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步走過去,敲了隔間的門,“雲集,開門。”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有底氣確認裡麵是雲集,更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敢直呼其名,但他就是一秒也等不了了。
“……誰。”裡麵的聲音很低,沒什麼力氣。
“我,叢烈。”
隔間的門開了,雲集麵色蒼白地蹲在地上,額頭上浮著一層涼汗。
那一瞬間,叢烈被類似怒火的情緒燒遍全身,有幾秒鐘連手指都僵硬得動不了。
最後他在雲集身邊半跪下,一手扶著他的後背,“還能站起來嗎?”
雲集搖搖頭,“稍微等一下。”
叢烈控製不住地咬牙,半天才又問:“你……朋友呢?”
他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那些人。
雲集捂著肚子皺眉,“什麼朋友?”
叢烈把自己外套脫下來,給他披上,“你家在哪兒?我現在送你回去。”
看著他又著急了,雲集就忍不住想笑,“小孩兒,你怎麼又跑過來救我呢?”
其實在雲集自己看來,他隻是喝了點涼酒。
疼是疼了點兒,但把酒吐掉,吃點胃藥緩緩就過去了。
這種場合對他來說就是家常便飯,沒什麼可躲的。
在這個圈子裡,沒有人能躲開酒桌子。
眼前這個小孩還是個學生,他不打算跟他多說。
叢烈的臉越來越黑。
他想把雲集扶到自己背上。
但叢烈剛一拉他的胳膊,雲集臉上的笑就褪了,又白了一層,“唔……”
叢烈不敢硬來了,重新在他身邊蹲下,“怎麼疼成這樣?要不我叫救護車?”
“叫什麼救護車。”雲集笑了。
他扶著隔間的薄牆,很慢地站起來,卻直不起腰。
叢烈抓了一把頭發,在牆上狠狠砸了一拳,幾個相連的隔間都一起顫了顫。
“我說,你哪來這麼大火氣啊?”雲集根本不怕他,還有點想笑,“你扶我一把。”
“扶你你就能走了?”叢烈兩個拳頭緊緊攥著,“我背你。”
雲集笑著擺手,“小心我吐你一脖子。”
叢烈是真魔怔了。
哪怕在這個狹小的廁所隔間裡,雲集剛說會吐他一脖子。
他心裡還是一邊忍不住地欣賞雲集身上混雜著酒味的淡香,一邊自責自己沒考慮到雲集胃疼被背著會更難受。
雲集站不住,扶著牆緩緩往地上滑。
叢烈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就著蓋上蓋的馬桶坐下,然後扶著雲集在自己腿上坐下了。
雲集先是一愣,緊跟著笑了,“同學,你挺有意思。”
他坐在叢烈腿上就比他高出一截,喉結正對著叢烈的眼睛。
叢烈看進雲集敞開的襯衫領子,對著他平直的鎖骨,輕輕吞咽了一下,“兩個選擇,我在這兒陪你等救護車,或者我打車送你回你家。”
雲集依舊半笑不笑地看著他,“要是我都不呢?”
十八年都沒人這麼跟叢烈說過話。
換成隨便一個彆人,叢烈早把他掀地上了。
不就不唄,老.子管你呢。
但他此時隻是轉開了目光,又提供了一個選項,“要不然你就跟我回我家。”
聽見這個答案,雲集先是微微一怔,緊接著眼睛就眯了起來。
他之前根本不認識這個小孩。
才十八歲,刮胡子還能把臉劃破的小屁孩子。
但是從第一麵,他就感覺到了這個臭臉小孩總是往他跟前湊。
像是一個找不到主兒的小狗。
剛才在大堂裡,雲集的位置正對著舞池,隔著慢搖的人群就能看見舞台。
他早就認出那個彈吉他的小孩了。
那張俊臉還是一樣臭,但是哪怕是個音癡,雲集都能聽出他的歌聲極為出色。
他不想承認,但雲集確實在那個歌聲裡感到放鬆。
四周圍著一張張冒著酒臭味的油嘴滑舌,叢烈的歌聲對他來說幾乎能算是一種撫慰。
局後把酒摳出來,對雲集實在算不上一件大事。
他成年之後就一直這麼乾。
不是喝醉沒喝醉的問題,他不喜歡酒精帶來的失控感。
胃疼也是忍一忍就能過去的。
但他沒想到叢烈會跑過來敲門,還一副十萬火急的樣子。
還要叫救護車。
還要帶他回家。
要按照往常,雲集會用一種最溫和直白的方式拒絕,並且委婉地表達希望對方不要再在自己眼前出現了。
他並不需要無效社交。
十八歲的男高中生,在雲家的處世哲學中簡直是社交體係裡最微乎其微的存在。
哪怕僅僅是做個朋友。
但他看著那雙亮得宛如春日清溪一般的眼睛,居然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那你準備怎麼把我帶回你家呢?”
叢烈的計劃顯然已經形成了,“我把外套蒙在你頭上省得彆人認出來,然後抱著你去打車。”
“不錯,很周全的計劃,”雲集彎了一下嘴角,點頭認可,“但是有個問題。”
叢烈立刻繃緊了,“什麼?”
“你抱著我,要怎麼打車呢?”雲集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讓叢烈有種被審視的壓力。
他又稍微咽了咽口水,“我打車的時候,你能不能稍微自己站一下?”
雲集實在忍不住,抬起頭很爽朗地笑了起來。
叢烈被他笑得大腦一片空白,隻能捕捉到他潔白牙齒上閃出的微光和胸腔好聽的震顫。
他覺得自己應該憤怒。
但他恰恰沒有。
隻是等著雲集笑完了,他板著臉問:“不行嗎。”
雲集撐了一把他的肩,從他身上站起來,“謝謝你,我好了。”
要不是在這麼個小隔間裡,他坐在叢烈身上就已經越界夠多了。
這放在其他任何時間地點,對雲集來說都是不可能的。
他把外套還給叢烈,“你陪我到門口吧。”
雲集身上那種專屬於某個特定階級的從容貴氣,曾經是叢烈最厭惡的。
但他隻是追隨著本能,替他推開一道道門,最終站到了深夜的京州街頭。
“你怎麼回家?”叢烈盯著雲集剛剛呼出來的白氣,“你喝了酒,總不能開車。”
雲集之前沒發現這個小孩還挺能操心。
他笑了笑,“等會兒有人來接我,我回家。”
似乎沒考慮到雲家是京州數一數二的大戶,叢烈的目光挪到雲集薄成一層的長風衣和凍得泛紅的鼻尖,“你家有飯吃嗎?你剛都吐完了。”
雖然能走動了,但雲集胃裡還是不太舒服。
他若有所思,扭頭看著這個認識沒幾天的高中生,“有沒有的,又怎麼樣呢?”
叢烈踢了踢地上的小石頭子,“我可以給你煮個麵疙瘩湯,很快的。”
雲集一臉詫異地看著他,“麵疙瘩湯?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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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烈從來沒往家裡帶過朋友。
叢心從單元樓裡往下望,還以為叢烈帶了個姑娘回來。
她嚇了一大跳,準備讓叢烈趁早把人家送回家去。
大晚上的,像什麼樣子。
結果跟著叢烈進來的是一個極漂亮的男孩子。
看著和叢烈差不多大,很有禮貌,一進門就跟她鞠躬:“阿姨好,我是雲集,這麼晚打擾了。”
“不打擾不打擾。”叢心打量著雲集,又一想:叢烈並不是胡來的孩子,他能帶著個有酒味的男孩回來肯定有他的理由。
“你不舒服就去沙發上等,很快就好。”把雲集安置好,叢烈跟叢心說:“媽,您幫我弄杯熱蜂蜜水給他,他胃疼。”
叢心趕緊到廚房找了杯子和蜂蜜出來,低聲絮叨,“我說臉色兒怎麼這麼差呢……歲數這麼小就把胃弄壞了還得了。”
雲集有些不好意思,“您彆忙了,我不疼了。”
“雲集是吧?”叢心攪著蜂蜜水回到客廳,“難得他帶朋友回來,你就當這自個兒家,不用見外。”
叢心從來沒見過叢烈對自己以外的人上心,自然而然地就接納了這個麵善又有禮貌的男孩。
她把杯子遞給雲集,看著他喝了一口,“怎麼不舒服了呢?吃得不合適了?”
雲集端著杯子,恭敬地回答:“是,稍微有點兒。”
雖然剛見麵還沒多大一會,但叢心看著他那臉色就心疼,“怎麼歲數這麼小就喝酒呢?你爸媽同意你喝?”
“哎媽媽媽,”叢烈把叢心從雲集身邊攔開,“十一點多了,您趕緊休息吧,等會兒我收拾這兒。”
但其實雲集並不介意被問。
相反的,他很多年沒被人以這種形式關心過。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剛喝的那點酒,他的鼻子居然有些發酸。
叢心沒注意到這些,隻是順著叢烈說的往下說,“那行,你倆睡你那屋?還是我把沙發收拾出來?”
“您不操心了,您不管。”叢烈把他媽往房間送,“睡覺之前的藥吃了嗎?”
叢心答應他,“那我還能記不住?小雲肚子難受,你倆也彆休息太晚了。”
她說不上來為什麼,平白覺得那孩子怪讓人心疼的。
“行行行,您趕緊睡覺,甭管我們。”叢烈把他媽臥室門關上,回廚房盛湯去了。
雲集靠在沙發上等著,看見叢烈端出來一隻熱氣騰騰的碗。
香氣立刻在客廳裡彌漫開來,暈出一層暖意。
“你嘗嘗。”叢烈把湯放在茶幾上,給他遞勺子。
雲集對陌生的食物一向是很警惕的。
他連著蔬菜舀起一小勺湯,細細嚼了嚼。
味道出乎意料的好。
叢烈在他旁邊拉開書包,開始一樣一樣往外拿作業,似乎完全沒有關注他。
但那張卷子攤開了五分鐘,叢烈的眼睛還停在第一道選擇題,手上的筆也從來沒動過。
“謝謝你,很好吃。”雲集的聲音很輕,再遠一點叢烈就聽不見了。
叢烈沒抬頭回應他,卻開始動筆了。
他做完半張數學卷子,雲集正好把那碗湯喝完。
雲集剛把碗放下,叢烈就扭頭看他,“還疼嗎?好點沒有?”
“好多了。”雲集靠著沙發,衝著他的卷子揚下巴,“你學你的。”
“後麵的大題我白天做完了,大概還有十分鐘,你先去睡覺,”叢烈起身,“我給你拿我睡衣,行嗎?”
雲集不想麻煩他,“你把作業做完,我睡沙發就行。”
叢烈不置可否,隻是低下頭繼續做剩下的幾個小題。
客廳不大,卻很溫馨。
又剛剛喝了一碗熱湯,雲集難得能有個還算是舒適的夜晚。
等著等著,其實也沒幾分鐘。
他極罕見地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鬆懈下來,居然就撐著頭睡著了。
叢烈很快把那倆題解決,剛想叫雲集起來,還沒來得及出聲就急急忙忙閉上嘴。
雲集睡熟了。
看著雲集安靜的睡顏,叢烈猛然有種錯位感。
他總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好像曾經在什麼彆的時空,他也曾因為那個人蒼白的臉色心中鈍痛。
以至於他現在撿不起來身上的傲骨,必須看著這個人全需全尾地在自己眼前,才能緩解自從那次午睡後就一直伴隨他的失重感。
他必須要立刻成人。
叢烈從未感覺時間如此緊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