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批文官大多很年輕,麵對凱旋之師,無不慷慨激昂,熱淚盈眶。
舞文弄墨者大多是性情中人,這些年輕的文官向歸來的蒼龍軍展開懷抱。
他們大哭著去擁抱英雄,隻歎“平生皆被讀書誤”,無力上陣殺敵。
他們能做的隻有以筆為刀,替英雄寫儘“滿堂花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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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們早在殺入王廷時就哭過一輪,此時被這些書生們一番慷慨之詞說得又跟著熱淚不止。
這是文官和武將最相親相愛的場麵。
燕熙治下的西境,是文官佐治武將的典範,他把魏泰和嚴瑜的模型推行下去,造就了西境鐵桶一般的軍政體製。
從此在西境官場,沒有文武攻訐,隻有將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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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筠身為西境總督,給將士們送來了慶功酒,他是一個極度自持內斂之人,當在蒼龍軍軍旗出現在天際時,竟是難以抑製內心激動。
他終於徹底理解燕熙為何要不惜性命殺狄嘯了。
凡有血性,必有爭心。
手握軍刃,殺心頓起。
敵襲之處,熱血盈腔。
梅筠想,在那一刻,燕熙不需要太多理由——死敵就在眼前,殺掉他!
文死諫、武死戰,燕熙都做到了。
梅筠為將士們開酒,南風攜著春信,穿過定侯山,把酒香送出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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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正甫來定侯山接魏泰。
他率留守的西三衛士兵來,如今不憂腹背受敵,西三衛終於不用出一半留一半。
軍營裡隻留了夥夫,來迎同袍的將士們替兄弟們背過刀、牽上馬,再扶起受傷的兄弟,一起回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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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泰在回到西三衛起便不怎麼說話。
他所有的熱烈在漠狄那場大笑和痛哭裡燒儘了,他整個人呈現出一種湖水般的寧靜平和。
誰來敬酒,他都好說話地喝。
董正甫勸他回帳睡覺,他二話不說就回。
董正甫之前收到燕熙和宋北溟的叮囑,要他格外注意和關心魏泰。是以他連夜裡也不敢深睡,隻要聽到主帳那邊有動靜,就連忙起身去瞧。
一連三日無事,魏泰甚至變得比之前更加隨和愛笑,士兵們都說指揮使打了勝仗回來笑容變多了。
董正甫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日董正甫正在處理一封報功的公文,這公文要把將士們的軍功寫得清清楚楚,否則錯一筆耽誤的就是一個將士的仕途。
要寫的內容雜而碎,董正甫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辦,既便這樣,他也隔一會就去瞧一眼魏泰。
有一刻,董正甫遇到一位將領把人頭數報錯的,他把人叫來問話,兩人合計半天,才算清楚了。
一轉頭,莆正甫大叫不好。
他隱隱知道魏泰要走,因為他每次去看魏泰,魏泰就像知道他會來那樣,端正坐著等他去查。
他這會不過超了尋常時間片刻,急忙跑到主帳去看,魏泰果然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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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侯山腳下,那處葬著嚴瑜的溪流旁。
魏泰拎著酒坐在墓邊說話。
他一邊喝酒,一邊細聲說王廷之戰打得如何激烈、如何暢快,他砍了一百餘人頭,刀都卷刃了。
他說得很慢,把酒喝儘時,才說完。
說完後,他丟了酒袋,在墓前點了香燭。
然後舉著一根蠟燭,在墓室一處暗角按了一下,那墓門應聲裂開道縫。
魏泰順著門縫,推開墓門。
這墓是他親手建造,當時就留了機巧的活門,裡麵並排放著兩座棺槨。
魏泰死意已決,正要把蠟燭丟在門外,借著燭光,忽見裡麵嚴瑜的棺蓋竟然翻落在地。
他心中一緊,快步走進去,擔憂地趴在棺口上往下看。
棺槨裡頭空空如野。
屍首呢!
“誰動了我的嚴瑜!”魏泰霎時火冒三丈,腦袋燒得都空了。
嚴瑜沒了?
魏泰感覺自己命都被人偷走了,他舉著蠟燭、瞪著眼,把墓裡頭摸了一遍,沒找著蛛絲馬跡。
墓沒被人破壞過。
可是知曉這裡機關的隻有他和嚴瑜,總不能是嚴瑜自己走的罷?
他往更不好的方向想去,許是盜墓團夥乾的,那些人最懂墓穴機關,想來打聽到這裡是官員的墓,便來盜了。
可這裡麵沒什麼值錢物什。
連屍首都盜,真是人神共憤。
“我要殺了你們!”
魏泰氣紅了眼,衝出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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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自己走出來的,你要殺了我嗎?”
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此時豔陽高照,春日把溪水照得瑩亮,魏泰種在墓邊的玉蘭樹迎春綻花。
那雅致的身影穿著淡色儒衫,站在玉蘭樹下,溪風吹動他的袍擺和發尾,那人在定侯山的神澤中勾出笑意,溫柔地說:“指揮使大人是想殺了下官麼?”
魏泰呆立當場,倏地變了臉色。從發現屍首被盜起,他的麵色是慘白的,此時漸漸浮出活氣,便漲出激切的紅色。
仿佛麵前的人要是再敢跟他說一句話,他就要哭了。
他久久不語,消化著眼前的人影,在倏忽之間已然想定:不管這站在眼前的是人是鬼,老天把嚴瑜還給他了,就是三生有幸。
他甚至沒想問嚴瑜為何會在這裡,他與嚴瑜太熟悉了,習慣性地順著嚴瑜地話回道:“這些年,素來都是嚴同知指使我乾活,我這個指揮使哪有能耐殺了你?”
“是了。”嚴瑜緩步近前,他大約被南風吹得很舒服,麵上泛起紅潤,在魏泰笨拙地伸手間,先握住了魏泰的手說,“既然魏指揮使舍不得殺下官,那下官便可放心再與你同營共事。”
魏泰的手指被溫暖的掌心包裹住了,他愣愣地瞧著嚴瑜,看嚴瑜容色猶如頭頂上的玉蘭花般,白中點粉,雅致清麗。
這是個活人。
而且還是清雅又溫柔的嚴瑜。
魏泰想:我是做夢嗎?
嚴瑜太了解魏泰了,以至於平日裡他隻要看魏泰的後腦勺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他見魏泰這張口結舌的神情,輕輕捏著那不解風情的手指,失笑地解釋道:“是陛下請夏先生救的我。”
“原來是陛下的旨意,難怪能請得動夏先生。”魏泰聽過這個名號,一驚一乍地說,“聽說夏先生治好陛下舊疾,如今又治好你,果真是神醫啊!”
“夏先生醫術超群,隻是他不太好找,也很難請來。陛下出麵,才定了救我之事。”嚴瑜在心中歎氣,這木頭怎麼還是愣的?他手指輕輕劃在魏泰掌心說,“夏先生來無影去無蹤,我在軍營中停屍時,他就來給我喂過藥。好在你沒把我一把火燒了,等你把我送進墓室,夏先生就來將我抬走了。我隨夏先生在山中治傷,冬去春來,終於傷愈,便來尋你。”
魏泰聽嚴瑜娓娓道來,那聲音比溪水聲還要動聽,他不由聽愣了,心頭似被溪水淌過般的發軟,又被那水流鼓動得有些躁.動。
嚴瑜看魏泰這比木頭還要愣樣子,心中接連歎氣,他做勢把手往外抽說:“你就是個顆石頭。”
他們十幾年相濡以沫,彼此都太熟悉,是以魏泰看嚴瑜眸光一轉,就知道嚴瑜心思有變。
魏泰幾乎是下意識地在嚴瑜抽手時便把那手緊緊攥住了。
是他想象中的手感,讀書人的就是柔嫩,連手指握筆留下的繭子都比他握刀的繭子軟。
魏泰本就不擅言辭,此時更是語無倫次,隻把那溫熱的手捂在掌心,急切地說:“我願與你種花飲馬,封侯我也不要了,官我也不當了,我這就回營收拾東西,和你浪跡天涯。”
“不好。”嚴瑜溫柔地笑起來,他看威武的魏指揮使表白的樣子跟個愣頭青似的,而這正是他喜歡的模樣,他愛極了這樣的魏泰,故作不悅道,“浪跡天涯太受罪了。”
魏泰像個毛頭小夥子般抓耳撓腮,不知該如何討心上人歡心,緊張地問:“那你喜歡怎樣的?”
“不是侯爵的,我不要。”嚴瑜原想把手抽出來,再逗狠一些,可無論如何都舍不得,這便叫他裝得很沒氣勢,“你要我跟著你去過清貧日子,我可不願。”
“那我不去請辭了!我這就去和安王說,請他幫我把軍功報上!”魏泰感到嚴瑜又想抽手,連忙兩手握住,順帶把嚴瑜另一隻手也緊抓住道,“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都依你。”
“你我歲數加在一起,已過古稀。”嚴瑜目光盈盈地瞧著魏泰,他被魏泰握得心都軟了,很輕地說,“韶光易逝,年華易老。武正,我們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嚴瑜說著掂起腳尖,他比魏泰矮半頭,仰頭夠到了魏泰還沾著酒香的唇,輕輕地吻了一下。
魏泰在這一吻之下,當場石化。
嚴瑜強裝出雲淡風輕,實則在情.愛上也不過是個楞頭青,他看魏泰毫無反應,心下不由疑惑了,沉吟道:“是我會錯意了嗎?”
“不是!”魏泰真是把下半輩子的智慧一次全用上了,他猛地張開雙手,緊緊把嚴瑜抱在懷中,盯準了那兩片肖想了無數個日夜的唇,低頭就緊緊吻住。
魏泰吻得那麼用力,把嚴瑜的呼吸都奪走了。
他恨不得把嚴瑜揉碎了,失而複得的喜悅直到此刻才真實地擊中他的心臟。
他的嚴瑜活過來了。
巨大的喜悅排山倒海般襲來,摧毀了魏泰的克製,催動著他去確認。
必須足夠深入、足夠真切,才能彌補他那些行屍走肉的日子。
魏泰沒有油嘴滑舌,他說不出心中的情意和痛苦,他把滿心滿肺有愛戀化在求索裡。
他那麼用力,把嚴瑜壓得直往後退。
最後把嚴瑜抵在了身後的玉蘭樹。
芝蘭玉樹般的嚴同知被魏指揮使狠狠地親吻,嚴瑜在這一刻被萬丈紅塵湮沒了,他拿手抵住魏泰的胸膛,卻不是想去推人,他於情.事上還是青澀,不知手腳該放何處。
而魏泰顯然以為嚴瑜想要推拒,他不管了,他都親上的人,不可能放走的,魏泰不管不顧地更緊密相貼。
三十餘年來不沾情.愛的兩個人,在溪邊的春信裡,懵懂又莽撞地求證著彼此的愛意。
玉蘭花受不住地掉了幾朵。
嚴瑜被壓.倒在落了花瓣草地上,他沒有再去抵魏泰,環住了身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