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東郡,秦王府。
這日黃昏,秦璣從秦王府後院藏著的火炮設計場回到偏院,看見秦忘真坐在簷下怔怔地望天,便道:“自從周慈大夫來過之後,你這幾日總是發呆。”
秦忘真聽到秦璣回來,連忙起身,一瘸一拐地引他到屋裡頭用飯說:“這是我今日新做的菜,小秦師傅看看合不合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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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璣一門心思都在琢磨火器上,生活上極是粗糙邋遢。他怕人動他的圖紙,不喜人伺候,更不喜人近前,是以把燕熙派來的侍者都碾走了。
眼看著秦璣身上都要長蟲子了,衣服臟得都出油了,住在秦王府角落的秦忘真在某一天,拄著拐杖來到了秦璣的小院。
秦忘真來秦王府有些日子,漸漸學會了一些簡單的家務,能炒一兩個菜,飯勉強也能煮熟了。他看秦璣的廚房門沒關,到裡麵一看,火都沒燒過,水缸是空的,積了一層的灰,蛛網爬了半邊牆。
秦忘真已經能離了拐杖走路,他艱難地做起家務,花了大半日打掃,又花了小半日做了一飯一菜。
秦璣回來聞到飯香時嚇了一跳,看到秦忘真坐在廚房門口時,原想趕秦忘真走。又見秦忘真是個瘸子,想著這麼個有腿疾的人在王府裡謀份差事不容易,便動了惻隱之心,沒趕秦忘真走。
他們倆,一個十三歲,一個小瘸子,處起來竟是相安無事。
這兩年多來,兩人搭伴過日子,倒是處得越來越親近了。今年秦璣快要十六歲,秦忘真二十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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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秦璣拿起筷子狼吞虎咽,猛扒了好幾口,想到什麼,笑出了聲說,“我想起從前你剛來時,飯時而熟時而不熟,吃得我拉了好幾回肚子。如今這飯做的,可以去當禦廚了。”
“禦廚做的好吃多了。”秦忘真順口答道,怔了一下,改口反問,“你吃拉肚子了為什麼不說?”
“你吃過禦廚做的菜麼?”秦璣反問,轉而回話,“說了你就能煮熟了嗎?而且我看你又殘又膽小,若我說你不好,怕是你在王爺這份差事都保住。想著助人為善,還是再忍你一忍。”
“我還真吃過,呃……我曾去過靖都,吃過從宮裡頭退休出來老禦廚的酒樓裡的菜。”秦忘真一時說快了,連忙找補了回來。他本就少年心性重,兩人性子很是合得來,說話也是一個路數,兩人把兩件事搭在一起說,竟然也說的非常順利,他在末尾不忘回應秦璣的話,放溫了聲音說,“那真是謝謝你了。”
“謝什麼?我還白受你這兩年多的照顧呢。”秦璣又夾了一口菜,連吃邊說好吃,挑眉埋怨道,“原來你真去過靖都!兩年多來問你都不肯說。我聽你口音和舉止,就像靖都人。我們這麼熟了,你還瞞我!”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秦忘真有些低沉地說,“不提也罷。”
秦璣看秦忘真麵有愁色,不由也顧不上吃了,問道:“周慈大夫來看你,是提到靖都的事嗎?我瞧你這些天頻繁發愁,是很為難嗎?”
秦忘真垂下頭去,說:“不為難。是一個朋友托周大夫來問我,要不要見一位故人。”
“你想見便去,不想見便不去,為何如此猶豫?”秦璣放下筷子,突然想到什麼,指了指自己,擺出一副體恤的樣子說,“你是擔心沒人照顧我嗎?我沒事的,秦王府還有那麼多侍從呢,我隻要不挑彆人毛病,到哪兒都有飯吃。”
秦忘真被他逗得略睜大了眼,略展了顏說:“你不是隻喜歡吃我做的飯嗎?彆人做的,你能吃?”
秦璣理所當然地說:“那你不是不在嗎!我總得想辦法吃飽。否則不是連累你牽掛我而不敢出門嘛。”
“是啊,我就是怕你餓死臟死在這裡了。”秦忘真坐直了身子,像是勸自己般說,“不去靖都了。”
秦璣偏頭盯著他問:“真不去?”
秦忘真被他看得動容,鮮有地肯把一些心事露出來,低聲說:“早就是過眼雲煙了,徒增煩惱。”
秦璣聽得一愣,眸光沉了沉,不太高興地說:“聽著怎麼像是老情人?”
秦忘真失笑道:“你才多大?知道什麼是老情人嗎?”
秦璣挺直胸膛,不甘示弱地答:“我不小了,快十六了,擱彆人家都能娶親了。”
“娶親?”秦忘真失笑道,“你寫信給陛下,他能給你指一門全大靖最好的親,娶親對你來說不難。”
“我才不要呢,我媳婦要自己找。”秦璣撇撇嘴,又盯著秦忘真打量了好半晌問,“你還把沒京裡頭那位故人說清楚呢。”
“我這位故人做了一些不好的事。”秦忘真斟酌地說,“我朋友為著我的麵子,留著這位故人時日已多。我還欠著朋友大恩,不能再給他添麻煩了。”
“你還挺講義氣。”秦璣讚道,又問,“可你朋友既然為你留著那故人,你不去,不是白費了你朋友的心意嗎?”
秦忘真望向外頭,日頭快要沉下去,他的臉色在夕暉下跟著變暗,他呆了半晌,很慢地說:“我若去,會叫我朋友為難;我不去,才能全了我和我朋友的情分。”
秦璣了然,歎道:“看來,在你這裡,你朋友比你那位故人重要。”
秦忘真歎了一口氣道:“從前,我不懂事,分不清。如今懂事了,能分清輕重了,自然不能再傷了朋友的心。而且,我那故人確實做了很大的錯事,我不能執迷不悟、助紂為虐。”
他心中沉沉地想:如今海宴河清是燕熙帶著多少人流血拚命才換來的,這太平來得何其艱難,不能再留禍患了。
秦璣看秦忘真又在沉思,想到秦忘真這些年每次神傷都要生病,立刻出聲打斷他,轉而問:“我是你朋友嗎?”
秦忘真恍惚地看過去答:“是啊。”
秦璣對他露出笑,挑眉問:“你不傷朋友的心,那我是你朋友,你以後也彆傷我的心,可以嗎?”
“你可是海晏號的大師傅,連陛下都得事事依著你。”秦忘真好笑道,“我哪敢讓你傷心啊。”
“這可是你說的。”秦璣聽了很高興,埋首又捧起碗,風卷殘雲,把秦忘真做的飯菜都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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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降下。
經過這番和秦璣說話吃飯,已錯過了趕路的時辰。
秦忘真起身收拾碗筷,看窗子外頭夜幕垂落,他怔忡許久。
他這些日子已想明白,他若去見燕楨,便會叫燕楨生出指望,不知又會惹出多少風波;他若不去見燕楨,才會叫燕楨死了再爭之心。
他當年心如死灰離京,已是定了斷掉的心意。
如今更要痛定思痛,不要再去企求燕楨的真心了。
秦忘真對自己說:“便如此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