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40章(捉蟲)(2 / 2)

如今人們才知道,這竟是個見了皇子阿哥還隻曉得作揖的傻小子。

出了這件事兒,察爾漢他們看待石詠的眼光便有不同。原本與石詠還有些距離的年輕人,一下子親近了不少。石詠明白,這些人終於發現了他壓根兒沒什麼複雜背景,就隻是個無意中撞了大運的呆子。

石詠唯有苦笑,他苦心經營,剛剛樹立起的這點兒“人設”,因為十六阿哥幾句話,一下子全塌光了。

然而也有例外。

例如王樂水聽說了這事兒以後,見了石詠,卻是審視再審視,仿佛覺得他更加高深莫測了。

想想也是,有誰能相信,一個皇子阿哥,竟然主動能幫個萍水相逢的傻小子安排差事,而且見人行錯了禮還不著惱的?

在王樂水心中,這石詠要麼是個實誠得不行的小子,要麼就是個外表笑嘻嘻、而內心……奸猾無比、表裡不一的聰明人,看那王樂水探究的眼神,恐怕還在暗自猜測他準備什麼時候扮豬吃老虎,攪渾造辦處的這一塘水呢。

石詠顧不得這些了,他如今能做的,就是暫且不管旁人的眼光,先將手裡的差事都做好才是。

*

到了晚間造辦處落鎖的時候,石詠隨著其餘工匠和官吏一起往外走。

忽聽身後有人招呼他:“石兄!”

石詠轉身,見到唐英胳膊下麵挾了一卷鋪蓋,朝他走了過來。

如今已是冬日,夜長日短,造辦處下鎖的時分,夕陽就早已隻剩宮牆琉璃瓦上那一抹兒,宮中道路上光線暗淡,行人的麵目也多少有幾分模糊。

唐英走近了,帶著幾分疑惑,盯著石詠,問:“石兄曉得我?”

石詠一聽,知道這造辦處也沒有不透風的牆,他午間聽說唐英的大名之後曾一度顯得十分吃驚,然而就連這點兒小事,也早有耳報神傳到唐英那裡了。

唐英忙於差事,隻有到了下衙之後,才有功夫過來,再好生與石詠打個招呼。

“是,是……”

石詠心裡激動,差點兒就想說,督陶官的大名,哪個不知,哪個不曉,話到口邊,趕緊改了口:“隻因家中有長輩,正管著正白旗旗務,所以聽說過唐兄的大名。”

唐英低頭想了想,問:“你姓石,莫非是……石都統的家人?”

他口中的“石都統”,就是前任正白旗都統石文炳,是石詠的伯祖父。石詠點頭應了,又提起族中還有幾位尊長是在正白旗府署任職的。

唐英聽了,瞅瞅石詠,大約也隻當他是個靠著家族蔭庇謀到個差事的子弟,表情也就淡淡的,隻是在心裡好奇,不曉得石詠為啥會對自己這麼熱切。

“這個……家中尊長也曾提過,唐兄自進造辦處,事事認真,勤於實踐,又能身體力行,加上唐兄本身的才具擺在那裡,將來必能有大成就!”石詠說的格外肯定,隻不過他口中的“家中尊長”,不是富達禮也不是慶德,而是他在後世上學時候的老師,談起這位督陶官唐英的時候,就是這樣一番評價。

他說得格外真誠,唐英聽了,心裡免不了也微微有些震動:“大成就?”

他借著巷道中僅存一點落日的微光打量一番石詠,見他滿臉誠摯,不似作為。再者向他們這樣在旗的人家,三年一次的考評結果也確實會教旗務那邊知道。所以唐英就信了石詠的話,可是他卻還是皺著眉頭,歎了口氣,心想:大成就,旁人怎麼能知道他想要什麼樣的大成就啊!

不過他見石詠一臉熱切,就也不好意思板著臉了,當下開口:“石兄……”

石詠趕緊搖手:“小弟較您年歲小些,不敢當您如此稱呼,唐大哥……”

唐英有些無語:稱呼旁人某兄某兄的,大多是因為不熟,又或是想刻意保持距離,不是因為年歲的關係。眼前這位,怎麼就能這麼單純的?

唐英自己卻也是個實誠的,連連搖手,說:“彆,各位同僚都叫我小唐,你也這麼稱呼便是!”

“小唐?”石詠連道不可,最終還是堅持了管唐英叫大哥。

唐英無奈,隻得罷了。隻是他根本不知道石詠內心隻管自己叫“唐大大”,有時候甚至是“唐巨巨”。唐英若是知道了這些,隻怕會被石詠嚇到,立刻掉頭就跑。

然而眼下,兩人因為同在正白旗的緣故,倒是顯出幾分熟絡。

“唐大哥,您這是卷著鋪蓋做什麼?”

石詠有些好奇。

唐英歎了口氣,說:“值夜啊!”

值夜?

石詠倒是不知道,這造辦處竟然還有需要值夜的。

唐英見他的確不知道,便解釋給他聽:宮中所有衙門,包括造辦處的人在內,都是需要留人手值夜的,概莫能外。隻不過造辦處的人值夜,是為了以防萬一罷了。宮裡夜間就算出了什麼事兒,也多半是侍衛處、敬事房、禦膳房,甚至太醫院的事兒,跟造辦處沒有關係。

一到傍晚,造辦處就會落衙下鎖。因此造辦處留下來值夜的人,就得裹著鋪蓋去侍衛處,那裡有專供值夜的房舍。隻是現在天氣越發寒冷,大晚上值夜,很是難熬。

唐英對石詠說:“石兄……弟,天色不早,你快出宮吧!有什麼話,咱們明日在司裡見了再敘也不遲。”

他倒是沒告訴石詠,在這造辦處裡,就數唐英值夜的次數最多,原因無他,沒背景沒後台沒娶媳婦兒,這樣的人,不派去值夜,難道還有彆的選擇嗎?

石詠一時與唐英分彆,自己出宮,回到椿樹胡同。到家的時候喻哥兒正在念書,清亮的童音從西廂裡傳出來。而院子裡則彌漫著飯菜的香氣,石詠正饑腸轆轆,這時頓時覺得有個家能夠守候,實在是太美好了。

用畢晚飯,石大娘取了一件做了一大半的大毛衣裳出來給石詠,要他先試過。石詠帶著疑惑問母親:“娘,這衣裳不便宜吧?”

石家前陣子剛搬了家,多少有些零零散散的東西需要添置。偏巧石詠早先又是買了荒山,又是換了箱子。石家的現錢,真的沒多少。

所以他見到石大娘取出來,又是皮又是毛的,當即開口詢問。

“這有啥?”石大娘笑笑說,“昨兒正好去前門接了幾件活計,店家先支了一半的工錢。再加上家裡還有幾兩碎銀子,不過就是這點皮子費點錢,其他不過就是布罷了。你甭操心,家裡錢儘夠了!”

年前是繡莊和成衣鋪子最忙碌的時候,像石大娘與王氏這樣做慣女紅的,又有認識的人在,鋪子這才願意多支點工錢。

石詠隻要想到為了給自己做這麼一件暖和衣裳,母親和二嬸得將到年底的空閒時間全部預支出去,他心裡就很是鬱悶:說到底,還是自己沒本事,累長輩們操勞。

石大娘卻說:“昨兒看你那件官服,娘才想起來的。以前倒罷了,如今你在外頭當差,總要有幾件周正體麵的衣裳,可不能太寒酸了去,叫旁人瞧低了去。”

她說著將手中的針在頭發上抿了抿,又笑道:“其實這皮子,說費錢,也不費錢。等開了春用不著穿的時候,咱們就將這衣裳送到‘長生庫’裡去,夏天的時候有當鋪照管,免得擱自家箱子底生蟲發黴,等明年冬天再贖回來。”

石大娘口裡說的這“長生庫”,其實是當鋪的庫房。京中當皮衣的人不在少數,因此當鋪裡反而有專門的庫房,防鼠、防蛀、防潮,還有專人看管。因此不少小戶殷實之家也會選擇將毛皮衣服春天當掉,冬天再贖出來,還能多一筆銀錢周轉。

石詠想了想,衝母親躬了躬,說:“是兒子沒用,累母親和嬸娘受累了。等到年底,兒子就能領俸祿,聽說上官也會給賞賜下來的。到時候一定孝敬母親和嬸娘,添幾件新衣,打兩件首飾……”

石大娘聽兒子這麼說,心裡熨帖得緊,嘴上卻說:“這些都不用你操心……”

她原本隻想,都這把年紀了,又是寡居,還要什麼新衣新首飾?可是再一想到是兒子孝敬自己的,石大娘就立刻笑眯眯的,低下頭繼續去縫給石詠的那件衣裳。

石詠則在一旁看著,心想,這個好兒子人設,他是一早就打算好了,會替原主好好的,一直這麼經營下去……

*

越是接近年底,養心殿造辦處就越是忙碌。

新年時各種祭禮儀程用到的器皿物件兒,全部得清查一遍,有缺損的就得趕緊讓造辦處補出來;宮裡從皇帝到各處主子,要備著東西賞人,也來造辦處這邊催著;再加上年尾做賬點算,官員考評,各種事兒全趕在了一塊兒,石詠雖然是個新手,也一樣感受到了這忙碌的氣氛,自己也幾乎忙得飛起來。

與此同時,石詠身上自帶的“光環”,也正慢慢褪去。

十六阿哥胤祿來過一回造辦處之後,就再也沒來過。而石詠當初給人作揖的“光輝”事跡,也早已在造辦處傳開。造辦處的官員們觀察一陣,覺得這名少年身上沒什麼出奇的,再也不把石詠當盤兒菜。

唯獨王樂水覺得石詠乾活兒還算是兢兢業業,交給他的活計,大多一絲不苟地完成,該問的會問,不懂的也不會自專,是個省心的下屬。

唯一美中不足的王樂水也看出來了。石詠對筆帖式書吏該做的這些文書工作並不算太感興趣。這小子當差的時候,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往工匠那邊湊,看看學學,偶爾還會流露出一副望洋興歎的樣子。

王樂水心中有數,但石詠本職無差,也不乾擾旁人做活計,他也就不說什麼。

然而石詠一旦失去“光環”,就立即有苦活臟活累活找上門來。

這天傍晚下衙之前,唐英的頂頭上司,造辦處主事項正昆來尋石詠,隨隨便便地說:“小石,唐英明兒有事要請假,你記著帶個鋪蓋,明兒晚上去侍衛處值夜吧!”

唐英那個“小唐”的稱號,似乎就此轉到了石詠頭上,變成了“小石”。

石詠聽了倒不覺得什麼,甚至他對有機會能夜宿紫禁城感到十分驚喜。

所以,這是……紫禁城奇妙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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