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63章(2 / 2)

按石大娘所說,石家在城外是樹村村東那口兒有五畝薄田,原本全是荒地,是石詠的父叔還在的時候墾出來的。因石家在旗,沒有賦稅,便賃給了當地的農家耕種,地租收的並不多,因為原本出產就少,倒是給石家種田的佃農人很不錯,每年按時送地租上來,還總給石家捎帶點兒土產什麼的。

“娘,眼下正是農忙,咱先不張羅這事兒,等咱家佃戶上城裡來的時候,您再問問,若是能墾幾畝荒地,咱家也多個進項,也算是多些恒產不是麼?”

石詠早就算過,他老石家的穩定進項不過就那幾樣,隔壁院的房租、鄉下的地租、石大娘和二嬸王氏的女紅繡活兒。

前兩樣都有定數,而後者也就是這麼些,畢竟女紅繡活兒費時費眼,石詠說實話舍不得家中兩位女性長輩這樣操勞。

認真算起來,這石家的財產也並不算太少,有房子有地,箱子裡還藏著二十把舊扇子——但是問題出在可以隨時動用的財產太少,所以一到著急用錢的時候,石家就抓瞎了。

石詠一想到這兒,立即說:“算了,娘,咱先不著急買地的事兒,等多攢點錢,家裡底子厚一點的時候再說吧。再說了,喻哥兒年紀也差不多,我想給他找個師父開蒙,到時候買筆買紙都是費錢的,咱先彆把這些錢都花出去。”

他這話一說完,就見到堂屋那一頭有人影一動,似乎是二嬸王氏走開了。

石詠顧不上考慮二嬸的想法,拿人錢財,忠人之事,他好歹得將那一對白釉碗都妥妥當當地修至完美,才能問心無愧地將這十兩銀收入懷中。

於是石詠再也顧不上考慮自家的財政問題,而是集中精神去修那兩隻白釉碗。

當石詠將那隻白釉碗放在手中,仔細打量的時候,那種“熟悉感”又浮上心頭。這一對碗沒有款識,色釉也普通,因此單論這碗的價值可能的確不高,但是這碗型與釉色素淡脫俗,似乎透著主人審美不凡。

石詠心裡嘀咕,這不會真是那一位的碗吧。

不過話說回來,要真論起審美,那位,可以算是整個康雍乾三朝審美品味的巔峰了。

於是他開工,調大漆,補碗……

這次石詠修補瓷器更為精心,耗費的時間也就更長。尤其是那隻缺了一個口子的瓷碗,他用大漆補齊之後,反複對照打磨,力爭看不出絲毫人工補齊的痕跡。

在等待大漆乾透的時間裡,石詠又開發了一個小手藝——他會木雕,雕工很好,有天見到弟弟石喻在玩一根木棒,他順手接過來,三下兩下就將木棒的一端雕成了一個小人兒,偏生那形貌特彆像石喻。喻哥兒一下子喜歡上了,捧著在院兒裡瘋玩。

喻哥兒玩的時候,方小雁笑嘻嘻地從隔壁牆頭上探了個頭,也望著這邊。於是石詠也取了一小節木柴,在柴火一端三下兩下雕了個人形,卻是個女孩子的發式打扮,伸手給方小雁擲了過去,小雁一伸手就接住了,看了大喜,笑著說:“多謝石大哥!”

說畢,方小雁就從牆頭上消失了。

石詠知她是跑解馬賣藝的,身上有功夫,也不為方小雁擔心。

等到了日子,那一對碗已經徹底補好,並以金漆修飾。石詠自己將這一對碗放在麵前打量:碗早已被補得天衣無縫,然而碗身上那一道道用力延伸的金線則為原本太過質、略顯無趣的碗身增添了一種不規則的趣味。而那隻沒有碎,隻是缺了一個口的那隻碗,如今從外麵看上去,則像是有金色的液體從碗口一帶溢出來一樣,寓意極佳。

“缺陷……”

石詠放在桌上的那麵寶鏡這時候也突然冒出這兩個字。

“什麼?”石詠不免失色。

“缺陷!”寶鏡補充一句,“一見到這件器物,就是這個感受!”

石詠:唉……

豈料寶鏡接著說:“待看過一會兒,便覺得自然,自然之後便覺脫俗,脫俗之下,漸感靜寂,靜寂之後才是茫茫玄幽。石詠,你補起的這一對碗,叫人看了,就是這個感受!”

石詠忍不住閉目片刻,少時納頭向寶鏡拜了下去:“知我者,陛下也!”

“少來!”

寶鏡毫不客氣地嗔道。

“下回再上街,你得帶著朕,不然朕悶也悶死了!”

到了這個時候,一向傲嬌的寶鏡竟然也直接開口向石詠相求,可見這小院悠悠歲月,真的快要將這位給悶死了。

於是石詠將完全修好的一對白釉碗盛在原先的木匣裡,小心翼翼地拎著,懷裡則揣了武皇的寶鏡,出門去了琉璃廠。

到了琉璃廠鬆竹齋,卻趕上楊鏡鋅掌櫃又不在。石詠無奈,隻能將那對木匣交給店裡的夥計,托其轉交給楊掌櫃。石詠原本還想聽聽楊掌櫃對補好的這對碗的評價,順便旁敲側擊一下碗主人的情形,豈料都沒機會了。

這時候鬆竹齋的老板一掀簾子出來,見到石詠當即開口:“這位小哥,請留步!”

上回因為那隻螺鈿插屏的事兒,石詠曾經見過這老板一麵。他聽老板招呼得客氣,連忙轉過身,作了個揖:“主人有何吩咐?”

那老板連聲說:“不敢!”當下也自報了家門,說是姓白,曾聽楊掌櫃說起過石詠,特地想請石詠到鋪子後院去坐坐,詳談一番。

石詠今天進來鬆竹齋,早已感覺出那夥計今兒客氣得不同往日,心知必有緣故。他沒有拒絕白老板,心想反正去見識一下這時候的古董行後院,也不是什麼壞事,順便帶寶鏡去開開眼。

他隨白老板穿過鋪子的門麵,見門麵後麵是一間精致的水磨青磚小院子,院子裡打掃得乾乾淨淨,纖塵不染,園子角落裡則種著石榴和玉簪,牆根兒處還有一眼巨大的石槽,槽內盛滿了水,幾十條長約一指的金魚在水中悠然遊動。

園子儘頭是一座紫藤架,架下設了茶座,隻見有一人施施然坐著,聽見聲兒便抬起頭來,衝石詠和善地笑笑:“你就是石詠?”

石詠點點頭,衝對方作了個揖,開口道:“正是!”

坐在他對麵的是個年輕人,穿著青色緞麵的常服,頭頂的帽子正中綴著一枚和田美玉,被從紫藤架漏下來的日光映著,反射著柔和的光澤。

“我姓陸,你可以稱呼我陸爺!”

對方話音剛落,石詠就聽見寶鏡在悄悄提醒:彆輕視了,這人不簡單,是個龍子鳳孫的樣子。

石詠伸手在心口輕輕地按了按,表示他知道了。

麵前這人,的確是個年輕人,看年紀與他相差仿佛,最多比他大一兩歲,眉目清秀,身形挺拔,再加上衣飾華貴精美,石詠就算是想輕視,也輕視不起來啊!

“陸爺您好!”

就算沒有寶鏡提醒,他也能猜出眼前這人的身份——因為上次那位嚷嚷著要修螺鈿插屏的靳管事,此刻正垂著雙手,恭恭敬敬地立在這人身旁。

石詠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上回靳管事親口說過,那件螺鈿插屏是十六爺要送進宮,打算孝敬宮裡貴人的。

這點曆史知識他還是有的:

康熙膝下,有序齒的第十六子,名胤祿。

胤祿——陸爺者,祿爺也。

楊鏡鋅登時就慌了。

他萬萬沒想到石詠竟然於禮節之上一竅不通,趕緊往身後丟了個眼色。石詠瞥瞥他,這才有樣學樣地屈了右膝,垂手躬身,口中含含糊糊地跟著道了一句:“請王爺大安。”

對麵的人登時冷哼了一聲。

天氣原本就熱,楊鏡鋅這一嚇,更是急出了一頭的汗——要知道,對麵可是出了名的冷麵王,為人冷麵冷心,於禮數上又是極為端嚴挑剔的。

對楊掌櫃而言,石詠是他帶來的人,雖說不過是個籍籍無名的小子,雍親王不喜便罷了,可萬一遷怒到他楊鏡鋅的頭上就大事不妙了。

而對石詠而言,他行這個“打千”禮下去,多少也經曆了一番心理活動——作揖是自然而然的頭一反應,畢竟人與人之間平等相待的觀念早已滲入他的血液;而改行“打千”禮則是對曆史與人生的妥協,石詠隻在心裡默念:看在您年紀比較大的份兒上……

雍親王胤禛,今年剛滿三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