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濃,京郊永嘉寺內,蟬蟲低吟,萬籟俱寂。
禪院內,月影淙淙,庭下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風拂竹梢輕動。1
偏室孤燈如豆。
窗下,白袍僧人盤腿坐在蒲團上,眉眼清寂,唇若楓丹,側影落在地磚上,清雋筆直,岩岩若孤鬆。
他默默撚動手中佛珠,薄唇微啟,隱有誦經聲縈繞屋內。
“篤篤篤。”
門扉輕響。
僧人眼簾輕動,長睫掀起,一雙琥珀色的眸子,清冽宛如冰泉。
起身,迎門。
朱門半開,來人一席玄色鬥篷,氣度無華,緩緩步入內室。
淺淺燈輝下,他摘帽,火燭映出如玉的一張麵龐。
“晉王殿下。”
僧人持珠立掌,行了一禮。
蕭珹安伸手相扶,“何必多禮,深夜接汝密信,可是有要事相商?”
“嗯,事關北戎犯境。”
僧人微微頷首,側身抬袖引他入座。
兩人對坐燭台下,開始商議時事。
更漏滴答,燭火微晃。
兩人神情皆肅穆。
不多時,門扉再次響動,吱呀一聲大開。
皎月清輝,灑在那人身上,燦若桃李的一張臉龐,錦衣華裳,玉帶橫陳,渾然天成的風流韻味,尤其那雙瀲灩桃花眸,眼尾上挑,儼然一副多情公子俏郎君的好樣貌。
他邊打哈欠邊走進來。
“我說玄極大師,往後議事能不能選個好時候,不要每次都在深更半夜行不行,還讓不讓人好好睡覺了?”
他滿身懶倦,尋了一把椅子,架腿歪坐著,頗有怨氣地瞪了僧人一眼。
玄極似是習慣了他的不羈,麵不改色地回敬道:
“葉世子既嫌太晚,不如今夜與貧僧一道宿歇此處?”
來人便是京城鼎鼎有名的紈絝子弟,工部左侍郎葉侯嫡子,葉辰。
盛傳他揮金如土、放浪形骸,整日流連花間酒肆、鵝梨帳中,曾豪擲千金,為買美人一笑,是個荒唐至極的人物。
然京中無人不奇的是,他竟能與人品貴重的晉王蕭珹安,私交甚篤。
不少人猜測,是因為蕭珹安的先妣孫淑妃乃是葉侍郎妻姐,因這層關係,才讓這看似天上地下、孑然不同的二人走得近了。
此刻,葉辰因著玄極的話,身子一抖險些從凳上跌下來,他瞠目對上玄極。
“得得得,和尚,你饒了我吧。”
他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把折扇,拿在手中輕搖著,麵上全是不滿。
“小爺我放著眠花宿柳處不去,偏偏睡在你這禪房裡?”
“傳出去,豈不是被人笑掉大牙,更有甚者,若是傳出龍陽斷袖之癖,可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呀。”
見他越說越沒邊,玄極忍不住提醒他,語聲清冷。
“佛門清靜地,葉施主慎言。”
葉辰哪裡管他,說道:
“宋漣,彆跟小爺擺譜,既願與我表兄共謀天下,便是一隻腳入了俗世,終有一日是要還俗的。”
“說吧,打算何日踏入紅塵?”
他指尖舞開扇柄,笑道:“小爺好大擺宴席,給你好生慶祝慶祝。”
“阿辰,不得無禮。”
見他毫無收斂,蕭珹安忍不住出聲嗬止。
說來也奇,葉辰對上蕭珹安,說是一物降一物也不為過。
他眨眨眼睛乖覺地噤了聲,還不忘做了個封口的手勢。
葉辰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恐怕隻有蕭珹安能治。
而他對這個表哥,又敬又畏,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禪房一時清靜。
蕭珹安想起方才宋漣的提議,深以為然。
寺院到了後半夜不免有打更巡邏的僧人,若是恰好撞上,恐生不必要的麻煩,不如宿在此處,明日再走。
遂道:
“玄極說得是,今夜,便同宿此處,抵足長談。”
葉辰雙肩一顫,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表兄,當真要宿在此處?還抵足長談?那豈不是要聽和尚念一宿的經?”
“阿辰,不可胡言亂語。”
蕭珹安警告他:
“若再生放肆,我不介意讓舅父知道,你近日又去了哪些煙花之地,揮毫了多少黃白之物。”
“那還不是老子自己掙的……”
葉辰尤不服氣,但錢字未說出,就因蕭珹安冷冽的眼神而憋了回去。
他私下同蕭珹安一道置辦的這些產業,如今經營得正是風生水起,卻是決計不能讓家中知道的。
若是知道了,那幾房人心不足蛇吞象的親戚,定是個個想來分一杯羹,屆時可就麻煩纏身了。
還有近日在紫嫣樓為歌女贖身一擲千金之事,若是被他老子知道,那打斷腿都是輕的。
葉辰悻悻敗下陣來,從牙縫裡擠出一句:“好,同宿此處便同宿此處。”
*
翌日,天光熹微,霧靄繚繞。
永嘉寺外,清晨的雨露沾濕花草,葉瓣玉澤搖曳。
杳杳聲中。
一輛翠帷華蓋的馬車緩緩駛來,停在了寺門之下。
車簾被撩開,華服少女被人攙扶著從車上下來,身姿楚楚,華裙燦燦,青絲如綢,鬢邊珠璣雲繞、腰間環佩叮咚,眉如遠山、眸似點翠,明豔動人。
“小姐,咱們今日可是來趕頭香的,菩薩定會看到我們的誠心。”
身側,錦芳含笑晏晏,唇邊挽著梨渦,扶著她往石階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