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42章(2 / 2)

魏珠一聽,心想:無趣……這兩個字,形容得還是蠻貼切的。

聽到這裡,他便不再多說什麼,隻歎了口氣,對石詠說:“石大人,在這宮中畢竟還是存了敬畏之心才好啊!”

石詠點點頭,說:“是呀,舉頭三尺有神明,我能在這裡當差執役,已經是上天眷顧,不敢再多奢望,隻盼著將本分做好便罷了!”

他這話完全是真情實感,然而魏珠聽在心裡,卻彆有一番思量。

在宮中執役久了,魏珠看人眼睛最毒,石詠說話是真心實意,還是矯情掩飾,魏珠隻消一耳朵就能聽出來。再加上眼見著石詠身上的官服是件舊的,袖口與肘部都有磨損的痕跡,再聯想到石詠這點兒年紀,還要在這大冬夜裡還苦哈哈地值夜,便知他不是什麼高門富戶出身,估計隻是運氣,才補了這個“筆帖式”的職位罷了。

聽著石詠的話,魏珠大致認定了石詠的出身與性格,臉上卻一點兒也不露,徑直帶著石詠,穿過宮巷,來到養心殿造辦處門前。

造辦處早已落鎖,魏珠卻有鑰匙。他命石詠幫他提著燈籠,自己將腰上那一大串鑰匙翻了一遍,找出一柄,開了鎖。兩人一起進去,石詠輕聲指點,魏珠便帶他前去金銀器匠作處。

康熙年間,內務府造辦處還未單獨設置“做鐘處”,因此與宮中鐘表有關的匠人隻被編在金銀器作坊裡。

石詠通過早先幾天的差事,已經將造辦處各處的人員構成完全摸熟,知道每個作坊的具體分工,也知道他們的工具家夥事兒都放在哪裡。

魏珠尋了鑰匙,開了金銀器匠作處的房門,石詠很快便在一隻抽屜裡找到了他想要的工具:各種大小的改錐,平口的、十字的、六棱的……外加不同大小的鑷子,盛在一隻長而扁平的漆麵木盒裡。

“這些就夠了嗎?”魏珠見石詠隻取了這一隻盒子,開口詢問:“要不要多帶些,回頭若是落下了什麼,可絕沒有功夫再讓你跑這一趟了!”

石詠點點頭:“副總管放心,這個我省得。”

不過他又想起什麼,對魏珠說:“魏副總管,我醜話可說在前頭。若是那具座鐘真的隻是發條上太緊因此停了,我準保給你修好。但是若是有什麼彆的緣故,或是曾被旁人動了什麼手腳,我是沒法兒保證在寅正之前給你修完的。回頭該報修的,還是得往造辦處報修!”

修複鐘表這種精密又精美的文物,石詠並不算是太擅長,尤其是那種到點報時會奏樂會有人物出來活動的那種自鳴鐘,以前他在研究院的時候隻有站在一旁,看著師兄們動手的份兒。

然而眼下他需要“修理”的這一隻自鳴鐘,一來工藝並不複雜,二來也不是什麼大毛病,隻要鬆一鬆發條就行。石詠小時候喜歡動手,家裡給他買的一隻古典機械鬨鐘曾被他拆了裝,裝了拆過無數次,因此鬆發條對他來說實在不在話下。

可是石詠還是覺得有些蹊蹺,小徐頭一回給鐘上發條,怎麼就會上得太緊,以至於連鐘都停了?

他這說的是大實話,可是“旁人動手腳”那幾個字,卻戳到了魏珠的痛處。這名禦前近身服侍的副總管聞言冷了臉,一聲不吭地緊緊盯著石詠,仿佛對方臉上長了花兒似的。

魏珠盯著石詠,石詠也不客氣地望著他,這才忽然覺得,魏珠和小徐這對師徒,長得頗有幾分相似。

此人身量與石詠差不多高,麵白無須,但是麵龐輪廓頗為陽剛,沒有陰柔之氣,隻是這時他緊緊盯著石詠,眼光頗為陰鷙。石詠將小田小徐等人都當尋常少年看待,自然也將魏珠當正常人看待。見到魏珠盯著自己,石詠便平靜地將雙手一攤,說:“副總管,咱們要不要趕緊?這時間可不等人啊!”

魏珠登時將眼光一收,神情再度恢複那副冷靜自持,平靜無波的樣子,當即帶著石詠出了造辦處,回身將門鎖落了,兩人循原路返回,穿過隆宗門,回到乾清宮側小書房。

小徐在這裡已經等了許久,心裡怕是早已慌了。見到魏珠帶著石詠回來,快步迎上去,輕聲問:“師父,可是……得了?”

魏珠不願把話說滿憑空安慰,隻伸手拍了拍小徐的肩,示意他不要打擾石詠。

石詠這會兒卻已經完全顧不上魏珠師徒兩個了,他來到那具自鳴鐘跟前,小心翼翼地將座鐘捧起,將底座下麵的機關都露出來。

這隻銅鎏金四象駝鐘麵的插屏式雙麵自鳴鐘,上發條處和各式機關都置在鐘座底麵。石詠要將整隻鐘麵平放躺倒下來,又怕損壞了銅鎏金的座鐘上精致的葡萄花葉裝飾,當下彆過頭,四下裡尋找能夠墊一墊的東西。

魏珠反應極快,見石詠托著鐘座不敢撒手,他立即就遞上了一條絲質的帕子,然後又去尋了極軟的織錦軟墊,遞給石詠,石詠謝了一句,接過來,這才小心翼翼地將座鐘整個兒放倒下來。

他早先看過一眼,就記得這隻座鐘底下的機關都是封在一麵鍍金銅板後麵,而銅板則以非常細小的銅鎏金十字螺釘封著。石詠一伸手,從“工具盒”裡挑了一隻合適的改錐,小心翼翼地將四枚螺釘旋開,輕輕取下,再取了一柄鑷子,持著輕輕一撳,那片銅板立即翹起一邊,石詠順利地將這片銅板取下,衝座鐘內部定定地看了片刻,說:“確實……就是發條上得太緊,放心吧,能修的!”

他這話說出口,身後的魏珠與小徐都是長長舒了一口氣。小徐之前似乎怕得緊,此刻臉上露出舒心的笑容,眼圈卻有點兒發紅。

然而石詠卻絲毫沒注意這些,他屏息凝神,認真思考該怎樣下手。

這座三百年前的自鳴鐘,雖然外表看著造型簡約,內裡的構造卻還是比石詠能想象得要更加複雜而精巧。

石詠思考良久,在心裡擬定了修理的步驟,當下開始動手。

他要做的,就是將發條位置的部件拆下來,將發條放鬆後再重新裝回去。但是在這過程中,他還需要保證機芯不受乾擾,指針位置準確,音錘和止鳴杆等部件正常運作,才能保證他再將這隻鐘表修完裝回去的時候,自鳴鐘能夠運作如常。

這隻自鳴鐘外表看著不小,裡麵的部件卻精巧而細小。石詠少不得處處小心。而座鐘所在的這處炕格正好到石詠半腰那裡,石詠彎著腰修理,實在有些難過,索性雙膝一跪,跪在炕床跟前,這時高度合適了,石詠手下也便更順利些。

旁邊小徐見了,往魏珠那裡看了一眼,魏珠略點點頭,小徐便去取了一隻軟墊,送到石詠跟前,趁石詠起身休息的時候給石詠墊上了。石詠純出自然地點頭向小徐致謝,魏珠在後見到了,心裡也自有些思量。

終於,石詠將發條部件拆了下來,他剛用鑷子去撥,那發條“哧溜”一聲,自己鬆開。石詠也自鬆了口氣,略略抬起頭,這才覺得,他在這燒著暖炕的屋子裡待的時間久了,額上早已沁出密密的汗珠。

“石大人,寅時將至……”

魏珠在身後輕聲提醒。

石詠一咬牙,來不及擦汗,趕緊一鼓作氣,將發條重新裝回去,再將座鐘的其餘部件一一校準位置。待一切都檢查過沒有問題之後,石詠扣上了那隻黃銅蓋板,將四角螺釘擰好,然後伸手去擰鐘身最下方用來上發條的扭鎖。

他一共擰了十下,便覺得發條已經上緊,再側頭去聽聽,隻聽輕輕“格”的一聲,這座自鳴鐘的分針一動,終於開始走動。石詠登時長舒了一口氣,伸手去將改錐鑷子之類的工具放回工具箱裡,一麵問:“魏副總管,請問有懷表嗎?我來校準一下這鐘的時刻。”

隻聽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應道:“三點四十九分!”

石詠應了聲:“是了,謝謝!”

他壓根兒未反應過來這人說的乃是西式計時法所用的時間,然而這種計時方法對石詠來說再熟悉不過了,根本不需換算。當下石詠隻管伸手去將時針與分針的位置校準了,這才將座鐘歸位,小心翼翼地將絲帕與軟墊取了,順手又將座鐘鐘身擦了擦去灰,自己看看,也挺滿意的。

他跪地修鐘的時間太久,這時一時還站不起來,扶著炕沿兒一回頭,忽見一位穿著寶藍色常服、腰間係著明黃腰帶的老人家正立在他身後。

這位老人一手持著一隻金表殼的懷表,另一隻手背在身後,正目光灼灼地盯著石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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