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80章(2 / 2)

石詠心裡著急,還待再問,忽然一陣大力襲來,他又被橫推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拐子!”

石詠摔得不輕,扶著腰抬起頭來,忽然見到幾個義憤填膺的男子立在跟前,都是家丁長隨模樣,腰間掛著腰牌,幾個人圍著自己。另有人過去檢視那個男孩子的情形,反複呼喚:“少爺,訥蘇少爺!”

石詠一下子反應過來。

這大約是這小公子的家人尋來,卻見他伴在這孩子身邊,又是一副布衣貧家打扮,所以將他認成了拐子。

“這麼年輕,卻不學好!”那幾個長隨看看石詠,神色裡都是鄙夷,“一會扭了去順天府。”

“這個簡單,”有個人在人叢背後探個腦袋,湊上來看了一眼,說,“用魚鰾膠加大蒜汁就能補了。”1

魚鰾膠是木匠常用的粘合劑,大蒜汁也是易得之物。所以一聽見用這些個就能補,管事和“鬆竹齋”店主都是大喜,眾人齊齊地轉過身,一張年輕的少年人麵孔出現在他們麵前。

插嘴的不是彆個,正是石詠。

“你……是誰?”那名管事見石詠年輕,不大信得過,開口問得直接。

石詠卻不答話,直接越過兩名長隨,背著手,湊過臉去看那隻花梨木插屏,一麵看一麵點頭,說:“缺損的兩片是夜光螺,隻要將材料打磨成凹槽的大小厚薄,先試過能嚴絲合縫了,再按我說的,用魚鰾膠和蒜汁調在一起,粘牢就行。若是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夜光螺,色淺的鮑魚螺或是硨磲殼也是可以的。對了,這幅插屏該是一對,對色的時候隻要照著另一隻挑一樣顏色的螺片就行了。”

管事聽石詠一番話,不免一怔,點頭道:“對,這插屏原本確實是一對。”

那店主一聽,登時向管事稟報:“靳二爺,既然有人指點了,我看不妨就按照這法子試一試。若是夜光螺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小店正好有新進的白色硨磲,可以請高手匠人按形狀打磨,然後再重新粘合,您看,這樣可好?”

靳管事卻說:“我看那,也不必另請什麼高手匠人,倒不妨請那位小哥試一試,我看他說得挺是回事兒……咦,人呢?”

眾人一回頭,石詠已經不在店裡。剛才趁靳管事與店主說話的時候,石詠已經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

*

石詠走在琉璃廠西街上,他剛才是故意從“鬆竹齋”裡偷溜出來的,本就沒想接下這樁活計。

一來,這螺鈿工藝不是他最擅長的,紙上談兵可以談得很漂亮,真的上手操作卻未必是那麼回事;二來麼……剛才不也聽見了?那靳管事口口聲聲說什麼十六爺,又說東西是要送進宮裡去的。

石詠心想,十六……到底是身在數字大大們橫行的時空裡啊!

隻不過就算眼下有接觸皇子阿哥的機會,石詠也一定會辟易遠避,能不沾就不沾,沾上了,未必就是什麼好事;再說了,輕而易舉就得來的東西,旁人也不會高看。他在後世也算經曆過起伏,這些事兒見得多了,處事的時候自然就有保留。

石詠摸摸口袋,囊中空空如也——他本想找楊掌櫃幫幫忙,弄一點兒金粉或是金箔來做“金繕”的,如今依舊什麼都沒有,一無所獲地回家去。

他微有些失落,沿著琉璃廠西街慢慢往北逛著,本來隻想隨意走走,沒曾想漸漸逛到前門大街附近,隻聽前麵鼓樂喧天,遠遠望著有人披紅帶花,騎在高頭大馬上慢慢往這邊過來。

“聽說這是榮國府的二公子娶親呢!”

石詠聽見背後有個人吱了一聲。石詠聽見“榮國府”三個字,登時愕然,呆在原地。他身邊有不少人正越過他,往道路兩側趕去,還有人在高聲喊著:“賈家闊綽,喜錢也多,大家快搶喜錢那——”

隻見那跨馬迎親的新郎官跟前,果然有兩個小廝正抓了一個大竹筐,一把一把地往道路兩旁拋灑喜錢。

隻聽背後有人問:“榮府哪個二公子?不是說那位銜玉而誕的二公子才七八歲?”

“是榮府長房的璉二爺,知道嗎?長房聽說聘了杭州織造的侄女兒,王家的姑娘。”

石詠聽著這戲碼原本好生熟悉,榮府長房的二爺,娶了王家的姑娘……可是王家,王家出的那位高官,不該是京營節度使王子騰王大人,怎麼,怎麼竟成了杭州織造?

石詠對紅樓故事算是熟悉,可也就因為這份熟悉,他此刻才被雷得外焦裡嫩的。

可這還沒完,在他背後議論的路人突然冒了一句,問:“平郡王家那位嫡福晉,可是這位璉二爺的長姐?”

“不是,平郡王福晉是二房長女,和那位銜玉而誕的公子是一母同胞。”

這下子石詠更是如墜雲裡,所以說,這個時空,它到底是……

這個時空裡有榮國府,可能也會相應地有個寧國府,與之聯姻的姻親王家也在,隻不過王家好似被打回原形,真實身份竟是杭州織造;而榮府二房長女也確實嫁得榮耀,隻不過不是進宮做皇妃,而是做了王妃,是平郡王家的嫡福晉。

這是個……這是個清朝與紅樓世界拚接起來的時空啊!

脂硯齋曾經評讚紅樓中的種種設定是“半有半無,半古半今,事之所無,理之必有,極玄極幻,荒唐不經。”而他眼前這個世界,則更是荒誕玄幻,以賈府為中心,芯子看著依舊是紅樓的,然而這世界慢慢向周邊延伸出去,卻越來越像是紅樓世界原型的模樣。

假作真時真亦假——在這個時空裡,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已經完全無法區分。

這時候石詠身邊的人正在前擠,要去搶賈府小廝灑出來的喜錢。隻聽有人高聲喊:“小心了啊,這可有盛了二兩銀錁子的送喜荷包,數量不多,大家可得睜大了眼接準了啊!”

眼見著就有小荷包混在那成筐撒著的喜錢裡拋了出來,石詠恍然不覺,忽然胸前一痛,下意識地伸手一按,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接到了一枚繡著大紅喜字的荷包,掂一掂,沉甸甸的,該是如前麵那人所說,有二兩的小銀子錁子包在裡頭。

“……窮酸傻樣兒,運氣倒好……”

旁人在石詠身邊嘀咕,對石詠搶到荷包覺得十分嫉妒。

石詠卻繼續望著手中的荷包發怔:這個世界,有人為了二兩銀子被借貸的喝血,有人卻將二兩銀當做喜錢,在街麵上隨意拋灑。

他將那隻荷包緊緊攥在手裡,一轉身,擠出人群,辨清方向,迅速往紅線胡同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始終渾渾噩噩的,即便是與旁人撞著踩著,旁人罵他兩句,他也不還口,隻拱拱手就走。

他始終在想,自己穿到這個“拚接”世界裡,是不是,也是有原因的。

“石呆子,石呆子——”

走進紅線胡同口,便有人這麼叫他。

“喂,石呆子,叫你呢!”

石詠腳下卻越來越快,幾乎止不住地飛奔起來——

他全想起來了,石呆子!

石呆子——這特麼原本是他石詠在現代的外號。

就因為在研究院裡得的這個外號,他還特地去看過紅樓裡關於賈赦奪扇的那一段,那一段完全由旁人之口,轉述而說出的悲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