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第109章(2 / 2)

準備工作就緒,石詠就從賈璉給他的錦盒裡取出了那隻號稱是趙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他事先仔細看過,知道確實是銅鎏金工藝,隻不過天長歲久,表麵的鎏金已經脫落了不少,露出裡麵的銅胎,銅胎上則有青綠色的銅鏽遍布。石詠花了不少功夫,將表麵銅鏽和各種雜質一一都去了,才能得窺這隻盤子的全貌——

看不出金盤和趙飛燕有半文錢關係。

金盤器型簡約端正,沒有過多修飾,隻是正麵鏨著卷草紋,反麵盤底則鏨了“長樂未央”四個篆字。

“長樂未央?”

石詠知道這四個字是漢代的吉祥話兒,在各色漢簡、銘文、瓦當上經常見到,甚至漢代很多人以此起名,僅憑這四個字,的確什麼也不能說明。

石詠凝神想:也不知當真將這金盤修起的時候,它是否也能像武皇的寶鏡一樣開口說話。

在石詠準備修複金盤的這段時間裡,武皇的寶鏡一直非常興奮,總是纏著石詠問這問那,似乎非常想知道它會不會就此多一個“同伴”。石詠心想,若是這件金盤補得未臻完美,沒能喚醒這物件兒,教寶鏡失望,那就不好了。

所以他工作起來就越發精心,將金與水銀在坩堝裡融化了,塗在清理乾淨的銅胎表麵,再用炭爐熏烤銅器表現,令水銀揮發,最後才用堅硬的“壓子”,將鍍上一層金的銅胎表麵反複磨壓,讓金質緊貼表麵,同時也讓器物顯得光亮照人。

像這隻金盤,表麵鎏金太薄了倒是不好看,卷草紋和背麵銘文的地方會顯得太單薄。所以這“鎏金”的工藝,石詠做了五六次,才覺得將將滿意了,這才最後用“壓子”將表麵壓實磨光。

趁弟弟去學塾上學的時候,他獨個兒在家完成了這道工序。

武則天的寶鏡被他一直放在手邊,到了這時候,寶鏡自然興奮不已,一疊聲兒地問石詠:“你快問問它,真是趙飛燕麼?”

還沒等石詠接茬兒,那金盤裡突然有個沉穩的女子聲音在問:“趙飛燕又是何人?”

不是趙飛燕?

所以賈璉說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石詠與寶鏡麵麵相覷,隔了一會兒,石詠才顫巍巍地開口:“那……請問閣下是……”

“本宮乃是大漢皇後,椒房殿的主人,衛子夫!”

金盤傲然答道。

石詠獨自背著手立在階下,仰著頭,透過自家院兒裡槐樹斑駁的葉影,望著眼前的浩瀚星海,任夜涼如水,一波一波地慢慢侵襲。

白天的時候,他在金魚胡同十三阿哥府邸後院裡,曾聽見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當時不及細想,隻覺得那個聲音像是一下子就刻在自己心裡一樣。現在他一人獨處,才慢慢省過來:

——那個聲音,好生像他的小師妹。

石詠是學習古代工藝美術出身,在博物館裡工作的時候,帶過一個前來實習的直係師妹。

小師妹天真活潑,極得他們科裡上上下下的喜歡。然而她卻總是纏在石詠身邊,求他指點修補古時器物的種種訣竅。

石詠那時卻覺得師妹很聰明,一點就透,不用自己怎麼指點才是。他有個壞毛病,一旦需要修複的古物件兒上手,他往往會聚精會神地坐在桌子跟前兩三個鐘頭,都不帶挪窩的,自然根本記不起還有人候在他身邊,等待他講解。

於是就這樣,石詠自己忙起來就渾忘了所有,待抬起頭來的時候,見到小師妹竟然也沒挪窩,依舊坐在身邊,望著自己手裡的器物,眼裡亮晶晶的。

後來實習結束,小師妹畢業後在一家設計事務所找了份工作,聽說順風順水,薪水也很優厚,和他們這些苦哈哈的研究員自然沒得比。漸漸地,她也就和石詠再沒聯係了。

和小師妹相處的整個過程其實沒起過半點波瀾,日子就如流水一般地過,甚至同事們從來都沒拿他們兩人開過玩笑。

因此石詠也沒想到,自己身在這樣遙遠而孤寂的時空,竟會因為一個聲音,一句話,便將那些久久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全部回想起來。

他擁有一雙慧眼,能認出那些被歲月塵封的老物件兒所擁有的價值;他也有一雙巧手,能讓這些老物件兒重新煥發青春。

可是於他自己,石詠卻很清楚,他還不具備好好去照顧一個人,愛一個人的能力。在感情這件事兒上,他是個十足的呆子……

*

到了和楊掌櫃約定的日子,石詠帶弟弟喻哥兒去了琉璃廠。

這時的琉璃廠早就和明代燒造琉璃的廠子沒什麼關係了。因為滿漢分城而居的緣故,滿洲大族世家大多居於四九城裡,漢官則大多住在外城這琉璃廠附近。此外,各地會館也都建在琉璃廠左近,各地進京趕考的士子在備考時也喜歡到此逛逛書市。如今的琉璃廠已經彙聚了京城最大的書市,現出那文風鼎盛,文士薈萃的麵貌。

石詠先帶了喻哥兒去鬆竹齋見楊掌櫃。

喻哥兒很懂事,石詠隻教過一回,他見到每個人便都似模似樣地行禮。旁邊楊鏡鋅見了,登時怨念滿滿,盯著石詠。石詠嘻嘻地笑了兩聲,伸手抹抹後腦,心想這楊掌櫃估計到了現在還在後怕呢!

他們在鬆竹齋裡逗留片刻。倒是白老板將石詠拽到一邊去,低聲告訴他:“陸爺托人帶了話,他最近有事,不在京城,養心殿造辦處的事兒,得先往後押一押……”

石詠一聽,就知道是雍親王上回說了十六阿哥“隨扈”的事兒了。

“……陸爺說了,這事兒他說到做到,隻是現在不得功夫罷了!”

石詠聽了白老板的話,也不知是十六阿哥本人原話,還是白老板的演繹。這位十六阿哥在曆史上似乎混得不錯,“九龍奪嫡”裡也沒見他站誰的隊,看著好像一直碌碌無為,末了竟然還得了個鐵帽子王爵,開開心心地活了一把年紀。

像石詠這樣隻見過一麵的小人物,十六阿哥竟然也還記著,並且叫人來傳話。石詠因此對這個“陸爺”印象還不錯。

石詠謝過白老板,帶著詠哥兒,隨著楊掌櫃,沿著琉璃廠大街,拐進椿樹胡同,走不多遠,便聽見院牆裡傳來朗朗的讀書聲。

這可比那天在石家族學外麵聽見的嘈雜吵鬨要好多了。石詠倒是沒想到,在那樣熱鬨的琉璃廠大街背後,竟然有這樣清淨讀書的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