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你
曾經深愛我的你
停下吧逆轉吧
承載著愛意的時間
……”
一滴雨落下來的時候,正是兩句歌詞之間的間隙。
叢烈抬起頭,看見巨幕之上臨時撐起的頂棚。
更多的水滴落下來,叢烈猜想大概是頂棚漏了。
淋點雨不算什麼,隻要雲集在就好。
他若無其事地接著唱。
“你好,請問是叢烈嗎?”
叢烈一皺眉,繼續唱出下一句歌詞。
“這裡是京州管理局京杭分部,今晚九點半左右,有人報警說在近京路段發生了一起嚴重車禍。一名駕駛員當場死亡了,請問你認識一位叫雲集的年輕男子嗎?”
“什麼意思?”
“是這樣,如果你現在方便,我們需要你到相關單位配合一下調查。”
“你說有一名駕駛員當場死亡了,又問我認不認識雲集,是什麼意思。”叢烈聽見自己問出來這麼一句話,感覺胸腔裡什麼東西無聲地撕裂了。
“你穩定一下情緒啊,事故原因我們還在調查當中。但是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而且死亡的駕駛員身份還在進一步確認當中,所以我們希望家屬儘快來配合。”
電話裡的聲音逐漸模糊成了嗡嗡聲,“請攜帶身份證件、手機或者相機等具有拍照功能的設備,因為可能會需要您……”
“是什麼車。”
對方頓了片刻,“按規定我們暫時不能說。”
“是什麼車。”叢烈的聲音像是一支緩慢裂開的青瓷,細微地顫抖著。
“從殘骸來判斷,是一輛最新款的大切。”
電話掛斷了。
叢烈幾乎是用本能在繼續唱最後一支歌。
記憶如同海水倒灌百川西歸,在須臾間湧入他的腦海。
雲集放在他枕頭上的耳釘,他沒戴過。
雲集想聽《致愛麗絲》,那麼簡單的曲子,他就不給他彈。
雲集為他擋酒,半夜胃疼得睡不著覺,他冷眼旁觀。
雲集不愛吃牛羊肉,要吃餃子,他硬帶著他去吃牛排。
雲集送的玫瑰花,他隨手扔進垃圾桶裡。
雲集心心念念要聽的演唱會,他故意不帶他來。
雲集父親去世,他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
雲舒在他的腦子裡大喊:“叢烈!你以為你是幸運嗎?雲集的胃是怎麼壞的!為把你從雪藏裡撈出來,他喝了多少酒你他.媽知道嗎!”
“你為什麼不能跟他結婚!你信不信叢烈,我絕對能毀了你!”
……
“我哥是你殺的!你這個殺人凶手!”
“我殺了你叢烈!我要殺了你!!!”
他全想起來了。
原來都是真的。
原來他看見自己對雲集所犯下的所有荒唐之舉,都是真的。
除了他說他不去作為家屬辨認。
他去了。
起初他還不明白電話裡那句“還在確認身份”意味著什麼。
直到他看到那張白布單子。
一個成年男人再瘦,也不會是那麼薄的一層。
更何況,雲集也挺高。
警員有幾分不耐煩,“唉,走個形式吧,都這樣了,看能看出什麼來。”
叢烈幾乎凝固在了那張金屬台子旁邊。
大概是動了幾分惻隱之心,警員歎了口氣,“節哀吧,有時候人的命,天注定。”
叢烈一言不發。
頭上懸著的吊燈被冷氣吹得微微晃動。
空氣裡有一種說不明白的氣味。
叢烈很難相信這是曾經帶著沐浴露的奶香、香皂香甚至是煙酒味的人散發出來的。
“看一眼吧,按規矩都是要看一眼的。”警員認出來他是個名人,態度又緩和了幾分,“彆看上身了,看不出來什麼了。就看一眼腳吧,有一邊還稍微好點。”
叢烈無法回答他,甚至連眼睛都沒辦法眨一眨。
警員把單子的一角掀起來,露出來一段細瘦的腳腕。
沾了很多灰,但還是能看出來主人的皮膚很白細,年紀很輕。
那麼漂亮的踝骨,好像隻是弄臟了一點。
叢烈下意識地去擦那灰,被警員擋開了,“回去等通知吧,取證結束了會再聯係你們的。”
短短幾秒,舞台上的叢烈好像經曆了一場大病,汗水好似瀑布一樣從他的後背上流下來。
觀眾依舊沉浸在巨大的熱情之中,步調一致地大喊“安可!安可!!”。
叢烈顫抖著去摸自己的耳垂,下意識地把耳釘向下一拉,似乎想要從疼痛中尋求一分清醒。
尖叫聲重疊了。
叢烈想起來自己是硬把那個耳釘刺進耳垂的。
那是他最後一場演唱會。
當時也是血流如注,但歌迷們都以為那隻是臨時的造型。
尖叫也是為了他的歌聲。
叢烈從來沒唱得那麼用心。
直到最後一句歌詞落下,他也像是終於可以降落的極樂鳥,筆直地跌落三米高的舞台。
在臨終的救護車上,叢烈聽見了很多聲音。
“叢烈,我過生日你也不能回家嗎?”
“叢烈,我愛你叢烈。”
“從今天起,我們就是合法伴侶了。”
“你會對我好嗎?”
……
“不是所有的占有都能叫做.愛。”
他當時是慶幸的,他甚至有種解脫感。
他想:如果他還有一切可以付出,那他隻要雲集回來。
血從他的後腦緩慢地滲進頭發裡,所有的記憶隨著意識流失。
很快逐一消弭。
原來他一直把前世當夢境。
“不是所有的占有都能叫做.愛。”
原來這是他親口說過的話。
現場一片騷亂,叢烈聽見有人在大喊他的名字。
有人在維持秩序,“今天的演唱會所有的曲目已完成,請大家有序退場。”
很多閃光燈在閃,很多人在喊。
“叢烈你還好嗎!!!”
“叢老師——看看我叢老師——”
“叢烈——”
“叢烈我愛你!!!”
“叢烈!!今天演唱會的名字是什麼!!!”
叢烈隻是朝著問話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被兩個健壯的場務合力引回了後台。
“哥,你這是怎麼了?”梁超嚇得麵無人色,手忙腳亂地擦他耳朵上的血。
“Cloudy。”叢烈眨眨眼,說出來這麼一個沒頭沒尾的單詞。
卻無人意會。
“什麼呀……”梁超招呼醫務,“我天,快處理,這都快豁口了!”
在醫務處理傷口的時候,叢烈好像沒有痛覺一樣,平靜地直視著前方。
梁超試著問了他好幾次,他都沒有回應。
各種電話像是轟.炸似的打進來,梁超一邊接一邊插縫問叢烈,“哥,你要是病了,咱們現在去醫院行嗎?你彆嚇我了,雲總……”
聽見這個名字,叢烈的眼珠才稍微動了動。
他的喉結很輕微地滾動了一下,“他還在嗎?”
“雲總?”梁超見他有反應了,不由鬆了口氣,“他手機開機了。他跟廖冰樵他們在外麵吃燒烤呢,說是不想影響你,所以沒過來。”
這話梁超說著都心虛。
他純屬是假傳聖旨。
雲集隻說了今天要跟瀚海一起慶祝新專大賣,沒空過來了。
但梁超看叢烈那個魂不守舍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盼了一晚上了。
他不忍心。
“他在哪兒呢。”叢烈的頭發有點被水打濕了,一撮一撮地支著。
“他沒說,再打電話問問嗎?”梁超試探著問。
叢烈搖搖頭,看上去依舊很平靜,“今天還有事兒嗎?”
梁超心說:事兒可不能再多了,現在叢烈血灑演唱會的事故估計已經把廖冰樵的熱搜榜首頂沒了,全世界都在打電話給他問叢烈怎麼了。
但他看著叢烈一點血色都沒有的臉,一個讓他操心的字也不敢往外禿嚕,“哥,你要不用去醫院,我就送你回家歇著吧,正好這兩天檔期寬鬆點,你好好調整一下,彆的事你都甭操心。”
叢烈眼睛一垂,很平靜地交代他,“耳朵就說是不小心掛到的。”
梁超知道他在說剛才的演唱會事故,有些驚訝。
天知道叢烈是從來不操心這些雞零狗碎的,哪怕簍子是他親手捅的,他也是完全不回頭看爆炸的真男人。
有時候甚至讓梁超覺得他像是電視劇裡麵那種經典反派,天塌下來眼都不眨眨,狂得讓人敢怒不敢言想揍不敢揍。
梁超覺得叢烈身上的某種氣質變了,但又說不好。
直到叢烈走之前又叮囑了他一句,“彆讓人打擾……雲集。”
他有點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見了叢烈的眼淚。
--
打開家門。
叢烈沒開燈。
他害怕看見枯敗的玫瑰。
不大的房間裡很安靜,但是空氣裡有淡淡的雲集的氣息。
腳邊有點小小的動靜,是查小理在碰他的小腿。
尖銳的刺痛從五臟六腑傳來,就好像是一鍋滾油正在叢烈的身體裡燒開。
他痛苦地躬下腰,把臉埋在手心裡。
叢烈終於知道疼了。
他也終於明白了雲集為什麼疏遠他忽視他。
雲集曾經為了他付出過那麼多的時間、金錢、精力,和數不清的愛意。
但他就是要為了那點一文不值的傲慢、全無由來的偏見,毀了雲集的一顆真心。
上輩子他獨自活著,一直否認著,安靜煎熬著。
他重新活過來,遺忘著,誤會著,責怪著。
可他有什麼資格。
家裡的門鎖響了,燈亮了。
雲集手裡抓著一把用錫紙包著的竹簽,“你在啊?怎麼不開燈?”
他說話的語調有些慢吞吞的,尾音輕微上揚。
叢烈從沙發上起來,竭力保持著不動聲色,伸手接了他手裡的東西,“你喝酒了?”
他的手指蹭過了雲集的手腕,是溫熱的。
“一點兒。”雲集渾不在意,也不解釋,脫了外套就朝浴室走。
“你喝了酒先彆洗澡。”叢烈扶住他的手肘,慢慢把他往沙發上帶。
雲集今天才知道酒量這東西原來是會退化的。
重生之後他幾乎一滴酒沒沾過。
今天晚上實在是人多了高興,主要也是他自己想喝。
結果不過兩瓶純生,他就感覺舌頭根發硬了。
年輕人是真的能折騰,酒酣飯飽之後,又是唱歌又是打牌。
雲集被他們架著,唱了不知道多少荒腔走板的歌,在牌桌子上輸了個溜夠。
但他今天就是有種空蕩蕩的高興,什麼事兒也不操心,累也是高興的累。
他醉著,頭一回覺得當個紈絝也沒什麼不好,人拚一輩子不就圖一樂嗎?
“你歇著,我去弄盆水。”叢烈低著頭,轉身走了。
雲集眯著眼靠在沙發上,累得一動不想動。
過了一會兒,叢烈端著水回來了,“玩得開心嗎?”
雲集以為他要為了演唱會的事跟自己興師問罪,笑著說:“當然開心,廖冰樵這小孩前途無量。”
“嗯。”叢烈低著頭答應了一聲,沒接著問,“開心就好。”
一沾在沙發上,雲集就有點睜不開眼。
發現叢烈在脫他襪子的時候,他睜開眼蹬了他一下,“你乾嘛呢?彆動我。”
還沒等叢烈回答,雲集努力聚了聚焦,看清楚叢烈耳朵上真的是血。
他眉毛慢慢皺起來,“你耳朵怎麼回事兒?”
本來雲集不問,叢烈都忘了耳朵的事。
但那麼漫不經心的一句,像是一句鑽心剜骨的咒語,險些把叢烈的眼淚疼掉下來。
“沒事兒。”叢烈回答的聲音很輕,“你休息一下吧。”
叢烈說沒事兒那肯定就是沒事兒。
雲集懶得給他操任何閒心,往沙發靠背上一仰,不大一會兒就眯著了。
就像是捧著這世上最易碎的珍寶,叢烈握著雲集的腳踝。
他摸了一下水溫,輕輕把雲集的腳放進盆裡。
腳趾、足弓、腳腕,叢烈極為小心地揉過那雙白細的腳。
之前雲集膝蓋受傷,他幫雲集洗過澡。
在南市旅店那一次,他也抱著昏迷的雲集清理過。
他對雲集全身上下都很熟悉,知道雲集哪裡都是極漂亮的,是完全的造物所鐘。
但是手中呼著那兩顆飽滿的、溫暖的腳踝,叢烈的心裡宛如有一條鱗片逆生的活蛇在不斷遊走,每行一寸都從他心肝上剮下一片血肉。
叢烈從來不知道,人的心,原來是會這麼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