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第95章(2 / 2)

第二天起來,石詠早已經忘記了那四個字兒的事,他一出門就去找李大樹。李大樹就是上回指點石詠去琉璃廠的那個銅匠。對於石詠來說“李大樹”和“李大叔”發音著實也差不多。

他將來意說明,就要付錢給李銅匠。

“都是街坊,這點事兒,要什麼錢?”李大樹鄙視地看了一眼石詠手裡的碎銀子。

“不是不是,”石詠連忙解釋,“還要請大叔幫忙,替我準備一點兒純銅,您這兒要是有陶土我也想再借點兒。”

李大樹這才不做聲了,伸手掂掂碎銀的重量,心知這小子很是厚道,給的銀錢價值超過了他說的這些材料,也涵蓋了銅匠的手工。

大家雖然都是街坊鄰裡,可是但隻靠著這點兒情分,旁人幫忙就隻會點到即止。石詠一向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也是大致計算過這些花費,才往李銅匠這裡塞了這樣一塊碎銀子——

於是接下來一切都非常順利。

在李銅匠的幫助下,石詠將兩爿鏡麵拾掇乾淨,敲打至完全平整,再用石蠟填補在裂縫中間,自己將石蠟雕成鏡麵補完之後的樣子,然後用陶土做模,在李大樹的銅匠爐子邊上將這陶土模完全燒硬,裡麵的石蠟則完全融去。石詠這才將兩爿銅鏡和陶土模套在一起,請李銅匠幫忙,往模具裡灌上銅液。待銅液冷卻,原本碎成兩爿的銅鏡就牢牢地築在一起了。

石詠將鑄補完畢的銅鏡托在手裡,仔細觀察接縫處。

隻見接縫處能看出一道細線,能看出銅色稍許與彆處有些不同。這是因為澆築時用的銅液與原本的銅質有一些細微的差彆。

石詠有些鬱悶,他已經請李銅匠在銅水裡加入少量的錫,可是沒有後世的那些工具,做出來的銅錫合金到底還是與原物有細微的差距。但據李銅匠說,石詠的估算已經相對準確,他平生所見,鑄補銅器隻有這麼點兒色差的,算是相當難得的了。

接下來是最後一步,打磨。

石詠是用水磨法,一點點地將鏡麵打磨平整。這麵銅鏡兩麵皆能照人,石詠便少不得要花兩倍的功夫。反正他也不著急,儘管使出那水磨工夫慢慢處理,漸漸的那鏡麵便真的能照見人影,即便是接縫處也不例外。

這時石詠一個人在自己屋裡,喻哥兒此刻正在外麵的院子裡玩兒,石大娘與王氏兩個則在另一間屋子裡的做活計。

石詠滿意地將這麵銅鏡放在桌上,自己起身活動一下,忽聽那麵銅鏡裡有人幽幽地歎了一聲。

這一刻石詠當真是嚇得毛骨悚然,連忙蹲下,麵孔湊在那麵銅鏡跟前。

隻聽鏡內一個蒼老的女聲緩緩開口:“是誰,喚醒了朕!”

石詠聽了立時一陣尷尬,他如今一窮二白,嘴上言之鑿鑿說要做“金繕”,可囊中著實羞澀。但是掌櫃已經贈了他上等生漆,他便怎麼也不好意思再拉下臉求金粉了,畢竟那個要比生漆價值昂貴得多。

“現下還不曾,隻不過這上漆的工藝就要花上好幾天,我打算在這幾天之內,把後續材料一一準備齊。”石詠答得老實。

掌櫃的眼神在石詠臉上轉了兩圈,看穿了他的自尊心:“好說,好說,若是小哥還有什麼需要,再來我們店找我便是。”

石詠道謝,問過這掌櫃姓楊,便匆匆告辭,臨走沒忘了提著那一竹筒的上等生漆。

出了琉璃廠向南,到了虎坊橋拐上騾馬市,走不多遠石詠就順利回到了自家的紅線胡同,往胡同裡沒走多遠,就聽見有人粗著嗓門兒在說:“石大娘,這還錢的事兒,到底該怎麼說?”

這石家住著的,是胡同西側一出兩進的小院,石家兩房人口,全都擠在北進,南麵一進另開了個門,算是個獨門獨戶的院子,租給了一對在天橋跑解馬賣藝的父女,每月可以多個幾錢銀子的進項。

眼下正是下午,日頭挺大,南院住的那對父女大約還沒回來。上石家討債的人,是個三十幾歲,包著頭的婦人,叉著腰,立在石家院子的門口,嗓門大得整條胡同都聽得見。

“趙姐姐,進來說話,進來說話吧!”

這說話的是石詠的親娘石大娘。聽語氣可知石大娘心裡多少有些羞愧,欠銀不還,不是啥光彩的事兒。

“今兒照舊還不上是吧?”那姓趙的婦人語氣倒也和藹,“等明兒還就不是這個數了。咱就是看在老街坊一場的份兒上,過來提點你一句。”

石大娘在院裡沏了一碗茶送出來,遞到姓趙的手裡,雙手在圍裙上擦擦,帶著求懇的語氣,說:“以前是因為詠哥兒受了傷要吃藥,如今詠哥兒病好了,我們趕趕工,這兩天……這兩天定能趕出來。”

石詠知道他娘最近這幾天晝夜趕工,晚上與二嬸一起湊在那豆大的油燈光旁邊做繡活兒女紅,想必就是要趕著還錢的原因。他身為人子,不能坐視,趕緊上前,衝那趙氏行了個禮,叫了聲“趙大娘”。

那趙大娘卻不容他開口說話,“呸”的一聲吐了口茶葉渣子,麵對著石大娘說:“這就是你家詠哥兒了吧,不是我說,這十五六歲半大不小的年紀,也是該出去尋點兒事情做了。以你們石家的家世,進個族學,當個伴讀,討些公子哥兒們的歡心,手裡也進點兒錢財,總比成日價賴在家裡的強。”

石詠聽了這話還沒怎麼地,石大娘已經漲紅了臉,抗聲說:“詠哥兒是沒什麼出息,可是他爹和他叔叔都是堂堂正正的人。我就是再吃窮受累,也不能叫詠哥兒這麼低三下四地去受委屈。”

趙大娘無所謂地又灌了自己一口茶,說:“那就當我沒說好了。怎麼,今兒你這二兩銀是還不上了吧,明兒再還,可就是三兩了。”

石詠此前聽兩人對話,就知道自己娘該是借了印子錢,利滾利的那種高利貸,隻是他沒想到這利滾利如此厲害,已經失聲問道:“娘,您……你當初借了多少?”

一旦問清了石大娘當初不過是幾天前剛借了五錢銀子而已,石詠心頭就一股無明之火往上冒——這,這哪裡是借貸,這分明就是喝血!

可是那趙大娘卻無所謂:“我不過是個跑腿兒的,放貸的要這麼多利,我也沒辦法。石家的,你說是不是?”

石大娘借錢的時候就知道規矩如此,無奈之下隻能點點頭:“詠哥兒彆鬨,確實是這個規矩!”

石詠明知趙大娘在債主的要求之上,還一定會再加成,可是連自己娘都這麼說,他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

最要命的是,他自己也的確是兩手空空,分文沒有啊!

“石小哥,說實在的,你娘借這些錢,也是因為你。”趙大娘見對方啞了,免不了得意,“你是長子,又已是這般年紀,也該給少敗敗家,多給你娘省省心了。說實在的,石家人,混成這樣,你們呀,也太拉不下臉求人了。要是我,早就去永順胡同那裡去求……”

剛說到這裡,石大娘已經從趙大娘手裡接了茶杯回來,板著臉張口就攆人:“好了好了,三兩就三兩,我們石家的事,您就甭操心了!”

趙大娘口裡嘟嘟噥噥地往外走,還說什麼,“也就明天是三兩,後兒個指不定什麼價了……等再過個兩三個月,怕是你賣房子賣地、賣兒賣女也還不上了,這可彆怪我現在不提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