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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從高處墜下的,似乎是頭先落了地,跌的狠極,記憶都變得極為模糊,他甚至不記得卜算子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隻知道他仿佛是被連夜送出了禦熙國,送往了遙遠的招搖山。
而後,他拜入了主修逍遙道的簫下隱居,成為了蘇九重的徒弟。
恍惚間他聽見卜算子對蘇九重說了許多的囑托之詞,說他需要平心靜氣,需要人引導,切莫不能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容易走火入魔,又說修行才是首要的,唯有修成大道,才能保自身歲歲安康。
蘇九重一一應了。
這些話七八成都被他聽進去了,他呆了呆,感覺顱腦裡似有千刀萬剮,他強迫自己沉睡,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將一些自己不願意麵對的事情深埋遺忘。
而後,他不再問世間事,一心修道。
禦熙國國主會定期向他遞來書信,字裡行間提及他的修行皆是國主恩賜,作為回報,他需要幫禦熙國平息災劫。
他一一照做,不欲反抗。
他麻木不仁的活在寶相莊嚴的軀殼裡,不去揭穿不去麵對,旁人說什麼他便做什麼。時光荏苒,相安無事的一晃多年,他成為了蘇九重座下最得意的弟子,十八歲的洞虛,禦熙國的四皇子,文韜武略,俊美無雙,何等天賦奇才,眾人將他當神一樣供奉,處處皆是溢美之詞,仿佛他真的就是那樣完美無瑕之人。
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內裡像是被蟲蝕空了,恨和悲哀在土裡發酵,糟透了。
可他害怕彆人說他冷酷無情,悖逆倫常,說他忘本,手染殺孽,自此多年修為停滯,修真之途毀於一旦。
因此,他依舊對禦熙國食人一事做眼盲不見,而會在深夜時暗暗恨自己懦弱,捶打自己的頭顱,他幫禦熙國做的越多,對自己的厭惡憎恨就越深刻,常常恨到泣血的地步,可他就是不敢打破這一切——
直到有一天,他聽說......禦熙國被滅國了。
滅國了,整個王都,還有那個國主,統統都不在了!
天哪!
他的靈魂被照亮!
這個消息無疑令他心中狂喜,難以遏製,心道怎會有人替他行這酣暢淋漓之事!
多年來他想做而不敢做,終於有人替他完成了心願,宛若賜予他重生,給了他光明,讓他從此以後再也不用夜夜被噩夢纏繞!
究竟是誰......是誰做了這樣的事!
那個人必定是他高山流水的知音,是他的恩主,世上恐怕再難有第二個!
他要不惜一切代價的去找到這個人,將自己擁有的一切都交給那個人!為那個人赴湯蹈火,肝腦塗地!亦在所不辭!
他的心情跌宕未幾,忽而聽人奔走相告:屠戮一國的凶手乃是扶玉仙盟中一名走火入魔的劍修,如今已被正道宗門協力圍剿正法,身死道消。
他愣住,如獲當頭一棒。
他夢寐以求的心尖上的人,被他視為救命之主的神祇一樣的人,竟然是正道宗門眼中的邪佞?!
隨蘇九重修逍遙道的這些年,講究一個自在而為,極少去打聽外界逸聞,但僅僅是這簡短的兩句話,已經足以讓他經曆大起大落。
怎麼會這樣呢?!
那個人......怎麼會就死了呢?
那是冥冥之中唯一理解他的人啊,他還沒有去找,沒有見到他與他把酒言歡,義結金蘭。
怎麼就死了呢......
如若他沒有一心要保全自己,今日行此事的人是自己,那是否如今身死道消之人,就會是自己,而非那個人呢?
他想了又想,絞儘腦汁,卻始終不能得到答案,隻是胸中的劇痛撕心裂肺,幾乎要讓他悔得披肝瀝膽。
龍泉峰就在絳皓潭的萬丈崖壁之上,“鐺”一聲,有東西自雲端墜落,落在絳皓潭深處,濺起龐然水花。
他回首,忙撲倒於水潭邊,伸手自水底撈出一物,發現是一截斷劍。
從鳴鼎劍宗掉下來的斷劍,會是誰的?!自是不用說了!
他呼吸戰栗,慌忙去查看。
劍刃斷裂,大半已不知所蹤,劍柄上全是縱橫交錯的劈砍裂紋,早已看不出本來的樣子,隻依稀能見到三個字。
定山河。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雖未見一麵,不知姓名,但君與我同心,是代我而死。
他猛地將斷劍抱緊在胸口,落下淚來。
若再來一次,我自己的仇,當自己報。
......
恍然夢醒,他發現自己尚在多年前,剛來簫下隱居不久,手中握著來自禦熙國的一封求救信。
信紙之上寫滿了虛偽的托詞,試圖將那個懦弱的他牢牢的釘死在道德的炮烙之柱上。
師雲琢頂了頂身,毫不猶豫的將紙撕成了碎片。
他看清了前方的道路,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樣的選擇。
錯過一次,不會再錯。
他隻身前往桃山關,現身給禦熙國的國主也就是他的好父親以及那將食人視為天常的瘋子們編織了一個美麗的謊言,讓他們安然在王都內等待著死亡的降臨。
怒海襲城,他甚至禦劍前往了王都,去見他父親最後一麵。
整個禦熙國的人都要死了,他們扒在屋頂上,抱著殘破的城牆,旗杆,隨著浪潮沉浮,垂死掙紮,在臨死前哭嚎,對他極儘賭咒唾罵。
他卻充耳不聞,漠然至極。
他的父親甚至爬上了那根曾經懸掛他母親頭顱的桅杆,像一個粗魯的猴子,狼狽的指著他怒吼。
是為父送你去修行!!讓你悟得大道!!沒有為父,哪兒來的今日的你!!
你看不見這些活生生的人命嗎!!你是瞎了嗎!!!你好惡毒!!你畜生不如!!白眼兒狼!!
他的心底劇顫。
麵對如此拷問,他也並非無動於衷,甚至會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
他想,也許還是錯在自己身上,是自己的能力不夠,無法從中尋得萬全之法,隻能用一命換一命,以仇報仇。
可他仍然不後悔今日所做的一切。
如果非要償還些什麼,那他自己償還就是了。
於是,他當著禦熙國國主的麵,自剜雙目,眼前腥紅一片,他終於再也看不見那些糟心的景象,眼中劇烈的疼痛卻得以撫平他心底的痛,他無比坦然的回應道:是啊,我就是瞎了,父親,你不生個神通廣大七竅玲瓏的兒子,淪落到如此境地,要怪就隻能怪你自己!
......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順心行事,肆意妄為,堪稱大逆不道。
此事震驚了修真界,很快便傳的沸沸揚揚。
他的好名聲垮塌下去,被添上了許多負麵的標簽,如他夢中所料一般,成為了修士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笑話。
他卻不以為意。
因為他知道,那把名叫定山河的劍的主人此時此刻應當還活著,活得好好的,不用再因他而死。
既然如此,他便釋然了。
若有機會,他還是要去找他。
......
隻是世上會有這麼巧的事嗎?
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巧合的事呢?!
仿佛一切都是在走一個閉環,是命中注定。
師雲琢猛地從床上翻坐了起來,他的心跳如擂鼓,更帶著幾分悸動遐思,躡手躡腳的推門而出,前往秦雲盞的寢居。
他的便宜師弟心大的很,睡覺窗戶也不關嚴實,敞著老大一條縫。
師雲琢便欠身倚在床邊,悄然往裡看。
少年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一張俊秀的臉在月光下瑩瑩發光。
“是你嗎?”師雲琢無聲的開口,莞爾失笑,覺得自己大抵是癡了。
秦雲盞砸了咂嘴,也不知夢到了些什麼,翻了個身,哼唧道:“師兄......給我劍——”
師雲琢微微一怔。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定了定神再看。
事實卻證明,並非是他看走了眼——
秦雲盞腰間的那塊兒鐵色掛牌,此刻竟然鍍上了一層微光。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