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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沒有,不是嗎。”玉珩打斷他。

鬱明燭張了張口,啞口無言。

在徹底淪為魔物的前一秒,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躲進了靈池空無一人的岩洞裡,還調動渾身氣勁在洞口落了一道禁製。

他恨不得當場再造一個荒無人煙的埋骨地。

周圍血色紮眼,卻都是他自己的——被他攪動的靈池水飛濺起來,反迸到他身上,燙壞了一身皮肉。

玉珩仙君說: “我見過世間百態,殺過不少罪人,亦懲戒過無數惡魔。所以深信人魔雖有異,卻非天性善惡之分。”

“惡者不墮魔道亦會喪失理智,殺人作惡,而善者即使入魔也始終能存一絲善念。”

鬱明燭嗓音嘶啞, “魔就是魔,怎會有善惡之分?”

“為何不能有?”玉珩反問, “善惡豈能全由血脈來定?你如今年歲才多大,何以見得百年之後的命數不能改?”

“玉塵劍斬儘天下作惡為禍者,卻從不憑一道虛無縹緲的揣測,就妄殺眼前無辜人。”

鬱明燭怔怔看著他, “若你錯了,豈非萬劫不複……”

“那就彆讓我錯。”

“……”

好古怪。

字字句句,全都是不曾聽過的荒謬之言。

可由耳入心的刹那,心底卻驀然生出些難以言說的希冀和雀躍。

好似那些過往見不得光的齷齪念頭,忽而得到一絲被默許的可能。

如同生於黑暗之人得見天光,貫會欺騙自己之人原形畢露。寒土浸雨露,陰暗地底的種子瘋狂紮根生長,從此覆水難收。

那些欲念叢生終於得見天日。

他尚且還處於驚惶之中。

跟前,仙人眉眼一彎,薄唇微抿出笑意,推了推他。

“你還要壓著我到什麼時候?”

和初見時一模一樣的話,隻不過抵在床上的變成了抵在岩石間,各懷心思又變成了撥雲見霧的坦蕩。

鬱明燭睫羽一顫,讓開身。

玉珩剛一起來,忽而又被抱了個滿懷。

他一驚, “你……”

那人把頭埋在他頸間,拱了拱,半晌,沉聲笑了。

“玉生,我好高興。”

從知道自己是誰以來,第一次這麼高興。

說完,又抬起頭,盈滿笑意的眼睛潤亮。

“其實久彆重逢後,我一直有句話想同你說。”

目光相觸。

赤眸裡的情愫難以壓抑,直白到熾灼。

玉珩驀然心跳一滯,不明所以,卻無端被那道熾灼視線燙得臉上發熱。

“……什麼?”

鬱明燭啟唇, “我……”

“轟隆——”

洞口的碎石被扒拉開,一段巨響後,兩顆墨綠色的小腦袋頂著灰土冒出來。

“鬱公子,我們來救你了!”

鬱公子: “……”

青臨青川一點也沒發現自己救得並不是時候,邁著短腿噔噔噔跑過來,一人拽著玉珩一條袖子。

“仙君仙君,您彆殺鬱公子,他是個好魔。”

“再給他一次重新做人…不對,重新做魔的機會!”

青川一吸鼻子,圖窮匕見, “殺了他,以後咱們隨雲山就沒人當牛馬,做好吃的桃花酥了!”

玉珩被一左一右拽得無奈, “你們哪隻眼睛瞧見我要殺他了?”

青川說, “您氣得臉都紅了。”

玉珩: “……”

玉珩仙君微不可查地僵滯了一瞬。

旋即,裝模作樣地冷下臉,玉塵劍柄往兩隻墨發揪揪上各敲了一下。

“你們兩個,如今是徹底胳膊肘往外拐了,不如以後也彆當我的童子,收拾收拾,跟著你們鬱公子去吧。”

鬱明燭聞言,也不禁笑了, “還是免了,我孤苦一人,自己尚且都要靠好心的仙人收留度日,再拖家帶口帶兩個童子,萬一仙人不耐煩,把我掃地出門可如何是好。”

玉珩睨他一眼,鼻音輕輕哼了一聲。

青臨青川左看右看,總算品出點滋味。

仙君身上沒有平日殺伐時的凜冽寒意,鬱公子也沒了先前氣勢洶洶的魔氣。

這兩位站在一起,看起來不但沒有劍拔弩張,你死我活的架勢,反而透著一種異常的和睦。

甚至比以前那種,停留在表麵功夫,內裡互掐時的和睦,還要坦然不少。

就像是捅破點什麼窗戶紙,天光從此乍泄,一切不言而明。

好微妙,好有趣,好像知道……

玉珩拍了拍他倆, “愣著做什麼,乾活了。”

青臨青川猛地回神: “……哦哦哦!”

兩個小童子留在岩洞裡,驅使靈力清理著遍地狼藉。

仙人自愈之力極強,手指輕巧一抹,便醫好手腕間的血口。

鬱明燭低眉順眼地覷著他,欣喜的表情還沒落下去,又添幾分心虛。

玉珩斜他一眼: “弄出這麼大亂子,就沒點什麼賠罪?”

鬱明燭順勢應道: “最近新學了一道酥皮乳酪,仙君賞臉嘗嘗嗎?”

玉珩點頭, “嗯,勉為其難。”

哦, “勉為其難”……

那應該是“很想試試”的意思。

鬱明燭唇一抬,轉身要去。

又忽然聽玉珩疑惑問, “對了,剛才……”

剛才?

鬱明燭一怔,明白過來。

他折回來,借著衣袖遮掩勾了勾仙人的手,壓低聲音。

“下次尋個更好的時機,我正式說給你聽。”

————————

讓我們猜猜鬱魔尊統共會掉馬幾次?

溫珩:所以有人管我的死活嗎?魔尊吃醋生氣了怎麼辦,要哄嗎,怎麼哄?在線等挺急的。

——

第46章

我來哄哄你

隨著水流搖曳的海草中,無數繁茂珊瑚如高樹一般林立,一人緩步穿行其間。

溫珩換了件淡青雲紋衣,衣擺衣袖在水中邊緣皆是模糊縹緲。身形雖仍舊是少年,肩背卻挺拔開闊,有幾分昔日玉珩仙君的輪廓。

他手裡攏著個物件,垂眸思忖,還時不時在上麵做著些細微的調整。

一個不留神,便與一道影子相撞在一起。

“啊——”

那是個端著一張大貝殼的女鮫,遊得太快,重心不穩,一連打了幾個旋兒。

幸好溫珩及時回過神來,一手拉住她,另一手穩穩撈過甩出去的貝殼,救回了上麵一團黛綠色的藥藻。

女鮫驚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朝他行了個禮, “多謝客人。”

溫珩問: “無妨,敢問你這是要往哪裡去?”

女鮫的聲音古樸柔和: “鮫王陛下病重昏睡多日,巫醫查不出緣由,隻好日日以藥藻續著一口生氣,我去給陛下送今日的藥藻。”

溫珩抿唇, “他中途可曾醒過?”

“少數時候會清醒片刻。”

“那他醒了會去做什麼?”

“不做什麼,”女鮫道, “隻會一言不發望著外麵出神,就是那邊。”

溫珩循著她的話,轉頭望出去。

從這個角度,恰好能看到蓬萊宮主殿的庭院內有一棵高聳繁茂的珊瑚樹。

碩大繁榮的傘蓋垂下來,掛著無數珊瑚海草,隨著水波飄飄蕩蕩。

溫珩雙眸恍惚了片刻,恍然看到似乎許久之前,曾有兩個鮫人族的總角孩童,一男一女,在樹下追逐嬉鬨,長尾甩出的磷光在珊瑚間時隱時現,笑聲悠揚。

回過神,溫珩頷首: “原來如此,那便不耽誤你的時間了。”

女鮫端著藥藻離去。

可身形交錯的刹那,溫珩倏地清晰感受到女鮫身上的一股寒煞之氣。

以及那雙在水中琉璃色的眼睛,其中一隻……竟然缺少了一半顏色。

眼神也是呆滯死板的,如同少了一部分的魂魄。

與此同時,那股寒煞之氣實在過於熟悉,讓他從魂靈深處生出一陣震蕩。

以至於,即使女鮫的身影已經沒入海草尋不見了,他仍然站在原地,撚了撚指尖,眉心一點點擰了起來。

……

溫珩要去的地方不難找。

這處殿堂周圍的海草珊瑚更加茂密些,簇簇都有及腰高。

就顯得廣闊無垠的湛藍色海水之間,他要找的那人玄衣烈烈,長身頎然,立在庭院裡更加顯眼。

聽到動靜,那人回首朝他這邊望過來。

目光相觸的刹那,對方狹長濃黑的眼眸中閃過種種思緒……唯獨沒有昔日一貫的淺笑。

鬱明燭抿起薄唇,彆開視線,冷漠道: “你來做什麼?”

溫珩抿出一個笑: “我自然是來找你的。”

鬱明燭似是聽到了什麼笑話,扯了扯唇角,譏諷道: “找我?你先前百般哄騙,對我避如蛇蠍。如今怎麼反倒專程來找我?”

在南潯花言巧語地騙完他,毫不留情抽身就走。

如果不是船上巧遇,隻怕天下之大,從此他再也找不到溫珩這個人了!

鬱明燭心頭鬱結未消,許是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有多像個被始亂終棄,棄如敝履後,滿心幽怨的怨夫。

溫珩忍俊不禁,眉眼一彎,促狹問: “我若真跑了,你來不來捉我?”

鬱明燭用鼻音哼了一聲, “跑了就跑了,我為何要去捉你。”

溫珩歎氣: “這樣啊……”

他默了幾息, “那也好,海底的風景這麼美,我正有意在此多留些時日。”

“是嗎,你打算留多久?”

“嗯……”溫珩故作猶疑, “短則三五年,長則……在此安家落戶也並無不可。”

鬱明燭冷冷笑一聲: “連個灶火都生不起來的地方,你打算吃什麼喝什麼,抱著外麵滿地亂爬的螃蟹生啃嗎?”

溫珩努力壓著唇角,假裝無所察覺跟前的怒火。

“生啃也無妨,不過是填一填凡俗口腹之欲。”

鬱明燭的理智已經被氣得不剩下多少了,表麵淡然,實則牙關緊得近乎快要把舌下的避水丹咬碎。

——甚至沒來得及留意溫珩聲音裡,那似是壓著笑意的微顫。

鬱明燭狠狠拂袖, “凡俗口腹之欲?我可就沒見過凡俗裡有哪個能比你更挑剔的。”

“你先前吃螃蟹,讓我用大火蒸了三道小火煨了四道,為了料汁入味,每半個時辰還得刷一次汁料。”

“蟹肉一點一點拿細銀筷子挑出來,碎了不行,你嫌不好看,慢了也不行,你嫌涼了發腥。”

鬱明燭眼底漸漸蘊出火來,一字一頓, “如今你倒是跟我說,生啃也無妨了?”

跟前,溫珩低下頭去,肩頭顫得更厲害,一抖一抖。

鬱明燭氣急, “溫珩,你是不是在海底住了兩天,就腦袋進水了——”

話音未落,忽地見溫珩抬起頭來,雙眼笑意明亮。

鬱明燭一滯,怔怔看去。

溫珩伸來的掌心裡窩著一隻白色海草編的兔子,還用紅珊瑚點了雙目。

被他屈指一彈,兔子耳朵立起,似是栩栩如生地活了過來,揣手唱道:

“莫生氣,莫生氣,氣壞身體又何必。”

“笑口常開無憂慮,一切疾病皆消去。”

唱完幾句,有模有樣地作了個揖。

“開個玩笑而已,我家主上知錯,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原諒則個!”

……

很長一段時間裡,青臨青川都覺得鬱公子大抵是天性和善,從不與人紅臉動怒。

尤其是對上他們家玉珩仙君,那簡直算得上和善到沒脾氣,沒底線。

所以為數不多,鬱公子和自家仙君鬨彆扭的事,他們就能記得格外清楚。

那一次,仙君要去蜀中除妖,走之前鬱公子也不知為何緣故,非要執著地纏著仙君,親口定好了回來的日期。

結果出了點意外——仙君途中折道去救了個孩子。回來時就已經入了夜,比約計要晚了整整一白天。

那一晚的夜色下,隨雲山處處掛著明亮熱鬨的燈盞,煌煌照亮了滿山絢麗的桃花。

鬱明燭站在樹下,似乎已經等了許久。

終於見到仙君青色的衣擺時,眼中流露幾抹亮色。

可是下一秒,又看到了仙君懷裡那個遍體鱗傷的孩子。

情況緊急,鬱明燭倒是沒說什麼,去幫忙打水,擦拭傷口。

那孩子在仙人的靈力幫扶下痊愈極快,不到一個時辰便活蹦亂跳了,還嚷嚷著肚子餓,想吃東西。

玉珩見桌上有點心,就全推到他麵前。

然後點心被吃了個精光。

青臨青川親眼看見鬱公子臉色沉了一瞬。

但鬱公子仍舊沒多說什麼。

直到送走那孩子,竹屋合了門。

玉珩一轉身,對上鬱明燭遺憾且委屈的目光。

玉珩仙君: “?”

鬱明燭歎道: “那些點心都是我專門研究了許久,今日特地為你做的,做了一天一夜呢。”

玉珩一怔,自知理虧,抿了抿唇, “抱歉,我不知……”

鬱明燭傾身上前: “補償補償我?”

玉珩: “好,你想要什麼?”

鬱明燭倒也並非真的生氣,得了好處,當即見好就收。

他笑道: “仙君發冠上的玉珠成色極好,我眼饞許久了,不若贈與我,做個扇墜吧。”

他哪裡是想要明珠,分明是看那玉珠成天綴在仙人發間,與仙人形影不離,就像是個沾了仙氣的標識。

開口討要,也頗有幾分促狹和旖旎的意思,仿佛討來明珠,就能連著主人一並收入囊中似的。

他揣著這種無關緊要,卻又無比曖昧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卻聽仙人遲疑道: “方才那孩子家中貧苦,唯一的祖母還身染惡疾,著實可憐,所以……”

鬱明燭一滯,眼睜睜地看著跟前的仙人一臉無奈:

“所以我將玉珠給他了,讓他換些銀錢,好治病度日。”

“……”

話音落下,屋內陡然安靜。

玉珩敏銳地察覺眼前之人情緒不大對勁,趕忙補救: “若你想要扇墜,下次我見了好玉,一定帶回來送你。”

但這補救也沒補救到點子上。

“怎麼能一樣?”鬱明燭皺眉。

“有何不一樣?不都是當個扇墜嗎?”仙人茫然不解。

鬱明燭咬了咬牙,似是強行按耐著情緒,帶著最後一點期待,問道: “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仙人想了想, “三月初三?”

聽到這個答案,最後一點期待也落空。

鬱明燭抿著唇,眸子裡的光色一點一點暗淡下來。

緊接著垂下了頭,將臉埋在仙人頸間。

良久,他悶聲, “是三月初三……但也是上巳節。”

上巳節?

玉珩仙君常入人間,對許多人間年節都知道個大概,隻不過極少參與其中,從不放在心上。

所以眼下,玉珩想了一陣,終於想起來——

三月初三上巳節,情人相會,廝磨纏綿,本該於夜色中祈願放燈……

玉珩心頭一緊,心跳驀然空了一拍。

所以幾日前,鬱明燭執拗地要他定下歸期。

所以今夜的隨雲山有酒釀點心,煙花燈盞。

而鬱明燭許是在花樹下等了整整一日,等到肩頭都落滿了瓣瓣桃花,等著與他過他們相識以來的第一個上巳節。

隻可惜皆是一廂情願。

等來的隻有玉珩仙君全然不記得,全然不在乎。

在仙君心裡,一座城的百姓比他要緊,一個孩子哭了餓了也比他要緊……

跟前,鬱明燭抱著他的手臂緊了緊,嗓音中有幾分沙石似的沙啞,藏著濃重化不開的失望與低落。

“玉珩仙君心中有蒼生,可怎麼就不願……分我一隅呢?”

後來的幾天,表麵平穩安寧。

隨雲山的春風依舊和煦,魔淵也難得風平浪靜,就連萬生鏡都沒再照出什麼人間疾苦。

可是青臨和青川揣著袖子狗狗祟祟, “仙君,您同鬱公子吵架了?”

——連兩個粗神經的小童子都察覺到了,鬱公子心情不虞,仙君總是失魂落魄的。

玉珩瞥了他們一眼,沒搭理。

青臨卻知道,仙君沒拿劍柄把他們撥拉開,讓他們哪涼快哪玩去,那就說明心裡也正琢磨這事呢。

他故作老成,長長歎了口氣, “唉,這樣可不行啊,鬱公子做的桃花糕都沒以前甜了。”

“你嫌不夠甜,就去沾些白糖吃吧,”玉珩淡淡道, “與我說有什麼用。”

青臨睜大眼睛, “您去哄哄鬱公子不就好了?您一哄,他肯定當場就消氣了,下次做的桃花糕也就甜了。”

沒等他說完,仙君照例拿劍柄把他撥拉開,心煩意亂道: “去去去,哪涼快哪玩去,他要氣就讓他氣吧,我才懶得哄他。”

兩個小童子不情不願地被打發走了。

耳邊清淨下來。

仙人卻不禁方才那番話陷入沉思。

要不然就……哄一哄?

左右平日裡鬱明燭沒少“哄”他。

倒不是因為吵架。

畢竟一個能言善道,另一個冷淡平靜,哪怕刻意要吵都吵不起來。

多數時候,隻是鬱明燭插科打諢幾句,有時戲謔過了頭,被仙人冷睨一眼,不一會就會帶過來什麼桃花酥,圓子酒釀,奶皮酥酪,說要自請賠罪。

玉珩垂著眼簾,眸光微閃。

這麼一想,鬱明燭哄他時,會說好聽的俏皮話,會做好吃的點心,會送新奇有趣的薄禮,往往還裝可憐扮委屈……

堂堂魔頭,低三下四,死皮賴臉。

換作是他,都做不太來。

那他能做來什麼呢?

那日隨雲山暖陽和煦,屋內窗前,春風拂麵。

玉珩仙君生平頭一次掰著手指細細數了自己都擅長些什麼。

數完,發現自己除了懲惡,殺伐,什麼都不會。

……他竟然什麼都不會?

不可置信的仙人又數了一遍,發現事實的確如此,至多,還能再往裡加個“行善,救人”。

“吱呀”一聲。

門被推開,鬱明燭進來給他換茶。

那張昔日言笑晏晏的臉如今神色平淡,換完就出去了,像個透明人。明顯還沒消氣。

不過,玉珩仙君倒是從他發間看到了一抹霜白。

那是一點隨風飄來的柳絮,粘在濃黑如墨的發上,不起眼,鬱明燭自己都沒發覺。

這個時節正是陽春三月,柳樹抽芽,滿山春色。

玉珩仙君心念微動,伸手在桌麵點了點,暗自思忖。

春天到啊……

……

入夜,天色漸漸黑下來。

鬱明燭剛從山下小城回來,采買了新鮮的瓜果蔬菜放到廚房去。

做完這些瑣事,他在竹屋門前定了定神,推門而入。

青衫如霧的仙人正靜坐在床上,不知擺弄著什麼。

暖金色的燭火照得屋內昏黃,褪去仙人身上的寒冽與疏離。

落在鬱明燭眼中,反倒如同一隻乖巧又可愛的狸奴,聽見動靜便轉頭瞧過來。

這麼一副美人圖,換做以前,鬱明燭早就心癢地湊上去要親要抱了。

可是今日,氣氛略微凝重。

他還在和人置氣,全然沒有此時湊上去的道理。

鬱明燭喉結微動,壓了壓心中與仙人親近的欲念,淡淡問道: “時辰不早,要睡了嗎?”

床榻上的玉珩仙君點頭, “嗯。”

幾盞燈依次熄滅。

屋內暗下來,隻留一豆燭火。

鬱明燭為了徹徹底底當透明人,也不找各種由頭往床上擠了,就獨自睡在美人榻上。

那麼長手長腳,寬肩闊背的一大個,蜷著腿擠在窄小的美人榻,莫名有點像南潯街邊淋了雨,擠在簷下的可憐烏犬。

夜色中,鬱明燭剛合衣躺下,就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似乎有人輕手輕腳下了床。

他閉著眼睛想,壺裡茶水還是溫熱的,旁邊就是乾果零食,熨燙整齊的毛毯疊在衣箱上。

所以,無論那位難伺候是的渴了,餓了,冷了,都足夠應付……

還沒想完,那道窸窸窣窣的身影停在他旁邊。

鬱明燭:?

鬱明燭強忍著沒睜眼。又聽那聲音越響越近,身側貼過來一道氣息。

那人傾身過來,在他身側身上胡亂摸索著,大抵是想要伸手找個支點。

結果恰好支在了他的腹下。

“……”

鬱明燭悶哼一聲,實在沒法繼續裝睡了,隻得壓著眉宇睜眼,將那隻為非作歹的手捉了過來。

“做什麼?”

失去支點,玉珩乾脆往他懷裡一趴,溫溫軟軟一大團,被他捏著腕子,仰頭輕聲道: “我來哄哄你。”

鬱明燭憋了幾天的悶火,在聽見仙人低聲細語說“我來哄哄你”的刹那間,就已經儘數消散了個乾淨。

但他還是故作矜持,不冷不熱地垂眸, “哦?你要怎麼哄?”

玉珩沒看出那已經漾起笑意的唇畔,仍舊認真地蹙起眉。

“我想過了,我沒什麼能討你開心的,若要送尋常的禮,你也什麼都不缺,所以隻能送點特彆的。”

話音落下。仙人伸手一點,靈力吹熄了燭火,又拉下了窗邊紗帳。

燭光和月光消失,屋內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玉珩開始解自己的衣扣。

解到第三顆。

鬱明燭總算覺得不太對勁了。

他警惕地坐起了身,連帶將趴在懷裡的仙人一並撈了起來。

兩人在黑暗中大眼瞪小眼。

仙人身上淡青的外衣隻脫了一半,半披在肩頭,底下是勻稱,甚至略顯單薄的腰線,被玉帶勒束著,像春日輕盈的桃花枝。

鬱明燭的手就虛握在那段窄腰上。

驟然間,他心跳加速了好幾倍,心中陡生一種荒謬的妄想。

魔族縱欲且毫不避諱,他身處魔淵還位及帝君,就算沒吃過,也總有不少場合能讓他見過不少。

以往他不感興趣,更不曾放在心上,看見了也全當沒看見。

可放在自己身上,就無法再那麼淡然處之了。

鬱明燭喉頭滾動,錯愕問, “玉生,你想要送我什麼?”

玉珩略微遲疑: “我沒做過這個,不知能不能讓你高興些……明燭,你把眼睛閉起來。”

閉眼睛?

什麼事還需要吹蠟燭關門窗,脫衣裳閉眼睛?

鬱明燭心臟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大腦也跟著空白了片刻,隻能憑著先前那條荒誕的線繼續思考下去。

兩人相處許久,親也親過,抱也抱過,日日夜夜抵足而眠。

若說要更進一步,他早就想過,此時也順理成章,該到了時候。

期待嗎?期待的,但是……

但是……

他內心掙紮, “玉生,是不是太快了……”

“快點。”玉珩催促。

“好。”他立刻繳械聽話。

鬱明燭合起眼,可是旋即,又緊張局促地欲言又止。

“玉生,其實……我並非真心與你置氣,你不必為此而委屈……”

跟前,刷的一下。

仙人將褪下的衣袍一抖,嚴嚴實實將兩人兜頭罩在一起,隔絕了最後一點光亮。

鬱明燭呼吸一亂,匆忙道: “玉生!其實我特彆喜愛你——”

“明燭,你看。”

“……”

一向呼風喚雨的魔尊千忌,這會兒緊張得睫羽顫動,小心翼翼地睜眼看去。

——仙人掌心臥著一隻柳枝編成的兔子。

玉珩用靈力一點,兔子便將耳朵一立,栩栩如生地活了過來,一揚雙爪,懷中飛出瑩瑩點點的光點,在黑暗中像是岩洞裡的流螢。

兔子稚聲稚氣唱道:

“莫生氣,莫生氣,氣壞身體又何必。”

“笑口常開無憂慮,一切疾病皆消去。”

唱完一句,有模有樣地作了個揖。

“我家主上知錯,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原諒則個。”

玉珩仙君行走人間,曾在江南一帶見過街上賣花環的少女。

幾根水蔥似的手指輕巧一穿一挑,就能將柳枝編成各式各樣的可愛玩意兒。

如今借花獻佛,學以致用。

秉性純淨的仙人瞄去一眼,覺得魔尊那神色似乎很是一言難儘。

不禁憂慮問道: “你不喜歡嗎?”

“我……”

鬱明燭回過神來,哭笑不得。

但他頂著仙人小心翼翼的視線,也隻好柔聲道: “我喜歡的。我太喜歡了,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玉珩: “那你能高興點嗎?”

鬱明燭: “高興多了。”

鬱明燭說不清心裡是期待落空的失望,還是躲過一劫的慶幸。

不過,雖然隻是初春柳枝編成的小兔。

但也已足夠好。

兩人被籠罩在一件青色的衣裳裡,悶久了,氣息便有些發熱。

周遭明滅閃爍的光點成了唯一的光源,全都映在仙人微微彎起的眸子裡,十分好看

——那雙眼眸正在為他而笑。

他要的無非就是如此。

鬱明燭心裡那點若有似無的失落淡下去,轉而再也壓不住欣喜。

他呼吸一重,伸手捂住兔子的眼睛,傾身壓了過去。

……

待喘息自糾纏的唇齒間泄出。

仙人總算尋了個開口的間隙,眼中泛著茫然水霧, “明燭,你方才怎麼突然說很喜愛我?”

聞言,鬱明燭咬上緋紅的耳垂,與他顫抖的手十指交扣。

“因為我時時刻刻都想這麼說。玉生,我真的非常喜歡你。”

一聲嗚咽後,仙人闔眼顫聲, “明燭,我亦……非常喜歡你……”

……

眼前,同樣是枝條海草編成的小兔子。

同樣是春水撥弦般清冽的聲音在說, “我來哄哄你,彆生氣了。”

鬱明燭忽然想起,數月前他殺心最濃之際,明明藏在指間的殺招即刻就要取人性命。

可是善惡台月色明朗,眼前之人一如往昔地笑著,說: “你發上沾了柳絮。”

頃刻之間,就將他拉回了那年三月的青衣底下。

——原來早在那個時候,他便已注定下不去手,便已注定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之後的數次猶豫自苦,皆是自欺。

兔子唱完一支歌謠,又安靜乖巧地臥了回去。

溫珩捧著兔子,心中惴惴,沒什麼把握。

畢竟這麼幼稚的東西,哄哄當年初出茅廬的明燭還過得去,要哄如今飽諳世故的大魔頭……

他忐忑望去一眼。

果然見那張濃稠精致的臉上沒露出笑容。在最初的微詫後,竟然又一點一點沉了下去,定定注視著他,眼底晦暗難辨。

溫珩微歎,也不再與他玩笑,正經起來。

“鬱明燭,我先前那日說,我夢中做了錯事,一錯再錯,再難回頭……是我錯,我欠你許多,不管你要怎麼怪我罰我,我都心甘情願。”

“你不欠我。”

誰知,鬱明燭倏地打斷他,極認真道, “你如今什麼都不欠我。就算曾經欠過,也早就還乾淨了。”

曾經,魔族君嬰刻意接近仙人身側,利用誆騙,居心叵測。仙人亦要他當牛做馬,任勞任怨。

算是扯平。

百年前第一次仙魔大戰,玉珩仙君殺過魔尊千忌,將他推下萬丈魔淵。

七年前第二次仙魔大戰,魔尊千忌率千軍萬馬殺了回來,一劍攪碎仙人靈丹。

算是扯平。

玉珩仙君曾九道禁製封印魔淵,要他挫骨揚灰永不翻身。

他亦任由高高在上的仙人跌入塵埃,成了五感頓挫的癡愚廢物,任人欺辱。

算是扯平。

曾經種種,全都扯平!

昔日的玉珩仙君不再欠魔尊千忌任何,今日溫珩也不必虧欠鬱明燭。

全都乾乾淨淨了。

可是百年好長,近乎是一個凡人的碌碌一生。

夜半無人昏暗時,魔尊千忌孑然一身,在仙哭殿裡獨自飲酒,看著空空蕩蕩的殿堂,好似心也永遠空了一塊,再也填補不滿。

那近乎百年的漫長歲月裡,鬱明燭以為自己恨玉珩仙君。

因為太恨,所以無時無刻不想起樹下的淺青身影。所以想要將仙人拉入泥沼來,最好是陪他一起腐爛,這輩子都痛不欲生,求死不得!

後來才知,那豈止是恨。

分明是昔日的愛刻骨銘心,化作思念成疾,要他徹夜難眠,痛徹心扉!

愛過,恨過。

後來愛啊恨啊,全都攪合在一起,分不清楚了,就交織成了麵目全非的可怕模樣,在他心底瘋狂紮根生長,扭曲猙獰,再也無法控製。

時至今日又怎麼能甘心全部扯平?!

他從來不想要什麼全部扯平,什麼兩不相欠!他情願兩人生生世世糾纏在一起,愛也好恨也好,全都無所謂,他皆是甘之如飴!

魔尊千忌慣會欺騙。

跟前,鬱明燭露出一個溫柔笑容: “玉生,你來尋我,我已經很高興了,怎麼還會生你的氣?”

他俯身而來,輕輕將沉香氣息籠罩過來。

溫珩下意識闔眼,自然也就沒有看到,鬱明燭眼底情愫滾燙,如同挾著無儘陰暗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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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魔尊——高興的時候開開心心伺候媳婦,生氣了就冷著臉伺候媳婦,我願稱之為全書第一男德。

備注:其實玉珩會的挺多的(畢竟活得久見得多),比如之前提到過他會字畫。但是以前隻畫山水不畫人,而且對此沒什麼自信,沒把那個歸到“擅長”的行列裡。

玉珩仙君對自己自信的隻有武力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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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你們為何睡在一起?

此時的殿宇外,隔著幾道厚珊瑚礁。

“長老,那萬生鏡雖然是明燭仙君之前的法器,可仙君與咱們一向不親近,又不知咱們暗地裡乾的那些……”

璿璣長老瞪了他一眼, “不許胡說,李長濟,一會進去了謹言慎行,那些不該說的一個字都彆說!”

被叫李長濟的弟子,便是先前那個在祭司水波下旋轉跳躍不停歇的小陀螺。

他拜入璿璣門下已經三十餘年,是親傳,也是親信,知道自己這位師父不少私事,也就知道外人眼中和藹慈善的璿璣長老可遠沒有表麵那麼和善。

這會不敢反駁,訕訕應了一聲,跟在長老後麵去敲門。

璿璣長老打了一道靈印出去,在水下傳出咚咚兩聲悶響,就似仙門之間客氣有禮的拜訪一樣。

裡麵良久沒有動靜。

璿璣長老便又叩了一次門。

結果還是安靜。

李長濟困惑, “這是……不在?還是睡著了沒聽見?”

璿璣長老也擰了擰眉,遞過去一個眼神,李長濟意會,上前嘗試探頭探腦。

海底蓬萊宮少設門窗,大多隻用珊瑚礁或鮫紗層層遮擋,如同人間樓閣裡的屏風和珠簾。

李長濟彎下身子,腦袋往珊瑚礁縫隙裡探了探,想向裡麵窺視幾眼。

結果往下一看。

靛青描銀雲紋靴正好踏在眼前。

頭頂上傳來的聲音幽幽祟祟, “你在做什麼?”

李長濟虎軀一震!

溫珩用折扇一抬他的下巴: “平身吧,不必行如此大禮。”

“……”李長濟被抓了個現行,臉漲得通紅,趕緊往後退想撤出去。

結果蠕動半晌,又默默靜了下來。

溫珩: “?”

李長濟絕望地閉了閉眼睛, “我卡住了。”

溫珩: “……”

不愧和璿璣長老是親傳師徒,丟人現眼都能如此推陳出新。

半炷香後,成功解救一顆陀螺腦袋。

璿璣長老還沒來得及開口。

他的寶貝徒弟李長濟捂著頭上硌出來紅印, “這不是明燭仙君的居所嗎?怎麼是你在,仙君呢?”

溫珩搖著折扇的手一頓,含糊道: “他有事出去了,我偶然路過。”

“哦……”李長濟眼神亂瞟,又看見溫珩手中方才用來抵著自己下頜的折扇。

他脫口疑惑道: “那明燭仙君的折扇怎麼會在你手上?”

溫珩一滯。

還沒來得及找借口,李長濟的眼神繼續亂瞟,已經瞟到了他的臉上, “你跟人打架了?怎麼臉上紅得跟挨了揍似的。”

“……”

何止臉上,連帶著眼尾,脖頸亦帶著些薄薄的緋紅,就連小巧薄軟的耳垂都曾被人捏在指間放肆揉搓過一通,紅得似是要滴血,至今未消。

如果眼神能刀人,李長濟這會已經在溫珩“你能不能住口”的目光下被砍成了八瓣。

但李長濟大抵是嫌命太硬。

他繼續不顧人死活地評價道: “下唇也破了一塊皮,還有點腫,被揍得不輕啊。”

甚至璿璣長老都暫時忘了來意,探尋質疑的目光在溫珩身上來回打量。

“……”溫珩輕輕閉上眼,短暫逃避,企圖平心靜氣。

卻又聽見某個罪魁禍首忍不住笑聲,自鮫紗簾帳層層遮掩的貝床裡麵傳來一道水波的晃動。

溫珩血壓一高,冷笑著將他一起拖下水, “對,扇子我偷來的,搶來的,所以被嫉惡如仇的明燭仙君親手揍了一頓,揍成這樣的,行了嗎?”

他一甩手,氣勢洶洶的折扇在水裡劃出一道氣泡,摔進了床紗後麵,正好落入某人懷裡。

而那個藏形匿影的“某人”,坐在一片柔軟鮫紗之中,墨發披散,衣衫散亂,眉眼精致得豔烈。

——乍一看去,如同畫本子裡那些被昏君藏於床帳內,一點聲音不敢泄出的美人一般。

隻不過這美人放肆得很,絲毫不管這警示般的飛扇,反而伸手將之拿起,眼底漾起粲然的笑意。

“嫉惡如仇”的明燭仙君笑著將折扇抵在了唇邊,似是隔空與他印下一個柔情的親吻。

隔著一道鮫綃紗簾,裡麵隱秘而曖昧。

外麵之人卻渾然不知。

話題走上正軌。

璿璣又客套幾句,總算透露了來意。

“聽聞百年前仙君開創劍宗九峰後,曾獨身來過一趟南海,還將仙寶萬生鏡留在了這裡。萬生鏡是天地至寶,若無特殊原因,何故要拱手讓人?”

他摸了把花白胡子,試探道: “你是明燭仙君的親傳弟子,定然聽聞過此事。”

溫珩: “這麼大的事,自然是聽過。可你們要萬生鏡做什麼?”

李長濟道: “自然是因為此上古仙寶能看到妖魔所在。”

溫珩: “為何要看到妖魔所在?”

李長濟一噎: “你彆問那麼多,我們自有我們的理由——”

璿璣長老打斷他,欲蓋彌彰: “我們自是為了降妖除魔,造福百姓。”

李長濟反應過來失言,咳了一聲, “對,所以這種造福百姓的好事,溫師弟你可得幫幫我們,仙君到底為何將萬生鏡送來南海?”

溫珩眼底閃過一抹暗芒,思忖了一會,隻搖頭道, “我不記得了。”

李長濟: “誰問你記不記得了,你姥姥那時候都還沒從娘胎裡出來呢,是問你聽沒聽……”

話音未落,溫珩掀起眼簾看過來。

那明明隻是輕描淡寫的一眼,不摻雜任何多餘的情緒。

可是李長濟忽地背後一涼,從腳底冷到了頭頂,本能地察覺到一陣危險氣息。

他閉上嘴,心裡憤憤。

見了鬼了,這小廢物哪來這麼強的氣場?

璿璣長老瞪了他一眼, “長濟,不得無禮!”

又道: “既然明燭仙君不曾提及萬生鏡,想來是我們唐突了,就先告辭。”

溫珩道: “我送送長老與師兄。”

“這就不必客氣……”璿璣長老正要推拒,卻見溫珩動也沒動,安安穩穩坐在原地,那才真是“口頭客氣”一下。

璿璣長老笑容一冷,拂袖離去。

出了門。

李長濟不解問道: “長老,這事肯定另有隱情,咱們還沒問出來呢,怎麼就走了?”

璿璣長老恨鐵不成鋼, “今日恐怕是問不出來了……鬱明燭難纏,他那小徒弟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李長濟挨了罵,訕訕摸了摸鼻尖, “那咱們眼下該如何?”

“眼下,”璿璣長老渾濁的眼睛裡流露出一抹精光, “明燭仙君不幫咱們也無妨,反正咱們要做的事,也正好需要一個替罪羊。”

璿璣長老捋了捋胡須,笑了。

“眼下,我倒是有個更好的主意……”

屋內。

待人走了之後,溫珩被一把拉進了鮫綃。

柔軟貝榻上,大魔頭摟著他,鼻尖相抵, “仙君好狠心,留下我一人獨守空帳。”

方才溫珩意亂之間匆忙推拒,不慎將鬱明燭腰封上的銀鉤扯了下來,弄亂了衣襟。

又恰好床梁上正好趴了一隻青蟹,蟹鉗將墨發一勾,發冠也散了。

那兩個敲門的虎視眈眈,暗藏鬼胎。殿內唯一能遮掩身形的隻有那幾層鮫紗。

所以隻好委屈委屈魔尊千忌,做一次金屋之嬌。

鬱明燭自認該趁機撈些補償,於是湊上前拱來拱去,黏糊糊地要親。

溫珩抵開他的臉,笑問: “不然呢?若是讓他們看見光風霽月的明燭仙君,居然衣冠不整地出現在我床上,這可怎麼解釋。”

“有什麼好解釋的,”鬱明燭在他白皙的手腕上輕輕啄吻著,唇間泄出漫不經心的低笑: “兩情相悅,情難自抑,交頸合歡……唔。”

溫珩及時捂上了他的嘴。

手動禁言。

再說下去恐怕小孩子不能聽。

但他還是低估了大魔頭不要臉的程度。

半秒後,舌尖帶來的濕潤癢意像是點燃了一條火線,順著他掌心的神經一路燒到了頭頂。

溫珩後頸一軟,對上一道笑盈盈的狡黠目光。

他想要收回手。

卻又被人拉著抵回了唇邊。

鬱明燭懶懶道: “彆管他們了,一群半截身子入土的老東西,成日裡淨憋著壞,遲早要自尋死路的。”

溫珩難耐地縮了縮手,蹙起眉, “可我總覺得心中不安,要不,去問問濯厄,他……”

“嘖,”鬱明燭不滿地吻了上去,用唇堵住他的嘴,也堵住不愛聽的那個名字。

“不許再去找他。”

鬱明燭這人許是與生俱來有點當潑皮無賴的天分,寧淵曾經評價他,說:麵如謫仙,心似閻羅,口比蛇蠍。

大概的意思是說他長得好看,下手狠毒,說話氣人。

魔淵人人怕他,見魔尊千忌笑一笑,如見三千刮骨刀。

而這狠辣的刮骨刀到了玉珩仙君麵前,便又繞了個彎子,變成了恃美行凶,花言巧語的繞指柔。

次次將不諳人事的仙人纏弄得無可奈何,任他為所欲為。

溫珩不得不又一次抵住他的肩,紅著耳垂道: “彆鬨了,真的還有正事呢,萬生鏡……”

這三個字一出口,陡然讓氣氛僵硬了刹那。

“彆說,玉生,先彆說。”鬱明燭打斷他,在他唇邊又親了一下,將他緊緊扣入懷中,就像抱著什麼不願也不敢撒手的珍寶,生怕一旦鬆手,美夢就散了。

鬱明燭擁著他,逃避似的閉上眼,道, “睡吧,睡醒再說。”

……

一夜過得好快。

大早上,一道鬼鬼祟祟的聲音由遠及近。

“溫哥哥,溫哥哥,我在左殿裡尋不到你,你是不是與仙君在一起呢!”

濯厄搖著尾巴,繞過礁石與珠簾屏風,扒著扇貝床沿,可可愛愛地冒了個頭。

然後原地呆住了。

確實在一起。

但在得姿勢很微妙——

那團簇柔軟的鮫紗之中相擁而眠著兩個人。

他的溫哥哥睡得正熟,長睫乖順地在眼下投了一小片陰影,清瘦的脊背和腰肢沒入錦被。

另一人伸出長臂,圈占領地似的將溫珩緊緊攬入懷中。

而且,那正對他的另一人,似乎早已醒了多時,卻不聲不響,似是不願打攪了這清晨的溫存。

濯厄:?

“你們為何……”睡在一起?

後半句還沒問出口,鬱明燭懶懶抬眼看來,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邊,用口型道:噓,彆吵,他昨晚沒睡好。

濯厄:……

但饒是如此,方才的動靜還是驚擾了沉睡之人。

溫珩迷迷糊糊用鼻音嗯了一聲,慢慢清醒過來。

他勉強睜開眼,看到抱著自己的人,居然一點詫異都沒有,仿佛已經習以為常。

這種看起來無比熟練的表現給濯厄幼小的心靈帶來極大的二次衝擊。

濯厄單純的心靈受到極大震撼。

所以師徒之間……是可以經常抱在一起睡的嗎?

人族習性……如此放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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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千萬不要把1.0缺愛小狗純愛版鬱明燭,和日後2.0版切黑瘋批鬱魔尊混為一談!

如果是2.0鬱魔尊遇到王行主動投懷送抱,肯定二話不說扯褲腰帶就上了……

(甚至就算王行不主動投懷送抱,鬱魔尊也經常想扯褲腰帶就上……)

——

第48章

魔尊寵妻

溫珩尚且沒察覺哪裡不對,懶散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朝外麵張望了一眼,晨起清冽的聲音中帶著幾分啞。

“外麵的動靜好熱鬨,是怎麼了?”

濯厄回過神,應了一聲。

“是啊,今日是歸祀節第一日,最熱鬨的時候。外麵有花燈和遊街,還有迎納百福的慶典……溫哥哥,我們一起去看一看吧!”

歸祀慶典,迎納百福。

溫珩心念一動,頗有興趣, “好啊,我還沒見過南海的歸祀慶典呢。”

他說著,兀自起身。

而鬱明燭懷中一空,眼睜睜看著青色衣擺從自己懷裡毫不留戀地抽離,帶走了最後一抹溫度。

魔尊千忌登時麵色不虞。

鬱明燭支起頭,不悅道: “聖子殿下今日不需要守長生殿嗎?怎麼有如此閒情逸致?”

言下之意,你很閒嗎?怎麼哪都有你。

濯厄豎起手指,眨了眨眼, “噓,今天所有人都在街上,我們悄悄的,沒人會發現我不在長生殿。”

“是嗎?”鬱明燭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暗道,那可不一定。

出門時。

溫珩趁濯厄沒看見,暗中掐滅了鬱明燭放出的靈蝶。

“彆告訴我你是想去告密。”

“當然,作為聖子,他怎麼能擅離職守,我這叫幫他及時修正錯誤。”

鬱明燭醋得理直氣壯,振振有詞。

溫珩無奈: “你幼不幼稚?”

鬱明燭鳳眸一眯, “我就是看他不順眼。”

前麵濯厄回過頭,一無所知的單純。

“溫哥哥,你們在說什麼?”

“沒什麼,來了。”溫珩警告似的看過來一眼,又低聲叮囑一遍, “不準告密!”

說完快步追上濯厄,一起出了門。

鬱明燭磨了磨牙尖,煩躁地嘖一聲,也隻得跟了上去。

外麵果然張燈結彩,十分熱鬨。

鮫人環著彩帶圍在一起載歌載舞,歡聲笑語。這一日大多鮫人都戴上了麵具,上繪神秘詭譎又生機勃勃的花紋。縱然知道這樣的熱鬨下埋著許多禍患,身處其中,也不由得受到感染。

濯厄一年到頭難見如此熱鬨的南海,這會興致衝衝也帶上麵具,興奮地衝進了鮫人堆裡,轉眼就沒了影子。

溫珩擰著眉四處看了看。

鬱明燭握住他的手,低聲道: “他在自己的地盤上不會出事的,彆找了,我們也去逛逛?”

溫珩遲疑片刻, “嗯。”

說得也對。

他和鬱明燭沒有隱匿身形的必要,待在濯厄身邊,反而會連累他暴露身份。

而且……他看著身邊攤販上,那些花花綠綠的海底美食,也實在有些眼饞,不禁湊了上去瞧熱鬨。

他盯著煮熟的海星瞧了一會兒,喉頭微不可查的動了動。

好怪。

但是沒吃過。

所以能吃嗎?好吃嗎?

忽然一隻骨節勻長的手抵來幾枚貝殼。

鬱明燭對鮫人掌櫃道: “這個我們買下了。”

溫珩一怔, “你哪來的錢?”

鬱明燭揚眉, “自然是猜到你有喜歡的東西要買,提前備好的。”

溫珩: “我該誇你有遠見嗎?”

鬱明燭謙虛, “我雖然不打算邀功,可你非要誇的話,也無妨。”

溫珩一陣無言。

眼看鬱明燭付了錢,接過那一隻冒著香氣的蒸海星,又轉而送到他手中。

溫珩捧著海星, “就不怕我吃得太多,把你吃窮了?”

鬱明燭笑了笑, “看上什麼就買,我的錢供你再吃百八十頓都沒問題。”

溫珩唇角一彎。

哦?人形錢袋子。

於是後麵的節奏就變成了,溫珩看上什麼,拍一拍鬱明燭的肩膀。鬱明燭熟練地付錢,溫珩熟練地抱起東西再去逛下一個小攤。

但溫珩這人於飲食上委實有不少壞習慣。

例如眼下,吃東西隻吃個新鮮。買來的海星扇貝大多嘗上幾口,就撇到一邊不再吃了。

溫珩逛了半晌,偶然一回頭,看見儘職儘責幫他拎著一堆吃剩下的,還得空出手來付錢的鬱明燭,登時沒良心地笑出了聲。

若是讓魔淵的嘍囉,魔首們看見魔尊千忌這幅給人任勞任怨當苦力的模樣,還不知要笑成什麼樣子。

鬱明燭帶著一身掛件,目光落在他上揚的唇角,不禁眯了眯眸子。

“還笑,我這是為了誰?”

及至兩人走到了一簇人群之間。

那是個賣麵具的小攤,五顏六色的假麵看得人眼花繚亂,神聖肅穆的花紋吸引力十足。

架子最頂上挑著的,居然是做成狸奴模樣的半幅銀絲麵具,支起的兩隻獸耳裹了毛絨絨的軟羽,在海水中蓬鬆旋開。

溫珩眸光一亮,拍了拍鬱明燭。

鬱明燭正要付錢。

卻聽那鮫人老板道: “兩位客人,這麵具不賣。”

兩人齊齊一怔, “不賣?”

迎著他們疑惑的目光,鮫人老板笑道: “小店生意,在歸祀節這一日,所有的麵具都隻送不賣。隻要在場的客人們一起玩一局遊戲,贏者,這裡所有的麵具都隨意挑選。”

他說著,端起海螺吹出一聲號。

幾隻小鮫捧著長針,小型機杼從礁石洞裡鑽出來。

“鮫人一族最善織綃,咱們今日的遊戲隻有夫妻或愛侶方可參與,一人蒙眼,一人織綃。”

“待一隻青蟹褪儘了殼,蒙眼者摘下蔽目帶,從所有綃帶中猜出哪一段是自家娘子織的綃帶。最先猜中者為勝,次者次之。”

鮫人一族秉性單純,並無世俗歧視。在場同性的伴侶不在少數。

鬱明燭垂眼, “想試試嗎?”

溫珩遲疑, “我怕我認不出你的綃帶……你能認出我的來嗎?”

鬱明燭嗯了一聲, “放心。”

溫珩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

而鬱明燭已經自覺戴上了蔽目帶。

他生得鼻梁高挺,眉眼深邃,那一段墨色錦帶覆在他雙目之上,為整張臉添了幾分肅殺的冷意。

“彆緊張,儘力就好。”

聞言,溫珩定了定神,接過長針和機杼, “好,我儘力織得好看些。”

隨著一聲螺音。

一排排長針動作起來,鮫人們動作靈巧,手如飛燕。

很快,約摸過去了一盞茶的功夫。

青蟹褪儘舊殼,躡手躡腳地鑽了出來。

鬱明燭與一眾鮫人摘下蔽目帶,定睛往桌案上看去。

那裡擺放著許多顏色花紋各異的鮫綃,心靈手巧的鮫人族將綃帶織成了各種各樣的花式。

在一眾綃帶中,唯有一段最引人注目。

——那綃帶織得太難看了。

歪七扭八,針腳粗糙,尤其是放在一堆精細華美的綃帶裡,就像落入一群天鵝裡的灰鳥,塵土撲撲似的可憐。

鬱明燭隻看了一眼,便忍俊不禁。

溫珩攏在袖中的手緊了緊,冷冷瞥過去。

笑什麼?

很好笑嗎?

鬱明燭接收到他的目光,輕咳一聲,斂了斂笑意,伸手一指, “我猜,我家娘子織出來的是這一段。”

直到後麵,鬱明燭第一個獲勝,將頂上那幅狐狸麵具摘下來,遞到他手中時……

溫珩一臉無事發生,迅速戴上麵具,將臉遮了起來。

但鬱明燭低頭一瞧,哦豁,正好瞧見通紅一片的耳朵尖尖。

欲蓋彌彰,昭然若揭。

鬱明燭心中發癢,伸手捏了捏那耳朵尖。

溫珩嘶一聲,不滿地按住那隻為非作歹的手。

可是這麼一來,就像將那人的手按在了自己耳側,顯得親昵又曖昧。

推拉之間。

身後傳來幽幽一句——

“你們在做什麼?”

身後。

濯厄抱著滿懷吃的,疑惑且震撼地看著他們。

溫珩:……

一片沉默之間,鬱明燭擰眉: “你能不能有點眼力見,還不明顯嗎,我們在做你這個小孩子不宜看的……唔!”

完沒說還,魔尊千忌悶哼一聲,不情願地把被暗中掐了一把的手收回來。

溫珩整理了口吻,故作自然道: “沒什麼,麵具勾住了頭發,他幫我理一理。”

好在狸奴假麵替他遮了神色,看不到底下的心虛。

“哦……”濯厄懵懵點頭, “溫哥哥,這種麵具我會戴,我幫你——”

他說著,手還沒伸出去,就被中途截住。

鬱明燭睨著他,緩緩按下他的手, “不必,我已經幫他戴好了。”

就在這時,陡然間,悠長回響的海螺音響徹整個蓬萊宮上方,將一切雜音都蓋了過去。

濯厄仰頭環顧, “是歸祀慶典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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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歸祀慶典

海螺吹出的婉轉樂曲聲中,所有的鮫人和魚類都聚集在蓬萊宮之前,無數懸吊的璀璨明珠將一方殿堂照得亮如白晝,周圍身姿曼妙的女鮫翩然起舞。

蓬萊宮二樓的高閣之上,出現一道雄壯的身影,頭戴金管,手持三叉戟。

那張枯敗的臉原先應當是淩厲英俊的,如今卻因病色而顯得死氣沉沉。

眉眼原本也該因深邃的輪廓而顯得深情,可惜眼睛似乎是瞎了一隻,隻好用白貝罩了起來,另一隻眼睛下壓著濃重的病態黑青,眼神冷漠而空洞。

歡呼聲四起。

鮫人族在為他們的王祝賀。

隔著層層水波,鮫王無意間掀了下眼皮,和溫珩視線相對。

可他沒認出百年前的青衣仙人,於是那一眼轉瞬即逝。

可是溫珩還記得。

那時他來蓬萊宮,掌權稱王的還不是如今的鮫王,細細算來,應當是他的叔父一輩。

而如今的鮫王當時還是個小孩子,天天跑著鬨著,要給喜歡的姑娘揀海螺,串珠貝。

他從宮殿長長的廊柱下走出來,正被舉著一串珠貝的小鮫人迎麵撞上。

小鮫人捂著腦袋,驚豔地說,哇,你有兩條尾巴呀!

……

眼前,蓬萊宮樂曲不歇。

隨著螺音樂曲,許多鮫人排成好長一列,將係了絲絛的鱗片掛在鮫王脖頸間。

溫珩疑惑: “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濯厄解釋道: “鱗片於鮫人一族意義非凡,那些是鮫人們每年褪下的舊鱗,他們攢下來串成鏈,在歸祀節這一日送給喜歡的,敬愛的人。”

濯厄拎起頸間掛的小鱗片,笑嘻嘻地炫耀。 “溫哥哥你看,剛才也有人送了我一片,誇我的尾巴很好看呢!”

這樣的儀式做了一半,鮫王身上滿滿當當掛不下了,後麵排隊的鮫人們便將鱗片掛在鮫王的臂膀上,纏繞在琳琅服飾間。

溫珩看了一會, “鮫王陛下很受愛戴。”

“是啊,不過……”濯厄歎了口氣, “這些年,父王經常臥病在床,越來越專斷,獨裁,暴躁,和我記憶中那個溫和開明的君主簡直判若兩人。”

居然是身邊一個陌生的老鮫反駁了他的話, “胡說,鮫王陛下一直是位賢明可親的君主,他在位這些年,南海少受侵擾,鮫民安居樂業。而且……”

溫珩盯著他隻剩一半的瞳仁, “而且什麼?”

老鮫顫顫巍巍,卻忽然止住了話頭, “沒什麼。”

說著,緩緩遊走了。

溫珩看著那道垂垂老矣的背影,眼中笑意一點點落了下去。

歡笑聲逐漸遙遠。

周遭的海水慢慢平息。

鬱明燭攬住他的肩, “快要散場了,我們回去嗎?”

溫珩回過神,嗯了一聲。

兩人並肩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冷落煙火稀少的地方。

穿過層層的大朵礁石,到了一處明亮寬敞的海溝內。

岩壁上吸附著一種極薄的魚類,頭頂懸吊明珠。

抬首看去,遠處一座巍峨輝煌的白色殿宇。

這裡是濯厄日夜看守聖寶的長生殿。

遠遠的,那殿門前的長柱間盤旋著一條巨型人麵鰻,鱗甲冷硬,身上長滿了藤壺。和長生殿外牆上的連成一片,幾乎融為一體。

這會像一條蟠龍盤旋在殿門外,將長生殿的門口堵得嚴嚴實實。

人麵鰻性情暴躁,活了幾百年,越老越不通情理。彆說來一個外族人,就連本族人,沒有鮫王,祭祀的許可,都難以靠近這裡半步。

有些幼年小鮫來在附近玩鬨,被人麵鰻的雷霆之力電得頭發都焦到了根。

濯厄小時候沒少想往外跑,無論怎麼求情,都被人麵鰻毫不留情的拒絕了扭送回來。

南海族人都不太喜歡他。他也很有眼力見,知道自己不討喜,便從不與人來往。

所以,即使是歸祀節這麼喜慶熱鬨的場景,似乎也跟他沒有半點關係。

人麵鰻無所事事地守著長生殿。

濯厄忽然停下了步子, “他看上去孤零零的。”

濯厄想了想,將頸間的鱗片摘下,尾鰭一甩遊了過去。

人麵鰻驚奇地看著遊到麵前的小鮫人,戴著一方麵具,大抵又是個淘氣的孩子。

他冷下臉,將嗓音壓低, “此乃南海聖地,速速離去!否則吾將以雷霆之力。”

可話音剛落,就見小鮫人舉著一片鱗: “送給你,歸祀日快樂!”

人麵鰻呆愣住了。

“……多謝。”

遠處。

溫珩看著這一幕,不由得笑了笑。

他在看濯厄與人麵鰻,而鬱明燭隻顧低眸看著他,眼底也漾著溫柔。

倏地,水波一漾。

鬱明燭將溫珩一拉,護到了身後,同時另一手抵住疾衝而來的小鮫人。

那隻修長勻稱的手抵在小鮫人額頭上,輕而易舉便化解了疾衝而來的慣性。

鬱明燭低了低眉眼,麵色不虞, “你……”

完沒說還,小鮫人抬頭看了他一眼,哇地哭出了聲。

“嗚嗚嗚嗚嗷嗷嗷……”小鮫人嗓子一扯,嚎得好傷心,周圍漾開一圈動蕩水波。

原先,周圍零星幾個鮫人僅僅在四周圍觀,對二人並無多大敵意。

可是小鮫人扯著嗓子一哭,情況頓時就不一樣了。

這群護短的鮫人臉色驟變,團團圍了過來,很有種要為小鮫人討說法的氣勢洶洶。

鬱明燭不怕打架,就算是在海底彆人的地盤,真要動起手來,對方也落不到個好。

他隻是第一時間撚開了折扇,微微側身,護住了溫珩。

鬱明燭氣勢太盛,鮫人族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亦忙著對陣,精神戒備。

一時之間,氣氛劍拔弩張。

卻忽而齊齊聽見一道深邃空靈的海波音。

馬上就要火拚的兩夥人怔了怔,同時循聲看去。

溫珩半蹲在地上,一手拉著小鮫人來摸自己的心口,一隻手食指比在額前,薄唇開合,喉結微動。

一道道音浪後,那小鮫人的情緒逐漸平穩下來,抽抽噎噎打了幾個哭嗝,轉而笑了,又伸手來摸他烏黑的頭發。

小鮫人用鮫人語說: “你的頭發好漂亮,和我們的都不一樣。我很喜歡你。”

他說著又怯怯抬眼覷了一眼鬱明燭, “他好凶,他嚇我,我不喜歡他。”

鬱明燭: “……”

平日裡,明燭仙君裝起和善是十分信手拈來的。

可縱使那張美人麵笑起來時柔和如遠山春水,一旦像方才那樣略微冷一冷,就像極北萬古不化的寒潭,能把人從裡凍到外,結出一身冰碴。

小鮫人顯然還對這位凶神心有餘悸,說完不喜歡,可憐巴巴地往溫珩懷裡蹭了蹭,尋求庇護一般。

溫珩笑著幫凶神開脫, “那位哥哥不是故意要嚇你的。”

他順手在小鮫人額發上揉了一把,轉移話題, “你方才跑得這麼著急,是要去做什麼呀?”

他的聲音本就清冽,說起空靈頓挫的鮫人語,音調更如玉琅琅,似是萬籟俱寂中的流水落雪聲。

小鮫人立刻被拉回注意力: “母親病了好久,一直昏迷不醒,父親今日出門去也遲遲未歸。我要去求祭祀大人,救救母親!”

病了好久,昏迷不醒?

溫珩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眸子,笑道: “我們為你不幸的母親祈禱。介意請我們去你家裡做做客嗎,或許我們對她的病症有些頭緒。”

小鮫人立刻點頭: “當然可以,我喜歡你!可是……”

他怯怯覷了一眼鬱明燭。

那意思很明顯。

他不太喜歡鬱明燭,不想歡迎這個人。

魔尊千忌大抵很久沒被人這麼明目張膽地嫌棄過了,從剛才就帶著幾分冷意的表情一時間更冷幾分。

溫珩張了張口,正要說算了吧,來都來了,大過節的,他還是個孩子……

忽而見鬱明燭又牽唇笑了,伸手一捏,指間捏出一隻流光溢彩的火紅靈蝶。

在萬裡海底,靈蝶美得不可方物,撒下一串金輝,撲著長翅飛到了小鮫人麵前。

“哇……”小鮫人驚豔地睜大眼,伸手去撈。

靈蝶往後一閃,讓他撲了個空。

旁邊傳來一道幽幽含笑的引誘聲, “若是有人也請我去家中做客,我便把這隻靈蝶贈與他。”

大魔頭做起這種事情實在過於熟練,得心應手。小鮫人猶豫了沒到三秒,便繳械投降,一邊連連點頭一邊接過了漂亮的靈蝶愛不釋手。

但是溫珩默默旁觀了一陣,覺得似乎哪裡不對。

這場景真是十分眼熟。

好像曾幾何時,鬱明燭也是這麼拿著一袋山楂雪球,或是一碟糖蒸酥酪,笑著對他說:若有仙人願施舍半榻與我同眠一晚,我便將這些當做謝禮相贈;

若有仙人這局棋讓我一子,我便在明日的乳酪中多加些冰糖;

若有仙人如何如何,我又要如何如何……

彼時的玉珩仙君隱隱約約察覺古怪,卻又說不上具體怪在何處,一來二去,軟磨硬泡,最終總是讓大魔頭暗笑著如願得逞。

時隔百年,溫珩眼睜睜看著揣著靈蝶眉開眼笑的小鮫人,總算進步了,開悟了,醍醐灌頂想明白了。

於是默了幾息,他的臉也漸漸冷淡下來,帶著幾分原來如此的麻木。

——合著鬱明燭以前哄他的招式,本是用來哄孩子的?!

……

沒過多久,兩人跟在小鮫人後麵到了一座外水宮邊緣的巨大珊瑚礁前。這裡被掏空了一方空間,外麵垂著海藻海草,裡麵便是日常起居的居所,看起來很簡陋。

團簇的海藻之間,臥著個氣若遊絲的女鮫。

小鮫人立刻貼了上去,抱著女鮫的手來貼自己的臉,一臉憂色。

“母親,您怎麼樣了?”

女鮫並無回應,沉沉睡著。

溫珩上前探了一下女鮫的呼吸,腮邊還有水流的跡象,可已經很微弱了。

他轉頭看鬱明燭,鬱明燭皺眉微一點頭。

溫珩麵色頓時凝重了幾分。

——女鮫的身上也有煞氣。

溫珩一隻手搭在小鮫人的肩上,如同安撫,輕聲問: “她一直這樣病著,為何今日才找巫醫,先前是怎麼治療的?”

小鮫人抽了抽鼻子: “先前都是鄰居家叔叔幫忙帶些藥藻回來,可如今,鄰居家叔叔也病倒了,我沒有辦法,這才想……”

他兩側的腮緊張地翕動兩下,抬眼看著眼前與他模樣不同,卻也十分漂亮的哥哥。

正要說,哥哥可以幫幫我嗎?

忽就見那漂亮哥哥若有所思地看過來, “你是說,你鄰居家的叔叔也病了?”

“是啊,”小鮫人道, “最近有好多人生病,症狀都差不多,可巫醫全都查不出緣由。大家都猜測……”

說到這裡頓了頓,那張稚嫩的臉上驚惶恐懼: “都猜測說是聖子殿下擅離職守,海神發怒,要降罰於南海鮫人了!”

……

在外逗留了許久。

溫珩兀自思忖想著事情,也沒留意一直走到床前時,身後都綴了道玄色影子,不聲不響地跟著。

等到一回過頭。

對上鬱明燭無辜且理直氣壯的眼神。

溫珩: “?”

溫珩: “你跟著我做什麼?”

你自己沒房間嗎?

鬱明燭眼尾一撇,帶著幾分刻意的委屈,憾然道: “迷路了,蓬萊宮地形複雜,我自己尋不回去。”

真是個扯到不能再扯的理由,隻有當年隨雲山的美人榻“不知為何”破了個窟窿能與其媲美。

溫珩斜他一眼,不為所動。

鬱明燭便湊上來黏黏糊糊地吻他, “不讓留宿,那便讓我再親一親。”

那股強橫的氣息壓過來,輕輕吮咬他的下唇,帶來一陣酥麻的戰栗。吻了幾下,得寸進尺,唇又輕輕落在了緋紅發顫的耳尖上。

溫珩被他親得慌亂無措,都沒發覺一直在被他推著往後走。

直到腿磕上了貝床的床沿,那人與他交扣十指,推著他倒進柔軟鮫紗裡。

溫珩及時將大腦從昏昏沉沉裡抽離出來, “彆……”

鬱明燭將頭埋進他的肩窩,深深嗅著他的氣息,悶聲道: “我不做彆的,就親一親。”

溫珩很沒良心地想,你如今也做不了彆的。

雖然不知道魔尊千忌從百年前生龍活虎,到如今……咳,力不從心,到底經曆了什麼生活的磋磨。

但總之歲月是把殘忍的刀,當真讓人唏噓。

鬱明燭不知他心中想些什麼,還在竭力遏製著體內的灼熱,倏地從那眼神中捕捉到一抹憐憫與遺憾。?

憐憫?遺憾?

鬱明燭心生警覺,突然想起之前溫珩說“做自己就好,不要有那麼重的攀比心。”

還有“我不想為難你。”

還有那無數次下落到某處後,不可描述的目光。

這麼串聯起來一想……

似乎有什麼答案呼之欲出。

難不成溫珩是以為……

溫珩問: “對了,你今日給那小鮫人的靈蝶……”

刹那間,鬱明燭的思緒被打斷,又接不上了。

不過,罷了。

總歸那答案十分荒唐,不大可能。

鬱明燭眨了下眼,乾脆撇開那十分荒唐的答案,又返回來輕輕親他, “就是個普通靈蝶而已,我還沒你想的那麼小氣,要刻意報複個乳臭未乾的孩子。”

溫珩放下心來: “喔。”

鬱明燭: “隻不過……”

“隻不過?”溫珩剛放下的心又猛地提了起來,做了個滿分引體向上。

為什麼還會有“隻不過”?

鬱明燭唇齒間泄出幾聲低笑,壓低聲音在他耳畔, “隻不過咱們沒走多一會,那靈蝶就散了。誰讓他說不喜歡我。”

小鮫人的鮫生寶貴第一課——彆惹睚眥必報的魔尊千忌。

鬱明燭: “我本來想讓靈蝶化作野蜂蟄他一下的,但看在他誇你,說喜歡你的份上,我大度地放過他了。”

小鮫人的鮫生寶貴第二課——如果抱緊玉珩仙君的大腿,那另當彆論。

溫珩無言片刻,為小鮫人偏航的學前教育捏了把汗。

靜默幾息,他推了推身前之人, “好了,親完了,你該走了。”

鬱明燭眼底笑意一淡,抿唇, “再親一親。”

說完,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溫珩: “你怎麼得寸進尺……”

又親一下。

“沒完沒了……”

再親。

“我……”

還親。

鬱明燭撐著頭垂眼瞧他,眼底漾著笑意。

溫珩一旦開口想說話,這厚顏無恥的魔頭便毫不猶豫低頭吻他一下,將後麵不愛聽的那些推拒全都堵回去。

甚至目光幽幽一落,落在了那雙緋紅的耳垂上。

魔頭長眸一眯,目光深邃。

他饞很久了,但凡溫珩再敢說出半個不合他心意的字……

溫珩被那餓狼似的眼神盯得後腰一麻,破罐子破摔地閉眼,妥協。

“行行行,讓你留宿。”

計謀得逞的魔頭笑了,擁著他蹭了蹭,低聲道: “這可是你說的,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十分無賴,十分厚顏無恥。

……

他們身處萬裡海底,縱然避水丹避水訣能使呼吸自如,身不沾水,可巨大的威壓還是造成了極大影響。

溫珩頭挨著枕頭,被那人溫暖的懷抱籠罩著,很快就覺得困意湧上。

入睡前的一個瞬間,他腦海中有什麼思緒一閃而過,可是抓不住。

他隻是隱約覺得不對勁,為何鬱明燭這段時間格外粘著他,就仿佛……

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日子似的。

————————

——

第50章

玉珩仙君吃醋

魔尊千忌自從被揭破了身份後,反而一反常態,不時時刻刻與玉珩仙君黏在一起了。

玉珩起初還沒當回事,直到某次破天荒地提前兩日回山,居然撲了個空。他才驚覺,兩人最近相處的時間實在太少了些。

他去問青臨青川。

兩個小童子揣著袖子,一人一句複述:

“鬱公子說他有事,要下山幾日。”

“飯在鍋裡,我們自己熱著吃。”

“他還讓我們彆告訴仙君,平白惹仙君憂心。”

玉珩若有所思蹙了蹙眉。

下山了?

一日後。

鬱明燭壓著他歸期的前一晚回山,卻陡然瞧見青衣仙人已經悠閒坐在樹下品茶。

鬱明燭臉上的表情明顯凝滯了片刻。

玉珩含笑望過去,正要說你回來得正好,茶水尚溫。

卻突兀地嗅到了一股胭脂香味。

那道香味其實十分濃鬱,但大抵是鬱明燭沒料到他回來得這麼早,所以一時大意,沒有及時清理下去。

玉珩有點疑惑,隨口問了句: “你下山去做什麼了?”

鬱明燭眨去眼底一閃而過的慌亂,笑意如常。

“聽聞一座叫北賜的城池有位麵點師傅,新推出的百花糖糕名聲大噪。我猜想你會喜歡,所以特意去了一趟,買些回來。”

他說著,揚了揚手中疊好的油紙包,一股糕點清香撲鼻而來。

他甚至在青川問“鬱公子不是能日行千裡嗎?怎麼買個糕點能用這麼久”之前,已經搶先一步說出了答案。

“我到了北賜才知,那位麵點師傅頗有些脾氣,隻在每月初三親手下廚,所以不得不多逗留了兩日。”

“我身上有味道嗎?許是回來時路過街頭,正巧有位攤販不慎打了一車胭脂水粉,氣味便都沾在我這衣服上了。”

他將一切都說的天衣無縫。

玉珩仙君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可又說不出具體是哪裡出了差錯。

可那種不舒服的疑慮始終縈繞心頭。

下一次下山時,玉珩甚至鬼使神差地,專程“路過”了一趟北賜城,從北賜百姓口中得知,確實有這麼一位麵點師傅,確實有名聲大噪的百花糖糕。

恰逢當月,麵點師傅初三要回鄉祭祖,又不好壞了百花糖糕的規矩。

便臨時將初三改到了初一。

那天正好是初一。

玉珩仙君一邊吃著剛出爐的,熱騰騰的糖糕,一邊在心裡暗暗唾棄了自己一番。

怎麼這麼小心眼,這麼敏感多疑,憑一點氣味便疑神疑鬼,跟那南潯茶館唱詞裡的哀怨棄婦似的。

這麼一想,玉珩仙君心中又生出幾分愧疚。

他專門將日程縮了又縮,殺妖的時候火急火燎的。導致小妖還沒看明白玉塵劍是怎麼出鞘的,腦袋就在地上滾了好幾圈了。

結果他著急忙慌地回山,居然在山門口撞上同樣剛回來的鬱明燭。

兩人相顧無言。

鬱明燭扯出一個笑容: “今日初三,我去給你買糖糕了。”

玉珩盯著他默片刻, “又是那位初三才下廚的糕點師父?”

“是。”

“又遇見街頭商販打翻了胭脂?”

散發著熟悉胭脂味的鬱明燭: “……是。”

半個時辰後。

竹屋內熱水蒸騰,浴桶裡麵冒著白生生的水汽。

鬱明燭肩頸胸腹的肌肉都被水汽蒸得發紅。

他猶豫了一下,試探道: “玉生,可以幫我遞一下乾淨衣裳嗎?”

片刻後,一隻手拎著素白的裡衣繞過屏風伸了進來。

玉珩幫他遞了乾淨衣裳,轉眼瞧見他先前換下來那套就在案上放著,就想順手丟進臟衣簍去。

結果剛一拎起來,啪嗒一聲,裡麵掉出來個物件。

正巧屏風那頭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應當是鬱明燭從浴桶裡踏出來,擦身子。

水聲掩蓋了這邊的動靜,鬱明燭沒察覺。

於是玉珩猶豫片刻,伸手撿起了那隻粉紅錦囊,又從裡麵摸出一支陌生的玉簪。

幽幽的胭脂香味撲麵而來。

仙人捏著錦囊和玉簪的指節一白,不由自主地攏緊幾分。

……

過了一陣,鬱明燭走出來,素白裡衣被他隨意散漫地披在身上,衣襟半敞開,露出一片悍利流暢的肌肉。

墨色發梢還滴答著水珠,順著肩頸滑落,沒入潔白衣領。

原本這一幕應當是十分養眼的。

可是玉珩抬首,在他頸間看到一點紅痕。

綴在白皙的皮膚上,簡直由不得人裝沒看見,分外刺目。

鬱明燭感受到他的視線,下意識摸了那裡一把,悻悻道: “夏日蚊蟲多,被叮一下了。”

玉珩抿唇,垂了垂眼,沒多問。

半晌,輕聲道: “明日我要去一趟南潯,拜訪故友。你想跟我一起嗎?”

按照鬱明燭以往的脾性,定然是巴不得跟著一起去的。

可眼下,鬱明燭隻是笑著為他撥了撥頭發, “魔淵近日有事,我正好要回去一趟。下次再陪你。”

玉珩看了他一陣, “好。”

次日,玉珩一早便囑咐兩位小童子看好山門,說自己至少要三五日才能回來。

然後分出一道化身,故意暴露在那人的視線中,順著蜿蜒山路一直遠去。

而本體則悄悄留在了隨雲山,暗中窺視著一切。

鬱明燭確實回了一趟魔淵。

但僅僅不到一天,就又出來了。

魔尊千忌玄色的身影輕而易舉避過青臨青川,然而始終沒能甩掉身後隱匿了氣息的玉珩仙君。

玉珩跟著他一路到了北賜城,眼睜睜看著他熟稔地穿行於大街小巷間,最終立在某處老宅前,叩響了一道漆紅木門。

“吱呀”一聲——

門向內打開。

裡麵是女子驚訝道: “不是說下月初再來嗎?怎麼,你家那位仙君……”

“他有事,下山了。”

女子了然點頭,嫣然一笑, “那快進來吧。”

木門合上。

屋子裡麵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隻能透過模糊的窗紙,瞧見裡麵的男人自袖口中掏出錦囊,將玉簪遞到女子手上。

女子端詳片刻,笑說: “不錯。”

後來,兩人一起進了內室,門外之人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恰有清風拂過,吹來一陣熟悉的胭脂香。

燥熱的盛夏正午,日頭灼熱得能烤熟人。

玉珩卻覺得渾身都涼了下來。

最後一點自欺欺人的火苗也被澆滅。

玉珩實在找不出其他理由,其他借口能解釋眼前這一幕。

如果其中不是有鬼,二人坦坦蕩蕩相見就是。

鬱明燭何必要找借口騙他?

他站在暗巷口,聽著遠處傳來依稀的人聲,十分茫然,手足無措。

轉頭就走?他不甘心。

可他不走,難道要推門而入?

推門進去了,打算說什麼做什麼?

——鬱明燭,你居然騙我?

——這個女人是誰?

——你為什麼跟她在一起?

好可笑。

人家郎情妾意,能獨處一室,能放肆地在對方身上留下顯眼的吻痕,甚至連定情信物都互換過了。

你有什麼立場,有什麼資格去質問?人家又有什麼義務給你解釋?

你是他的誰?

玉珩在原地乾巴巴地站了將近兩個時辰,手腳發涼發麻。

倏地聽見裡麵傳來愈近的腳步聲,似乎有人要來開門。

他才總算回過神,迅速將身影藏進了旁邊的暗巷,他覺得自己像隻見不得光的灰鼠一樣,灰溜溜地維持著那點可笑的體麵。

數日後,他裝作無事發生,將分身召回隨雲山。

……

鬱明燭接連幾次險些露餡,便做得更加周全,玄衣上隻剩魔淵摻著寒意的血腥氣。

他捧過去一碟桃花酥時,青衣仙人看也未看,淡淡道: “不餓。”

“那我放在爐灶上溫著,夜裡你想吃了還能——”

“夜裡也不會想吃,”玉珩打斷他, “以後都不會再想吃,你不必再做了,我根本就不愛吃糕點!”

鬱明燭察覺出幾分不對。

他小心翼翼地輕聲問: “玉生,你不高興?”

“沒有!”仙人斬釘截鐵,抿緊了唇。

鬱明燭: “……”

這一看就是不高興啊。

他大腦飛速轉動著, “是不是氣我沒同你一起去南潯?我那幾日是真的有事,魔淵……”

“你想多了,”玉珩一聽魔淵兩個字,眼神更涼,冷冷看了他一眼, “你自有你的事情要做,沒有天天陪在我身邊的道理,我為何要因此不高興?”

鬱明燭被瞪得一頭霧水。

但他又不是傻子,知道目前的情況已經十分極其特彆非常的不對勁。

他眉眼一低,露出幾分可憐的神色湊到了仙人身邊, “玉生……”

“走開。”

“玉生……”

“彆碰我!”

仙人扯回雲袖,瞪了他一眼, “你魔淵沒床嗎?堂堂魔尊,天天賴在我這個小山頭上成何體統。若無他事就早點回你的魔淵去,以後……”

頓了頓, “以後要去哪裡,要去找誰,都是你的自由,不必再絞儘腦汁想借口糊弄我!”

他越想越生氣,偏偏苦於沒有生氣發作的資格,隻能憋著一腔怒火。

畢竟年少慕艾,天經地義!

就算他們兩人之前關係親近些又如何?反正鬱明燭從未親口說過喜歡他,兩人至多是朋友,朋友之間抵足而眠的不在少數。

難不成他非要自作多情,非要人家是個斷袖,來喜歡他這個冰木頭似的男人才行嗎?

那他還要不要臉?

鬱明燭渾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刹那間思緒百轉千回,恍然大悟,卻隻以為是先前回魔淵的借口露餡。

“仙君莫要生氣,我之前偷偷下山那幾次,隻是因為……”

他話頭陡然一頓。

似是後麵的話無法說出口。

咬了咬牙,他隻道, “隻是因為有些魔族舊部的瑣事,我不想你知道了平添煩擾。”

玉珩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氣極反笑。

“都這時候了,你還騙我?”

“我在你眼裡是有多尖酸刻薄,非要做棒打鴛鴦的惡人不成,用得著你幾次三番地編謊騙我!”

鬱明燭喉結猛地一澀。

因為跟前那雙一貫清冷無情的眸子居然越來越紅,觸目驚心得可憐委屈。

玉珩也怔愣片刻,不可置信地抹了抹眼下,心想,溫玉生,你可真夠丟人現眼的!

鬱明燭第一次見他紅眼,又見他執拗地彆過頭不想給旁人看,心臟頓時像被人緊緊攥了一把似的生疼。

他想抬手去擦掉那一滴眼淚,又被狠狠推開。

“我說了彆碰我!”

那些積壓許久的怒火與傷心驟然崩潰決堤。

玉珩忍無可忍似的脫口而出, “你既然不喜歡我,何苦要一直招惹我!”

“你直接說要走,難不成我還會死皮賴臉地纏著你不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