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多就是他含著一口氣。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還沒能病入膏肓,不敢輕易死了。
他剛醒那時候,其實是盼過雲世初來的。
他真盼過。
大概是人內心最脆弱的雛鳥情節作祟。
他憑借著對母親的一點薄弱的印象醒過來。
哪怕自從雲舒出世之後,雲世初就沒對他好過,他心裡還是對他尚有一絲依賴和希冀。
可能源於幼年雲世初也背著他騎過大馬舉過高高的遙遠溫情。
然後他身邊就一直隻有叢烈跟傅晴。
雲集很難說自己具體是哪一個時刻絕望的。
甚至也說不清是因為什麼。
但在雲世初特地來醫院譴責他無能的時候,雲集很確定,雲家他是不會再回了。
後頭那段住院的日子,他知道叢烈一直在。
叢烈每天晚上趴在他床邊急得哭的時候,他也知道。
但太多錯誤的心軟讓他不敢不記打。
哪怕叢烈有再多悔悟,雲集也經不住再被辜負了。
他本來真的想就這麼蹉跎吧,反正他也不是什麼長命百歲的體魄,在人間可能也磨蹭不了太多年。
但是當時叢烈的一些舉動卻又讓雲集心裡有些沒底。
叢烈總是在交付。
做飯交付給雲舒,錄音帶交付給雲舒,公司裡的事交付給傅晴和梁超。
然後就是那天,雲世初讓雲集靜聽。
雲集坐在屏風後,聽見雲世初在兩步之外講述叢烈的病、遺囑和骨灰盒。
那一瞬間,雲集體會到了一種刻骨的恨。
他真的恨。
他恨雲世初為了讓他回雲家的不擇手段。
他恨叢烈居然敢打算先他一步去死。
他恨得幾乎要一口血嘔出來。
但是當他繞過屏風,看見那張平平展展的拍立得。
他心裡其實是一種悲涼。
就好像地獄的業火從他心裡席卷過去,把他本來就生機零落的世界卷了個寸草不生,滿目瘡痍。
他不明白。
叢烈憑什麼在這個時刻愛他。
叢烈憑什麼讓雲世初如意,提醒雲集從此往後在這個世界上八方不靠孤家寡人。
叢烈憑什麼死都要死了,還給雲世初留下一柄匕首,讓他好把雲集那顆百孔千瘡的心連血帶肉地挖個乾淨。
當時他嘴上跟雲世初說著話,心裡體會著最後的什麼東西在緩慢地死去。
就在那個時候叢烈把他拉住了,說要帶他走。
他一瞬間很茫然:還能往哪兒走?自己不已經處處是死路處處無轉圜了嗎?
他還記得叢烈跟他說自己不會死時那個如履薄冰的表情。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雲集立時就知道了叢烈並沒有騙自己。
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當時那個心情能算是一種“劫後餘生”或者“虛驚一場”後的虛脫。
他重複雲世初的話來質問叢烈,其實他是忍不住想確認。
他想確認自己的世界裡那種天崩地坼的潰散是否真的刹住了。
他還記得在車裡梁超匆匆忙忙跟他說的那些話。
當時他的腦子和耳朵裡都隻有“良性”“不會死”這些字眼。
直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叢烈揉著他的手指讓他彆怕。
雲集才意識到,自己原來是怕過的。
在山坡上墜馬的時候他沒怕過,被槍打中的時候他沒怕過。
但是當他聽見叢烈要死了的時候,他渾身抖得幾乎花儘了全身的氣力才從屏風後麵走出來。
他又憤怒又絕望,他恨叢烈告訴自己他也是重生過的,他恨叢烈非要不知死活地繞著自己打轉。
他最恨自己不知不覺中對叢烈生出的那很少、但是也是唯一的一點對這人世間的糾纏和眷戀。
以至於雲世初圖窮匕見地要將這點連接也斬斷的時候,雲集心裡真實地升起一種“我也將死”的本能恐懼和求生欲。
他內心所有的驚濤駭浪和天翻地覆,最後變成了一句輕描淡寫的“試試”。
在叢烈問他的時候。
所以現在他也這麼回答傅晴,“算是試試看吧。”
傅晴伸手摟了一下他的腰,“雲雲,我沒有看顧你照應你的本事,但是我總是希望你好。隻要你是幸福的,不管你做什麼樣的選擇,我都是支持你的。”
“你們這幫人都是從哪學的臭毛病,”雲集低低笑了,“一個個沒大沒小地叫‘雲雲’。”
“嘖!”叢烈剛洗乾淨手從廚房出來,快步走到沙發邊上,把傅晴拉開了,“你乾嘛抱他。”
“抱就怎麼了?”傅晴朝他做了個鬼臉,“我們小時候,我還跟雲雲一起洗過澡抱在一起睡過覺呢!那怎麼辦呢?雲雲就是跟我好過啊!你要是對我雲雲不好啊,以後雲雲還是我家的!”
叢烈愣了幾秒,回廚房了。
傅晴人傻了,問雲集:“他不會拿刀去了吧?”
過了幾分鐘叢烈拿著一隻包好的砂鍋出來,對著傅晴甚至算得上有幾分客氣,“過去承蒙你們照顧他……”
傅晴剛有點感動,就聽見他後麵說:“……這個是今天剩下的,你帶回去吃吧。”
“隻要不是對著雲集,你就真的連十秒人形也維持不了是嗎?”傅晴膽大包天地說完,抓起砂鍋包就溜了。
送了傅晴出門,叢烈快步回到沙發邊,摸了摸雲集的頭發,“是不是不舒服了?”
他會這麼問,是因為按照雲集的性格,一般不會朋友要走卻沒起身送一送。
哪怕是對傅晴,雲集該有的禮數從來不缺。
雲集不說,但叢烈不會不知道。
稍微猶疑了幾秒,雲集朝著叢烈張手了。
叢烈立刻俯身把他護進懷裡,“怎麼了?胃難受?”
雲集點點頭,把臉壓進了叢烈肩窩裡。
“怎麼了呢?”叢烈心疼地給他揉著上腹,“剛才飯吃急了?”
雲集又點頭。
叢烈覺得不太對勁,但是不敢逼得太緊,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怎麼了?嗯?跟我說說嗎?”
“沒事兒,我就是想起來,你給自己買骨灰盒的事兒了。”雲集沒抬頭,但是還是忍不住吐露了一句。
叢烈就知道這事兒沒那麼容易過去。
因為除了當天雲集動了一次急怒,後來也一直沒跟他提起來過。
叢烈不斷小心安撫,“沒事兒了,不害怕。我當時怕你擔心所以沒跟你說,是我想岔了,我做手術應該跟你商量。”
其實那時候雲集還不怎麼搭理他呢,叢烈都不確定要是自己真死了,雲集會是個什麼想法。
萬一人家就當死了條野狗呢?
但是經曆了屏風前後的那一次,他對什麼過錯都能大包大攬,隻要不讓雲集難受。
況且沒能猜中雲集的心思,那也是過失的一種。
叢烈仰靠在了沙發上,抱孩子一樣把雲集攬在懷裡,“我哪兒也不去,一直守著我們雲雲呢,嗯?”
雲集的情緒平複得很快。
他撐著身子要坐起來,“沒事兒。”
“什麼沒事兒,我有事兒。”叢烈沒鬆開他,“我這兒還心疼得受不了呢。”
雲集開始推他了,“彆膩歪。”
“雲雲讓我抱會兒。”叢烈摟著他,一下一下地給他順後背,“抱會兒就不難受了。”
叢烈說的不對。
越抱著他心裡越難受,最後雲集居然眼睛酸得受不了。
“沒事兒,沒事兒,難受就哭出來,”叢烈輕輕揉著他的後頸,低聲安撫,“我惹的,都怪我,都怪我。”
他輕輕吻著雲集的耳廓,等著他發泄。
哭出來確實舒服了。
從前雲集總是把眼淚當軟弱,但如今這些溫熱的液體被叢烈的T恤吸收了,好像也沒多丟人。
但莫名其妙的一腔熱淚流出去,雲集還是有點不好意思起身。
叢烈也不催,一直抱著給他順後背。
在叢烈身上趴著趴著,雲集放鬆下來,不太想動彈。
“雲雲?”叢烈把臉埋進雲集頸間深吸了一口。
“嗯?”雲集撐起身子,看著他。
叢烈用手摸摸他泛紅的眼睛,“節目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任何事情都一樣,往後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要有負擔。”
雲集坐在他腿上,抽了抽鼻子,“我想去。”
“行啊,”叢烈愛惜地揉著他的眼角,“那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