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冬之交時,寧澈又病了一場。
因著這場病,乾清宮早早的便燒起了地龍,比往年要早上差不多半個月的時間。
殿內一暖和起來,小鈴鐺就特彆喜歡到乾清宮裡趴窩。地板被烤的暖烘烘的,狗子就四腳一擺,將自己的肚皮全都攤在地麵上,遠遠看過去像一件淺金色的毛皮坎肩。
寧澈病了幾天,夏綾就陪了他幾天。她倒是覺得,沒有了平日裡招貓逗狗的那股鬨挺勁,安靜下來的寧澈還挺討人喜歡的。像隻捋順了毛的大狗狗,總想讓人去胡嚕一把毛。
到後麵幾天,寧澈不難受了,精神頭也漲了上來,隻是身上還有些沒力氣。不過他倒挺自得其樂,正好拿這個借口擋住前朝那些想跟他扯皮的人,好好過幾天安生日子。
通倭一案雖是了結了,但這件事給寧澈敲響了一個極大的警鐘。養病這幾日,他對海防產生了空前的興趣,心中已然開始暗暗盤算,是否要借著通倭這事的風頭,好好推一把海事力量的構建。
幾近黃昏,寧澈倚在床頭上翻書,枕頭邊上已摞了厚厚一遝與海防相關的書籍。夏綾就盤腿坐在旁邊的榻上,乾她自己的事。他們兩人慣是這樣,大多數時間誰也不理誰,看到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了,才會互相搭句腔。
有輕緩利落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夏綾抬起頭,見是譚小澄來了。他在寢閣外站定,躬身稟到:“主子,楊閣老與鐘大人到了。”
夏綾合上手裡的簿子:“你叫他們來的?”
寧澈點頭:“是,有些事想找他們議一議。”
“那行,我先帶小鈴鐺回去,晚點再過來。”她將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好,又囑咐了句,“彆說起來沒完,你還沒好利索呢。”
領著狗出殿門時,夏綾迎麵正遇到一身官服進殿來的楊懷簡與鐘義寒。她低下頭,忙拽著小鈴鐺一起退到一旁避讓,讓他們先過去。
對於這位首輔大人,夏綾其實是有點怵他的。楊懷簡一向刻板嚴肅,又對寧澈養了這麼大一條狗的事頗有微詞,他要是脾氣上來,連寧澈都敢罵,更何況她一個養狗的小內侍。
不出所料,楊懷簡根本沒打眼看夏綾,見到小鈴鐺,嘴角更是往下沉了沉。
小鈴鐺蹭了蹭夏綾,從鼻子裡嗚嗚了一聲。它十分不理解,這個世上怎麼還會有人不喜歡它。
夏綾揉了揉狗頭,卻在鐘義寒經過時,悄悄衝他吐了下舌頭。
乾清宮中暖和,寧澈往日裡隻穿一件單衣便足矣,此時要見外臣,才讓近侍又取了一件披風穿上。
君臣見過禮後,寧澈給楊鐘二人都賜了座,略一寒暄後,他便將話題引到了海防上。
這兩位文臣顯然是有備而來的。楊懷簡給了鐘義寒一個眼神示意,鐘義寒起身,將隨身帶來的手繪海岸輿圖呈了上去。
這圖約摸有四尺寬,三尺長,全部展開要占不小的地方,寧澈便叫人推來一麵架子,將這幅圖展開掛上去。
圖上已有一些事先做好的標注。鐘義寒抬手指向輿圖,對大燕版圖的海岸線分布先做了一個簡要的概括。而後他指向了在漫長曲折的海岸線上,用朱筆標注的幾處方位。
鎮海,寧波,鬆門,永寧。
鐘義寒的指尖在輿圖上輕輕劃過,一收一放間,帝國的海防布局好似已在他的股掌之中。
“臣以為,要在沿海一線構建嚴密的防務,首要是在這四處配備強健的軍事力量。”鐘義寒將目光在輿圖上收回,雙手交疊於身前,“堅實的海防力量,至關重要的一點便在於能有一隻可用於海上作戰的軍隊。根據臣對倭寇的一些了解,倭人現在用的戰船,體量輕,航速快,所以在海上航行敏捷,便於登陸和撤離。但也因為他們力求船隻的輕快,無法在船身上配備過多的重型火炮,對攻擊力就有所削減。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在如何造出可以在海上既不冗餘又能裝載足夠多的火炮的戰船,便是需要研究的首要之務。”
寧澈攏了攏身上的披風,問他道:“那對於應該造出何種樣式的戰船,你有什麼見解麼?”
鐘義寒低頭答:“對於此臣還並未有過深的涉獵,隻是淺看過基本分析船舶勘造的書籍,但紙上得來終覺淺,還需會同工部的同僚做進一步的勘驗。”
寧澈習慣性的轉了下手上的扳指:“那楊先生的意思呢?”
楊懷簡拱手道:“術業有專攻,確也不能靠義寒一人之力包攬所有事。但臣以為,對於海上布防的方位,他的建議臣是附議的。”
楊閣老說著,不由自主的就向鐘義寒投去一個讚許的神情。在座的兩位,都是他的學生,但與自幼教導的寧澈不同,楊懷簡是鐘義寒科考那年的讀卷官,識得遺珠之時,對方便已飽讀詩書。很明顯,楊大學士對於鐘義寒的偏愛,是在寧澈這個“頑劣不堪”的學生之上的。
“這四個地方,朕要看五年來詳細的戶籍統籌與驛所分布的信息。”
鐘義寒應下,又坐回到楊懷簡身邊,他自己的座位上。
他專注的聽著老師與皇上又說起與海防相關的人事安排,可忽而察覺,自己屁-股下麵的凳子發出了一些不同尋常的聲響。
一股不好的預感瞬時湧上鐘義寒的心頭,他根本沒來得及做出什麼反應,隻聽哢嚓一聲,屁-股底下好像懸了空,他整個人向後直接栽了過去。
稀裡嘩啦的一陣脆響,緊跟著尾巴骨一記悶痛,他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身下坐了一堆碎木頭片。
鐘義寒人都傻了。他竟然,在禦前,把乾清宮的凳子給坐碎了?
“怎麼了這是?”寧澈也給嚇了一跳,但看鐘義寒這個樣子又覺得有點好笑。
他趕忙讓在近前伺候的內侍把鐘義寒扶起來,又重新搬了張凳子給他。
鐘義寒心有餘悸的擦了擦額上的汗,躬身謝過恩,再次撩袍坐下。他這回刻意坐的慢了一些,待確認了凳子是穩當的,才又放心將屁-股擱在了上麵。
然而,一刻鐘後。哢嚓。
熟悉的聲音猛地刺入鐘義寒脆弱敏感的心神,他想要站起來,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哢。
嘩啦。
嘭。
梅開二度。
鐘義寒頹然坐在凳子的殘骸上,抬頭幽怨的看向禦座之上道貌岸然的景熙皇帝。
皇帝陛下,您就算要捉弄微臣,也不至於挑這麼個場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