羽翼漸豐,現在又值盛壯,自然對帝位是個威脅。不如乾脆樹個靶子,至少上位者能輕輕鬆鬆地,舒服過上幾年,尤其年紀大了,精力不濟之時,更是如此。當年朕便是這樣,朕明知武氏子侄難堪大任,依舊沒有絕了嗣位武氏的口,哼……若是早早去了這個靶子,李唐子弟豈不早早地就將刀頭箭尖一起轉向朕這裡?”

石詠聽了鏡子的話,想了半天,心裡漸漸發涼——

原來上位者竟然是這樣看的:如果各種勢力勢均力敵,誰也吃不掉誰,那皇帝的位置自然安穩。皇子與大臣們結黨營私,你來我往,那也沒事兒,隻要勢力相對平衡,對皇帝沒威脅,那麼皇帝就會繼續坐視他們這樣鬥下去。

“那……那一家人呢?手足親情呢?”石詠話一出口,也覺得自己問得天真。

天家無父子兄弟,昨天還言笑晏晏,今天就能刀兵相見。

果然,寶鏡“哼”的一聲就笑了出來,“你還真是個孩子。你想想,曆代帝王,以子迫父,或是兄弟相殘的,不知有多少。就連本朝太宗皇帝,不是照樣靠‘玄武門之變’得的大位……”

寶鏡在千年之後依舊改不了口,始終“本朝”、“本朝”的。

石詠卻不知怎麼的,腦子突然犯抽,開口便吟誦道:“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絕抱蔓歸。”

這詩據傳是武則天之子章懷太子李賢所作的《黃台瓜辭》,借瓜與瓜蔓諷喻武則天與諸子之間那點可憐的母子親情,石詠念出聲之後,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寶鏡鏡麵一震,接著原本光滑明亮的鏡麵突然一黯。

隻聽寶鏡聲冷似冰,哼了一聲之後,便再也不開口了。無論石詠怎麼軟語相求,寶鏡始終一言不發,隻默默橫放在石家西廂的小桌上,宛若一麵再尋常不過的銅鏡。

石詠一時懊惱得簡直想抽自己一記,心想自己怎麼就這麼嘴賤的。

就算是麵鏡子,那也是武則天的鏡子,謀略的水準抵他十個石詠。石詠原本還想好好想鏡子請教一番的,結果被他嘴賤給氣“跑”了。

——真是一麵傲嬌的寶鏡啊!

石詠不由得長長歎了一口氣:寶鏡教他去尋個靠山,他心中自然也很清楚。現在已經是康熙五十一年了,這奪嫡之爭正是最緊張的時候,哪一位數字的靠山最穩妥,他石詠心裡能沒點數嗎?

可是話說回來,石詠一來覺得自己隻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與賈府中人的地位尚且天差地遠,更不用說什麼皇子阿哥,神仙打架,他一個小鬼也夠不著啊;二來麼,在這等級森嚴的古代,一旦選擇了依附權勢,便再也少不了卑躬屈膝,清代尤其如此。石詠實在是無法想象自己拜倒磕頭,口稱“奴才”。

所以,寶鏡指責他“三大錯”,他現今還是將第一錯趕緊彌補,將家有寶扇的事情捂捂好,千萬彆讓賈赦賈璉知道了去。

想到這裡,石詠望著擱在桌上的寶鏡,心裡暗暗歎息:真是可惜,好不容易修了一具能夠“通靈”的文物,竟然被他給“作”得不理他了。要知道,他與這寶鏡能相聚的時日並不多,畢竟還是要交給一僧一道去“結尾款”的啊!

*

到了約定的這一天,石詠依舊坐在琉璃廠西街道旁,麵前的桌上放著一隻“金繕”修補起來的成窯碗,和一麵澆鑄修補而成的銅鏡。

天氣漸暖,再加上懷裡揣著石大娘事先烙的餅子,石詠總算不用喝西北風了。

可是他卻始終沒有等來跛足道人和癩頭和尚,五兩銀子的“尾款”也一樣不見蹤影。

“彆等啦!”

也不知過了多久,石詠忽然聽見寶鏡發出聲音。

“啥?”

石詠一下子沒省過來。

“叫你彆等啦!”

寶鏡的聲音雖然蒼老,可是還是能聽出一點點嬌嗔。

“您,您是說……他們,他們不會來了嗎?”

石詠趕緊湊到寶鏡跟前,結結巴巴地小聲說。

“不會來了!”寶鏡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回答,“你去除了鏡子上的封印,他們能感應得到朕的氣魄,哪裡還有臉來?”

石詠以前聽寶鏡提過一回,說鏡身上的“風月寶鑒”四個字其實是封印,但沒聽寶鏡說過,今兒見寶鏡主動開了口,趕緊先開口先向寶鏡道了歉,隻說他自己年幼無知,口無遮攔,說了不該說的——唉,先這麼說吧,安撫寶鏡為要。

寶鏡卻幽幽歎了口氣,道:“賢兒那首詩,字字泣血,你道朕不傷心、不後悔麼?隻是身在那個位置上,好些事,根本由不得自己。如今回首前塵,不過得失二字,有得便必有失……也罷,往事不必再提,先告訴你那封印的事兒。”

石詠聽了寶鏡解說,這才明白,原來這麵寶鏡原本一直懸掛於洛陽鏡殿中,後來在戰亂中流落民間。寶鏡有識,默默曆遍人間疾苦,直到有一天,寶鏡被一名道姑發現,認定是有靈識的寶物,當下施了封印,借助寶鏡的靈力,佐以法術,便號稱是一麵能治邪思妄動之症的“風月寶鑒”,直到寶鏡被摔碎,才失去法力。

“你這一修,既將寶鏡複原,又去了封印。有朕的靈識在此,那一僧一道沒有當初那名道姑的法力,治不了朕,自然不敢來!”寶鏡如是說。

“那……那——”

石詠有點兒欲哭無淚,那我的尾款該怎麼辦?

五兩銀子呢,不是個小數目!

“你放心吧,你的手藝,連這千年的古鏡都修得了,還愁沒人來找你?”

“可是……”

石詠兀自在撓頭。酒香也怕巷子深,他也怕,一等三年才開張啊!

“石小哥,怎麼在這裡自言自語的?”

突然有個人向石詠打招呼,將他嚇了一跳。

“楊……楊掌櫃!”石詠記起上回在“鬆竹齋”見到的情形,趕緊開口,“您回來了啊!”

來人正是楊掌櫃,連連點頭,說:“都說真人不露相,石小哥,沒想到你這麼個年紀,竟然有那樣的見識,連南邊的螺鈿家具都知道怎麼修。”

石詠趕緊謙虛。他知道定是上次“鬆竹齋”裡的夥計認出了他,轉告了楊掌櫃,對方才知道這件事兒的。

“對了,這就是你用‘金繕’補的那隻成窯碗?”

楊掌櫃伸手托起石詠桌上放著的那隻成窯青花,“不錯麼,石小哥,正巧,我那裡前兒有人送來一對瓷碗,剛好一隻碎了,一隻磕了個口,小哥可否隨我去看看,能不能修。”

石詠一聽,這有什麼不能的,當即收拾了東西,懷裡揣了寶鏡,跟楊掌櫃去了鬆竹齋。路上兩人交換了名姓,才曉得這楊掌櫃名字是鏡鋅二字。

“幼時有高人算了一名,說是命裡缺金,所以才得了這麼個名字,如今做了掌櫃,整日與古董金銀打交道,卻都不是自己的,石兄弟莫要見笑。”楊掌櫃口裡已經漸漸換了稱呼,與石詠拉近了距離。

待到了鬆竹齋裡,楊掌櫃親自去取了一隻木匣出來,打開,隻見裡麵分成兩格,分彆盛著一隻瓷碗。如楊掌櫃所述,一碎一缺。

石詠伸手將沒碎的瓷碗取出,見是一隻白釉瓷碗,非常簡單的甜白釉,白而瑩潤,無紋片。他一見,先入為主,就已經在猜,是永窯還是宣窯,豈料翻過來之後一看碗底款識,竟是空白的。

“石兄弟莫笑,這一對碗,真的不是什麼名品古董,甚至也不值什麼錢,隻是對這對碗的主人來說有些意義,所以才想請高手匠人修補。若是要請石兄弟修這一對碗,敢問需要酬金幾何?”

石詠卻始終打量著這隻瓷碗的碗型和釉麵的色澤,總覺得這器型、這釉色、這審美……有點兒眼熟!

他心裡忽然一動,於是開口說:

“若這碗真的對原主人有著重大的意義,那我便不要酬金,也得儘心儘力地將這一對碗好好補起來。”

他望著對麵看上去焦頭爛額的趙齡石,冷笑道:“這事兒,擺明了是你趙齡石做得不地道啊!”

趙齡石趕緊道歉:“我……這不也沒想到父親會……”

他原本與冷子興商量好了,借那隻“周鼎”做個局,昧三兩千兩銀子下來,他得二千兩,謝冷子興一千。

“父親沉迷金石字畫,玩物喪誌,將生意上用得著的頭寸都一起壓在這些玩器上頭,我這次,原本隻想給父親買個教訓,哪曾想……”

“趙爺,依我看,你怕還是想自己昧點兒私房銀子填補賬麵上的窟窿才是吧!”

冷子興麵無表情,冷冰冰地戳破了趙齡石那點兒冠冕堂皇的理由。趙齡石片刻間便有些無地自容。他進京之後,確實曾在青樓流連,挪了自家賬上的銀子,怕被父親發現,這才聯合了冷子興做了這麼個局,給親爹下套。

可萬萬沒想到,他爹趙德裕脾氣倔強,不認這個邪,竟非要鬨到順天府去,讓官府斷一斷這個案子才行。

“本是你們父子鬥法,卻用到我這隻鼎,這事情要是傳了出去,你覺得世人會怎麼說?”冷子興坐在椅上懶洋洋地說。

這趙齡石就再不敢開口。如今從上到下都重孝道,若是叫外人知道了他這樣算計自家老爹,他趙齡石立即就成千夫所指了。

“好教你知道,我冷某人,在順天府可是有人的。”冷子興放下茶碗,站起身,“惹惱了我,休怪我不客氣!”

他丟下這話,轉身離開趙家人暫住的屋子。冷子興能感覺得到腳下地板震動,應當是有什麼人從樓板上跑過去了。他也沒放在心上,但想這種事兒,要丟人,也隻丟趙家的人罷了。

*

石詠從頭到尾將這樁事情偷聽了去,實在是沒想到,這古鼎的背後,竟還有這樣的曲折。他登時替趙家感到不妙。

石詠也記不起是曹公筆下哪裡寫過,冷子興曾經因為古董生意吃了官司,因此上賈府去找嶽父母求情。嶽母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利,也不把這事兒放在心上,想著隻管求求主子就完了。1

所以冷子興說他在順天府有人,並不是隨便說說,是真的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