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個白天雲集還是睡著的時候多一些,醒過來的時候都是護工大爺在。
大爺很能聊,從他老伴兒說到他閨女,再接著說到他外孫女。
“我女兒打小兒就特彆聰明,結果她閨女完全遺傳她,數學和科學課,每次都拿滿分!”
“我老伴兒可有意思了,天天打牌,癮大著呢!就沒見過她往家贏過一分錢……”
一開始雲集覺得有點煩,但是聽多了,慢慢也覺得挺有意思。
這種不帶勾心鬥角的人間煙火,他其實見得也不多。
仔細咂摸,隱約有些人情的甜味。
而且雲集住的單人病房,沒彆的人聲。
要是大爺也不說話,房間裡就隻有氧氣泵鼓動的聲音。
現在他已經不用一天到晚地吸氧了,但是躺久了還是會胸悶。
大爺盯著他吹氣球的時候,露出一點八卦的神色來,湊在雲集身邊問:“那個每天在門口守著的小夥子……是你什麼人?”
雲集接過雲舒兩個電話,知道雲世初把他圈在家裡了,連臥室門都不讓出。
所以外頭的人肯定不是雲舒。
“什麼小夥子?”雲集扶著胸口,稍微坐起來一點,活動了一下胳膊腿。
“個子很高話特彆多那個,”大爺揮了下手,“嗐!就是那個要跟我換班照顧你,還要給雙倍工錢那個小夥子!”
說起來他就有點火冒三丈,“好家夥這樣不行那樣不行,眉眼長得跟明星一樣帥氣,但嘴巴是真碎,都成啞巴嗓了還一天到晚嘮叨個沒完。”
“我跟你說小夥子,我當護工快七年了,照顧病人沒出過岔子,也沒見過那麼羅裡吧嗦的家屬。”
雲集淡淡地笑了笑,“他不是我家屬。”
“啊不是家屬啊?”大爺抓抓自己稀疏的頭發,“那更離譜了,那他現在在門口守著算乾什麼的?”
雲集不知道叢烈在外頭守著,但也沒說彆的。
吹氣球吹得他還是不舒服,但是他不太好意思讓護工大爺給他揉胸口,就閉上眼睛靠在床上緩解。
大爺看他不吱聲,感覺出自己管得太寬了,從旁邊的果盤裡拿了一隻雪花梨,“我給你削個梨吃吃吧,潤潤肺。”
雲集不想吃,“謝謝,彆麻煩了。”
“不麻煩,你傷了……”大爺又要勸他,幸好傅晴這時候進來了,打斷了大爺的“勸飯功”。
傅晴肩上挎著包,一手提著一兜吃的,一手抱著一大摞文件。
她風風火火地進來,先把水果放床頭櫃上,輕聲問雲集:“怎麼樣了?好點了嗎?”
雲集點頭,“馬上就能滿地跑了。”
“貧吧你就。”傅晴聽他這麼說,心裡的石頭放下了一半。
雖然算是大病了一場,但雲集身上多了幾分活泛氣,跟之前那種死氣沉沉的表麵活躍比起來要好多了。
她有點抱歉地把手上的文件放在雲集腿上,“我也不想讓你費神,但是這些我都有點兒拿不定主意,我不敢直接拍板。”
這雲集完全能理解。
現在公司的高層管理互相之前還沒那麼熟悉,他病倒了就是群龍無首。
傅晴一個主要負責專業問題的顧問兼董事,很難短時間內把這些商業遊戲的規則弄明白。
“沒事兒,你放下我看看。”因為中槍時快速失血,雲集的視力受了些影響,暫時還沒能恢複,看合同上那些小號字有些吃力。
但他還是撐著看了兩份,給了傅晴一些指導意見。
傅晴坐在一邊給他剝橙子,“我等會兒還得回公司給新人調音。你慢慢看,我明天早上過來拿。”
雲集剛想說“好”,就感覺胸口悶得疼。
可能是剛才吹氣球的時候吹急了。
他按著胸口小幅度地揉了揉,想緩解一下,可是好像又沒什麼用。
傅晴立刻就注意到他臉色不好了,趕緊把手裡的橙子放下,“怎麼了?難受?”
雲集按著胸口搖頭,“不嚴重,稍微有點兒疼。”
傅晴沒聽他那套,立刻按了叫護士的按鈴。
護士很快進來了,後麵緊緊跟著一個大高個兒。
“怎麼了?”護士關切地問雲集。
“我剛剛吹完氣球,有點胸口疼,應該沒事兒。”雲集怕那個護工大爺要過來給他揉胸拍背什麼的,那可太尷尬了。
“噢剛吹完氣球會有點疼,你看一下疼痛係數對應表,超過‘3’的話就再喊我來,好嗎?”護士給他調了一下輸液的流速,“不舒服就試著睡一下,一般睡著了疼痛會緩解很多。”
雲集點頭,“謝謝。”
護士和護工都出去了,傅晴偷偷看了一眼在牆邊站著的叢烈,又偷偷看了一眼表。
雲集注意到了,沒特指誰,“你們都去忙,我睡會兒。”
“那我明天再過來。”傅晴一步三回頭地走向門口,“不舒服就按鈴,彆撐著。”
雲集點點頭,“嗯。”
病房裡就剩倆人了,雲集就當看不見叢烈,自己把病床的角度調高了一些,開始繼續看傅晴留下來的文件。
其實他胸口悶得很,根本睡不著。
帶著點試探的,叢烈在他床邊坐下了,“你在看什麼呢?光線暗不暗?”
雲集抬眼看了看他,“你去樓下掛個號,看看嗓子吧,不用管我了。”
叢烈很小心地摸摸他的手指,“我給你念吧?彆累著眼睛,嗯?”
雲集想回答他,但是胸口又疼了一下。
他有點說不出話來。
叢烈抿了一下嘴,眼睛又有點紅。
他輕輕地把雲集手裡的文件接過來,替他把後麵的話說了,“我知道這是你公司裡的事兒,我一個隻投了點兒錢的外人不該插手。那這樣行不行?我給你念,然後我想個對策出來,問問你可行不可行,隻要我說錯一次,我立刻就走,行不行?”
雲集閉上眼,不置可否。
不是他不想說話。
是胸口悶得越來越厲害,但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決定如果一直不緩解,就把護士叫過來。
他正想著,就發覺自己被叢烈扶到了肩頭。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抵觸,叢烈又趕在他前麵開口:“彆掙彆掙,我就給順順背,什麼多餘的都不做。我一邊念一遍拍拍,念完就不難受了,好不好?”
說著,他就輕輕給雲集拍著背。
眼淚其實已經快流到他領子裡了,但是叢烈不敢擦,隻是一手護著雲集,一手拿著合同。
他怕雲集再拒絕,立刻就開始念。
雖然啞了,但是他的聲線依舊很穩。
念完一組,他提了幾個意見,“甲方的權利管轄範圍要明確,把中間這些‘可能’和含糊其詞的條款都重修,另外第二十七條和第三十五條涉及到稅務的細則要重新跟法務具化一下。”
說完他就等著,像是個等待老師訂正的學生。
雲集一開始沒出聲。
叢烈以為他還是難受得說不了話,輕輕給他揉著胸口,“還是疼?”
“誰教你這些的?”雲集淡淡地問道。
其實算是雲集自己教的。
上輩子他沒了之後,叢烈接過瀚海,把他簽過的合同跟各種商業日誌都從頭到尾的翻過。
雲集的策略和決斷,叢烈都一一學習體會過。
但僅僅是想想這些都心裡疼得發麻,叢烈根本不敢提上輩子的事。
他也不敢說謊,隻是堅持著問:“還有要補充的嗎?”
看雲集沒說話,他就翻開下一份合同,逐字逐句地念完,又小心翼翼地問他:“這份是不是沒什麼問題,可以簽了?”
至少雲集沒反對。
念到第三份中間,叢烈感覺雲集呼吸變急了,把手裡的合同放下,兩隻手護著專心拍背,“沒事兒沒事兒,咳出來就好了,馬上不難受了。”
就像叢烈說的,雲集把淤在呼吸道裡的血塊咳出來就輕鬆多了。
他今天下午算是超負荷,鬆快下來眼睛都有點睜不開。
可是文件明天早上傅晴就要來拿。
叢烈察覺了,輕聲征求他的意見:“你先休息,我替你看。晚點兒我給你講有哪些可能需要改,肯定來得及,好不好?”
其實雲集自己倒覺得這些合同未必就有那麼急。
現在外頭對瀚海都是上趕著,巴不得雲集多提要求。
傅晴急也主要是因為她對這塊業務生疏,心裡沒底。
他懶得管叢烈,覺得他大概也就一時興起,折騰完就走了,就沒再說話。
看見雲集閉上眼睛睡著了,叢烈放輕了動作,把病房的燈調暗了,單獨開著手機閃光燈一頁一頁看合同。
看到半夜三點多,那一遝紙才算看完。
叢烈仍然沒有睡意,隻是在微弱的燈光中看著沉睡中的雲集。
他知道雲集在好轉。
可以坐起來了,飯吃得痛快一點了,每天醒著的時間也長一些。
但他的心疼卻不會因此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