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順被皇帝冷落三個月,今日自然也沒有能跟去朝上。
更不清楚朝臣們今日是經曆的了怎麼樣的暴擊,目前精神是何等岌岌可危。
如果馬順知道方才官員們在朝上,都敢豁出命去指著皇帝罵‘如此行徑後世豈可欺乎!’的話,他的氣焰大概會低一點。
然而……
馬順奉詔來的時候就看到了,乾清宮門口不但堵著些官員,還混著些國子監的師生。
這讓他想起些不愉快的舊事。
故而此時比往日更加惡聲惡氣,麵向群臣站定揮動手臂,如驅趕牛羊:“還不快散了,擾了皇爺的清淨,本指揮使就將你們都抓進詔獄去!”
他威脅著咧了咧嘴:“正好近來閒得發慌,詔獄裡都空的快長毛了。”
沒有人動。
乾清宮前一片噬人般的沉默。
馬順忽然覺得怪怪的,繼而一種森寒之意從背後升起來。
他看著麵前群臣的眼神,這哪裡是牛羊的眼神,這簡直是雪夜裡帶著仇恨的狼的眼神!
馬順不由吞了吞口水,想後退一步。
然而眼前驟然一黑,伴隨著劇痛而來——是一塊笏板飛到了他的臉上。
因這一下給他打的鼻血直流,馬順第一反應顧不得叱罵,而是趕緊仰頭按住鼻子。
這是中元節的正午。
太陽是個毛茸茸的慘白光球。
*
“陛,陛下……”
薑離聽到外麵朝臣打起來的消息,是一點也不意外。這個結果她也不用等小宦官滿頭大汗戰戰兢兢來回報。
果然,打起來了。
就像千裡眼和順風耳去像玉帝報告‘石猴出世’一樣,薑離淡定隨意擺擺手:“不必管他。”
表麵淡然,其實懷裡的黑貓早就跳窗戶出去,在乾清宮的屋簷上找了個最佳角度,為她轉播起現場畫麵來。
“八寶。”
薑離叫住禦茶房的小宦官:“上一道瓜子拚盤。”
宮中有專門給皇帝做瓜子的小廚房,每天隻負責給皇帝研製各種口味的瓜子。
“葵花籽多一點。”
薑離不得不特意強調一下,畢竟這時候普遍流行的,還是西瓜子。
她磕著瓜子,開始分享貓貓的視角。
見乾清宮外亂成了一鍋粥,薑離感慨:果然是大明官員啊,傳統藝能就是武德充沛。
*
明朝文官朝堂鬥毆是傳統。
很有種生死看淡,不服就乾的範兒。
王陽明這種文能開學立派,武能鎮壓平亂的超一檔神人就不說了,就算明朝尋常的文臣,也能做到,會不會打仗另說,起碼我會打架。
有明一朝,文臣在皇宮裡鬥毆事件不隻一起。
連楊慎這樣的明朝三大才子之一,有時候也放下文化人的武器‘筆’,轉用人天生的武器,‘拳頭’。
雖然他的傳世之作臨江仙寫的“是非成敗轉頭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誠是大氣灑脫,但楊慎本人(尤其是年輕氣盛的時候),顯然還是發揮了動舌頭不如動拳頭的主觀能動性。
他爹楊廷和原本是內閣首輔,因為嘉靖帝繼位搞大禮儀事件,楊廷和因故致仕,張璁上位,楊慎就咽不下這口氣。
組織了一幫禦史小弟,以絕佳的口才鼓舞大家道:“仗義死節就在今日!”,然後埋伏在金水橋邊,準備張璁來上班就撲出來把他打死。*
很有種政鬥上解決不了你,就物理上解決你的魄力。
嚇得張璁好久不敢來上班。
而嘉靖朝之後的隆慶朝,大臣們也不虛。
當時內閣首輔高拱很有點搞‘霸權主義’的味道,總是壓製彆的朝臣的入閣之路。朝上重臣多有怨言。
其中有個暴脾氣的大臣殷士儋就不乾了,直接當朝勃然大怒,先開罵:“你老高先趕走了陳公,又逐趙公,複逐李公,現在又對付我是不是!”簡直不當人!
單罵人還不過癮,又直接擼袖子過去就要揍高拱。
兩個宰相級彆的高官在朝堂上就要打起來!
但考慮到殷大人是正兒八經山東漢(濟南曆城人),又比高首輔年輕十歲,真要打起來,高拱估計要遭老罪了。兼之宰輔們就當庭打起來實在太有失顏麵,就有人站出來製止了兩位老大人。
製止鬥毆的也是熟人——張居正。
好在當年張大人也年輕,顯而易見武力值也很不錯,這才摁下了殷士儋。然後還無妄之災的被殷大人一起懟了一頓。
由此可見,明朝大臣的朝堂武德,跟官員級彆問題也不大,上到內閣首輔,下到年輕小禦史,都可以擼袖子就上。
不要慫,才不要在沉默中死亡,就要在沉默中爆發!
雖說明朝大臣這麼喜歡鬥毆,但最初也是最厲害的一次朝堂鬥毆,還是朱祁鎮搞出來的後遺症——
皇帝禦駕親征被瓦剌逮走,更連累半個朝廷的文武百官殞命,數十萬大軍埋葬於土木堡,京城危如累卵。
在這樣的情況下,馬順在朝上居然還敢嗬斥百官。
直接被憤怒的朝臣們擁上來打死,成為了有明一代最惡性的鬥毆事件‘午門血案’。
那從不是一時的怨氣,而是數年被宦官走狗欺壓的怨恨,是眼見忠正之士枉死,而所有人隻能沉默的心底潰創,一碰就疼。
在那一日,變成了火山爆發了出來。
亦如今時今日。
**
一個朝笏板飛到了馬順的頭上。
這是禦史王竑的笏板。
在成為禦史之前,他是國子監的學生。那一年酷暑之際,他們都親眼見到快七十歲的師長,被馬順帶著人上了枷鎖。
“戴著不許摘,什麼時候知道錯了,去跪著求王爺爺吧!”
王竑深知,他們的國子監祭酒李時勉是不會去的。他寧願帶
到死。
但國子監的學生如何見得了這個,上千人跪在宮門口替師長申明,又詣闕請奏,願意以身代罪。
王竑也是那日跪在學子中的一個。
他也遞了願意替老師背負枷鎖的奏疏。
時過境遷,此事卻永誌未忘。
今日的馬順,讓王竑想起了跟他跪在一起的千餘名同窗們。那日馬順也是這樣不耐煩的揮動手臂,讓錦衣衛動手,驅趕學子如牛羊。
若現在還讓他如此羞辱,還活什麼!
若是這樣的朝廷,還做什麼官!
王竑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砸過去,是因為武器隻有一個,定了定神免得砸偏浪費。等他手穩定下來,便把笏板狠狠拍在馬振臉上。
同時擼袖子就往前衝。
不過,雖然王竑的笏板是第一個扔出去的,但第一個以拳頭打中馬順的卻不是王竑。
而是一個叫劉鉞的國子監講師。
他是劉球的長子。
父親被害死後,他們兄弟的仕途當然也就斷了,彆想走什麼科舉了,便是考上了,也不會有前程的。還可能會引起王振一黨的注意,把小命陪進去。
好在劉公為人素來得人敬重。朝堂上其餘的官員保不住劉球,但也不能看他家一脈斷絕。王直等尚書便給他安排了一個不起眼的國子監職務。
都不是入流的官員,隻是個尋常講師。
這不是個好活計,在明朝當編製內老師也挺慘的。
因太宗年間,有國子監畢業出來的學子,在考核中簡直是啥也不通水平太差。永樂帝怒了,有聖旨明發:“凡弟子員再試不知文理者,並罪其師,發煙瘴地麵安置。”[1]
就是說學生學不好,老師也有罪,得被發配邊疆去。既如此,這就實在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也正因如此,王振等人倒也沒再理會他們。
這也是旁人唯一能做的事了:起碼保全了劉公的子嗣,以及給他們家一份生計能養家糊口。
作為一個普通的講師,劉鉞是沒有笏板的,但在王竑扔笏板之前,他已經挽好了袖子越眾而上。
六年了。
父親已經死了六年了,但劉鉞至今還記得,捧著血衣裹著的父親斷臂一路走回家的心情。
六年來,生父的血從掌心滴落的感覺從未消失。
直到此刻。
與拳上仇人的血彙聚在一起。
像是一點火星落在一大堆的乾草。
沉默肅立的群臣,一擁而上。
*
“血債當由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