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第107章(2 / 2)

石詠點點頭,衝對方作了個揖,開口道:“正是!”

坐在他對麵的是個年輕人,穿著青色緞麵的常服,頭頂的帽子正中綴著一枚和田美玉,被從紫藤架漏下來的日光映著,反射著柔和的光澤。

“我姓陸,你可以稱呼我陸爺!”

對方話音剛落,石詠就聽見寶鏡在悄悄提醒:彆輕視了,這人不簡單,是個龍子鳳孫的樣子。

石詠伸手在心口輕輕地按了按,表示他知道了。

麵前這人,的確是個年輕人,看年紀與他相差仿佛,最多比他大一兩歲,眉目清秀,身形挺拔,再加上衣飾華貴精美,石詠就算是想輕視,也輕視不起來啊!

“陸爺您好!”

就算沒有寶鏡提醒,他也能猜出眼前這人的身份——因為上次那位嚷嚷著要修螺鈿插屏的靳管事,此刻正垂著雙手,恭恭敬敬地立在這人身旁。

石詠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上回靳管事親口說過,那件螺鈿插屏是十六爺要送進宮,打算孝敬宮裡貴人的。

這點曆史知識他還是有的:

康熙膝下,有序齒的第十六子,名胤祿。

胤祿——陸爺者,祿爺也。

他想想這更不對了,武則天當年遜位之時曾經宣布:“去帝號,稱‘則天大皇後’。”

於是石詠小心翼翼地又問:“還是該稱呼您,武後娘娘?”

鏡子裡傳出的女聲豪氣地答應了一句:“這都是朕!——區區名號又算得了什麼?”

石詠忍不住要大伸拇指,武皇就是武皇,有這樣的氣概,難怪她隻為自己留下一塊“無字碑”,是非功過,任後人評說。

“您……是一直在這鏡子裡麼?”

石詠終於想起來這茬兒。

一直住在鏡子裡的武皇,難不成是個千年老女鬼一直附身在鏡子上?

“自然不是——”

鏡子裡的女聲漸漸顯出幾分沉鬱。

“其實我,隻是一麵鏡子……”

“我是武則天鏡室裡的一麵寶鏡,見識過李治設鏡以正衣冠,也見過武皇鏡殿裡的綺麗風景1。隻是年深月久,我與武皇朝夕相處的時日漸長,便自覺乃是武皇化身,又或是武皇一縷魂魄,粘在我這鏡上,年深日久,隻要我這麵寶鏡還在,武皇便仿佛依舊活在人間,直到……”

“直到你碎成兩半?”

石詠不知不覺陷入了這場對話,仿佛麵前的寶鏡能夠說話,一點兒也不突兀。

“不,直到我被人封印。”

石詠一驚,突然想起被他扒拉下來的“風月寶鑒”四個字,難道那竟是封印?

這時候他再去找,被掀下來的那四個字,卻怎麼也找不到了。

這時候石大娘站在屋外,敲門問石詠:“詠哥兒,你這是在與誰說話呢?”

石詠趕緊站過去開門,衝母親搖頭說:“沒……沒誰?”

石大娘剛才是明明聽見兒子在屋裡說話的。此刻他開了房門,石大娘卻見到屋裡還是那副老樣子,石詠和喻哥兒兩人的床榻一橫一豎地貼著牆根兒。石大娘自然忍不住說:“奇怪……難道是娘年紀大了,聽岔了?”

石詠剛要接口,忽聽那寶鏡又出了聲兒:“不打緊,她聽不見我!”

石詠硬生生被寶鏡嚇得一個激靈。然而石大娘卻完全沒有聽見任何動靜,隻在屋裡轉了一圈,便走出門去,臨走時搖搖頭,說:“看起來真的聽岔了!”

石詠關上房門,才有膽子喘口氣。隻不過他還沒明白,為什麼隻有他能聽見寶鏡說話。

“因為是你修複的!”寶鏡猜出了石詠的心思,“你去了封印,又令碎成兩半的我重回一體。我的心聲……你聽得到。”

石詠聽見寶鏡這麼說,竟由衷感到一陣欣慰。

話說,他畢生苦苦追求的,不正是這個嗎?讓那些被損壞的老物件兒重見天日,讓後世的人能聽見這些器物所傳達的心聲……

“年輕人,看起來,你這家裡,算不上寬裕吧!”

石詠順著鏡子麵對的方向,也往身後打量:這是石家北院的西廂房,如今石家兄弟兩個起坐都在這裡。屋子裡放了兩張床榻一張小桌,就再也下不了腳,箱籠什麼的都塞在榻下桌下。

石家的確不富裕。不過石家因有兩位女性長輩悉心照顧著,到底收拾得整齊雅致:窗上糊著竹棉紙,窗前的小桌上供著一隻牙白釉的粗瓷小瓶,瓶裡養著一枝剛開未久的白色梨花。石家哥兒兩個各自的榻上,被褥都是陳年舊的,被頭上有一兩處補丁,可也洗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地疊著。

石詠呆了一陣,突然問:“你能看得見?”

“當然,我是一麵鏡子!”寶鏡回答,“年輕人,我看你,眉心總帶有憂色,麵有愁容,是為了生計發愁麼?你若願意,不妨說來,讓‘朕’也聽聽。”

說到後來,寶鏡漸漸又恢複了那睥睨天下、傲視群雄的語氣,仿佛武皇那一縷魂魄再次與寶鏡合二為一,魂即是鏡,鏡即是魂。

石詠聽寶鏡這樣說,心內不僅一動。

這些天裡,他外表不顯,內心卻在反複思考石家的困境——不是現在的暫時貧困,而是未來將要麵對的,石家那二十把扇子的危機。

因為這二十把扇子,石家家破人亡,可是賈府也並未真得到什麼好處,更加因小失大,終於一敗塗地。

石詠一直在琢磨,萬一賈家真的有一天上門討扇,他該如何應對,難道嘗試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嗎?而且,賈府後來的那些事兒,連曹公都沒明確地寫出來,自己警示賈府,難道會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