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遍尋史書,我不曾聽聞有殺死敵國的國君與貴族,坑殺所有來犯的士兵,還要將他們子民屠殺殆儘的君王。鮮血把河流染紅,文明化作一片廢墟,這是所有生命都無法容忍的事情,可這恰恰又是神靈降下的災禍,是青銅時代的人們所遭受的苦難。”
“欺騙的行為是不義的,違背諾言的行為是應當被懲罰的,但除了做下這一切的先覺之神與祭司,更多的青銅人類又有什麼錯誤呢?”
“哪怕神靈為此動怒,給他們饑荒、瘟疫與大雨,這都可以被認為是‘殘暴的國君’所能做出的事情。然而洪水傾斜在大地上,從東到西過了有七個日夜。凡是大地上的生命,沒有不被毀滅的;哪怕是天上的飛鳥,也因沒有落腳的地方而墜入汪洋。諸神剝奪了凡人的生命,無論是虔誠還是無信,無論是鳥獸還是蟲蠅,那麼這樣的行為,也能夠被稱得上公正嗎?”
聲音在會場上空回響,一開始,安德莉亞還隻是在照本宣科,可漸漸的,她自己也有點被說服了。
是的,這些年以來,諸多城邦與王國間的戰爭屢見不鮮,殘暴的國王也時有出現,可把一個國家的生命全部殺死,從人口到牲畜一個不留的行為,哪怕是用人來進行血祭的北地蠻族也不曾有過。
如果奧林匹斯的諸神做下這種事,那就是比人間最殘暴的國君還要暴虐的行為,這樣的做法又怎麼可以被稱作公正?
一時間,會場中有些安靜。大會的第一階段宣告結束,選手間的辯論已經可以開始了。然而高台之上,一時間卻沒有人站出來進行反駁。
“所以莉亞小姐,這就是你的觀點了嗎?”
“是的。”
安德莉亞聞言點頭,而在另一個平台上,奧德修斯的聲音依舊沉穩。
她不指望自己能用一段話就說服在場的智者們,這隻是個開始而已。而接下來,她也要見證其餘人的智慧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就直言了。莉亞小姐,您剛才的發言固然很精彩,可其中的漏洞同樣不小。”
麵帶微笑,奧德修斯的話語毫不客氣。
雖然他確實對麵前的‘莉亞小姐’懷有好感,但對奧德修斯而言,他從不相信愛情是靠祈求與讓步得來的。
“美麗的小姐,方才,你把普羅米修斯比作發動戰爭的國君,把聽從他命令的學生和祭司比作貴族,把青銅人類比作國民,而神庭則是做出應對的另一個國家。這固然很好的比喻了盜火者教唆當時的祭司們違背約定,欺瞞諸神的行為,可其中卻存在著不可掩蓋的漏洞。”
“你所說的一切,都是王國與王國之間的戰爭,也是人與人之間的戰爭。所以人類間的王國相互交兵,沒有將敵國屠殺殆儘的;人與人之間的爭鬥,沒有為了覆滅一整個族群而來的。但是我聽說,人類無法理解獸類的行為,所以水中的遊魚吞吃自己的子女,而人類卻將之視為惡行;人類也不能理解蟲豺的行為,所以螳螂吞食自己的丈夫,而人類卻不能接受這種暴行。”
“人看待獸類是這樣,神看待人類又何嘗不是呢?人類認為的殘暴,未必是神認為的殘暴,這本不是能被放在一起比較的對象,是不同視角下的結論。建立在一個錯誤前提下的,必然是一個錯誤的結果。無法正視諸神與人類間本質的差距,自然無法判斷其中的公正與不公。所以由此可知,莉亞小姐,你之前的言論,恐怕毫無意義。”
言辭鋒利而有力,奧德修斯根本沒有辯駁神王殘暴與否,而是從神人間的差距來表示雙方的比較沒有意義。
辯論就是這樣辯論雙方的辯題很多時候沒有對錯,也有的時候存在對錯,但真正決定勝負的,其實是各方的觀點是否嚴謹,是否能夠自成邏輯,並抓住對方話中的漏洞。
一時間,場上的氣氛好像有所扭轉,原本因為安德莉亞堪稱瀆神之言造成的異動也平息下來。
麵對對方的反擊,安德莉亞有心想要駁斥,可她暫時也沒想到這怎麼反駁神人之隔。畢竟無論說再多的內容,對方都可以把它拉到‘作為人類,你又如何理解神的思維’來進行。
不過對這種局麵,安德莉亞倒是並不氣餒。畢竟她打一開始就不怎麼熟悉辯論,她真正的應對手段,還是那心中響起的聲音。
“好吧,伊塔卡的王子,你回避了我的問題,而是試圖用‘這個問題本不該存在’為由來應對。你認為人類無法理解神,就像人類無法理解鳥獸蟲魚那樣,我雖然不讚成你的說法,但我姑且就著你的觀點往下說好了。”
禮貌的環視了在場的十幾萬觀眾,安德莉亞的聲音不急不慢。
“方才你說人類無法理解鳥獸,所以人的習性和鳥獸的習性截然不同;人無法理解神,所以人的行為和神的行為同樣可以存在差彆。”
“但人類讚揚蜜蜂的勤勞,用它的品格來讚揚自己;人類駁斥吞子的暴行,所以貶斥蟲豺的行為。這世上任何的評價,本身就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對外物的衡量,所謂的公平與否,也正是建立於此。”
“以個人的立場評價對錯,那對個人而言是公平的,他人卻會加以駁斥;以一座城的立場評判對錯,那對這座城的人而言是公平的其他城邦的人卻不會認可。以一個國家的立場評判對錯,結果對這個國家而言是公平的,諸國卻會有所質疑;而以人類的立場評判對錯,那以對人類來說,這個評價就是公允的,至於人類以外的生命,既然無法理解,又何必在意呢?”
“在今天,這場盛會在雅典舉行,各國的英傑彙聚到此人間的智者用智慧來敬獻神靈。這是一場體現人類智慧的比賽,而不是體現神的;這是人類間舉行的辯論,而不是人與神的辯論。如果你不用人的標準去衡量公正,卻要求用人以外的立場去評價它,那不是有悖於這場大會的初衷嗎?”
“現在,回到我一開始的論點上——奧德修斯,伊塔卡的王子,人類中富有智慧的英雄啊,請你告訴我:假使你、我,還有在場的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神的公正’,那麼站在人類的角度,你認可青銅時代的毀滅,符合‘人的公正’嗎?”
聲音平靜,這一刻,晴朗的天空刮起微風,雲朵遮蔽了陽光,但安德莉亞的眼神卻依舊明亮。
在獨屬於人類的辯論會上探討人以外的公正,本就是沒有意義的。公正是相對的,如果人要思考神的公正,那是不是也要思考草木蟲魚的公正?
既然是人,就該站在人類的角度上思考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奧德修斯之前的質疑自然也不攻自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