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終有一彆(1 / 2)

及至九月下旬,轟轟烈烈查了近兩個月的山東都司通倭案,終於走到了尾聲。

景熙皇帝親下敕令,主犯韓山岐,問斬,夷三族,即時行刑。

從犯六人,問斬,男眷發配充軍,女眷籍沒為奴。

其餘共犯二十餘人,依罪行輕重,判笞杖,監禁,流放等刑罰各不相同。

九月廿七,通倭人犯由大理寺獄押解至午門外,聽候判決旨意。

當日一早,便有五城兵馬司的官兵戒嚴了自大燕門至午門的通路,但即便如此,在長街兩側依舊站滿了早早來此圍觀等候的百姓。

及至午時,在官兵與錦衣衛的押送下,帶著鐐銬的罪犯緩緩自長街走入了承天門。

天幕中層雲千裡,恰有數隻寒鴉自人群頭頂飛過。

入承天門後,百姓不得跟隨。錦衣衛指揮使莊衡手握聖旨立於午門前,一身玄色曳撒,遠遠望著囚犯的隊伍行至近前站定。

人犯在官兵的押解下皆麵向午門跪地俯首,莊衡展開明黃色的卷軸,肅聲讀出帝王親筆寫下的判決。

及至“欽此”二字讀出,人犯中有人隱隱嗚咽出了哭聲。而在承天門外,鴉雀無聲的人群中也有人濕了眼眶。

幾個穿粗布衣的百姓,攜老扶幼,聚到承天門前,對著紫禁城的方向,遙遙的磕了幾個頭。

其中一個精壯的漢子,在直起身來的時候,忽然高聲喊了句:“皇上,萬歲萬萬歲!”

一傳十,十傳百,這句呼聲就如一粒拋入乾草堆中的火星,百姓高呼萬歲之聲響徹承天門外。

這聲音傳入午門前時,響聲微減,氣勢猶存。

紀文征跪伏在人群當中,遠處傳來的呼聲,如尖刺般不住衝擊著他的耳膜。他隻是麻木的跪在地上,對自己將要麵對的處決沒有一絲波瀾,隻是身邊之人的啜泣聲讓他覺得有些厭惡。

待到午時三刻的鐘鼓聲響起,行刑之期已到。

在官兵的呼喝聲中,處極刑的罪犯被架起,往斬台押去。而紀文征左右兩側也被人鉗住下脅大力拉扯起來,要踏上流放之路。

他的雙肩早已被重枷磨破了皮,在這一番推搡中再一次碾開他的皮肉。身為江南人,北地長年風雪的磋磨讓他落下了腿疾,不再年輕的身體也使得他在牢獄當中備受折磨。

紀文征隻是沉默的忍受著身體上如錘如煉般的疼痛,逆來順受的被人拉扯進流放的隊伍當中,甚至在心中啐了自己一句。

罪有應得。

可在這擁擠的人群當中,忽而他聽到有個細微的聲音在自己耳畔響起。

“紀大人,回頭,往上看。”

紀文征循著聲音看去,見說話的是一個相貌清秀的小內侍,不知何時擠過押送的官兵混入了隊伍中。

如一滴雨水乍入寒潭,攪動出些許漣漪。紀文征意識到了什麼,倏而回眸向朱紅色的宮門回望而去。

在午門高峻的門樓上,站著一個人。

淒淒切切,翹首而望。

紀文征的雙眼霎時滾燙。

“瑤瑤,瑤瑤……”

那是他的女兒,在多少個日夜裡與他相依為命的囡囡。自入獄以來,他一直所秉持的清醒與決絕,在見到至親的這一刻,垮塌成了瓦礫。

官兵見到他似是想要逆著人流往回走,立時從身後壓製住了他。紀文征本能的一掙,更是惹怒了官兵,在他背後狠狠推了一把。枷鎖的重量本來以使得他難以維持平衡,他就那樣蝦著身子,往前踉蹌了好幾步,才勉強站住。

白發遲暮,滄淚潸潸。

夏綾見紀文征還不甘心的想梗著脖子往後看,忙附在他耳畔道:“紀大人,見過了就得了,彆再給瑤瑤惹麻煩。你如果還有什麼想說的話,我幫你帶到。”

紀文征哽住喉嚨。說什麼,他還配說什麼呢。

他與原配夫人是少年夫妻。彼時紀文征方得高中,意氣風發的進士郎,一襲紅袍,騎著大馬遊走於金陵城中,卻忽而展角一歪,竟是被樓上拋下的花砸中。

他抬頭一望,閣樓上的少女皓齒明眸,掩麵含笑。

而後,三書六禮,十裡紅妝,琴瑟和鳴,弄瓦之喜。

在生下紀瑤後的第二年,紀夫人罹患重病。彼時正是紀文征最忙的時候,他既要在衙門裡上值,又要照顧患病的妻子,還得看顧年幼的女兒。那一年的日子仿佛暗無天日,他能做的都做了,能看的大夫也都請了,但最後仍是沒有留住夫人。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他獨自一人帶著孩子。女兒生的嬌,他一邊要教養,一邊又擔心她受委屈,在漫長而無儘的歲月中,他幾乎將全部心思都撲在了孩子身上,從前俊朗的少年不複存在,兩鬢亦是華發早生。

可女兒長得越大,他一個男人照顧起來就越有不便之處。直至一封調令不期而至,要他離開金陵城赴外地任職。紀瑤那時大概十歲上下,他生怕自己一個人看顧不好她,也怕脫離了大家族的教養與名聲,一個鰥夫帶著的女兒不好說人家,便將紀瑤留在了金陵。

那些年,父女二人之間的聯係皆靠著南北之間的一紙書信。自夫人生病那年起,紀文征便患上了失眠的毛病,整夜整夜睡不著的時候,他腦子裡想的都是紀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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