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霍月尋心情好,並不打算搭理從遠處踉踉蹌蹌走過來的魏季青,隻嘖了這一句就收回了目光,手握住門把,打算回房間。
雖然他對病號並沒有什麼同理心,但也知道窮寇莫追這個道理。魏季青現在對他沒什麼實質性的影響,但若是把人惹急了去紀灼麵前發瘋撒潑,就不太一樣了。
“霍月尋!等等!”
誰料,霍月尋不想搭理,魏季青卻主動地找上了門。他大約是才從醫院裡出來沒多久,臉色還很蒼白,手背上甚至還有幾枚吊針的針眼。
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如今的狀況,霍月尋開口時的語氣平靜且溫和,含了幾分並未遮掩的憐憫:
“魏同學,要是身體不舒服就趕快去休息吧。喊我等等又有什麼用呢?”
“……”
魏季青用一隻手死死地扒住門邊,往空蕩蕩的房間內掃了一眼,確認紀灼確實不在裡麵,才露出了一個顯而易見有些失望的神情,抬頭看向霍月尋,神色是很明顯的固執和倔強,
“那天葛子宏和小……紀灼說話,我都聽到了。你給他的手機用了你的ID,時時刻刻都能監控他的定位。你彆跟我說你隻是不小心的,也彆用什麼冠冕堂皇的話當托詞。”
霍月尋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挑挑眉,仍由魏季青說下去。
“我已經查過了,從你認識他開始到現在,做的那些事、在暗中動的手腳。撞他的車,然後給他當模特,替他擋刀,幫他爸爸配假肢……你自己覺得這些邏輯說得通嗎?你一個大名鼎鼎的成功校草,莫名其妙地伏低做小,就算是做慈善,也不帶這麼費儘心思的吧?”
魏季青的表情很認真,唇角挑起一抹嘲諷的笑容:
“當然,這些你都可以解釋。而且我也知道,就算我把這些跟紀灼講了,他也不可能相信我,畢竟你現在才是他的好男友。”
霍月尋像是被他的自知之明打動了,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所以我之前覺得,我拿你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我也認了。畢竟,隻要他跟你在一起是開心幸福的,那我退出也無所謂……”
吹捧的話到此為止,魏季青話鋒一轉,陡然提高了聲音:
“可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也幫了我許多,所以,我實在無法忍受他遭受到你的背叛!”
背叛?
霍月尋愣了兩秒,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他抱臂倚在門框上,伸手輕輕抹掉自己眼角的淚珠,語氣輕快:
“我嗎?”
“我可能沒跟你說過,”霍月尋看向魏季青的眼神裡帶上了些許同情和憐憫,“我跟小灼現在的關係已經不是你可以想象的親密。‘背叛’這個詞,是不可能在我們兩個的世界裡出現的——”
“是嗎?”
魏季青冷冷地打斷了霍月尋,詰問道:“你真的以為,自己跟吳耀成、莊王晉之間的勾當沒人知道嗎?”
“……”
聽到某兩個名字,霍月尋臉上的笑意在轉瞬間消失。
空氣安靜兩秒,他冷冷地抬頭望向魏季青:“‘勾當’?你在懷疑什麼?”
“懷疑什麼,你心裡應該挺清楚的!”
莊王晉家裡是開賭場的,做的都是些不太正規的生意。而紀灼的父親正是在這種地方被騙光了所有的積蓄,甚至到了坑害家人的地步。在這層聯係之下,霍月尋前段時間還見到了吳耀成……事情似乎已經很明顯了。
他跟吳耀成鬨掰,是有什麼地方沒談攏嗎?他們原來是不是一起合作,故意給紀灼的爸爸設計下套的?這樣方便霍月尋以救世主的姿態出現在紀灼的麵前,剛好在他脆弱的時候乘虛而入,從而達成自己的目標?
他這樣做也不是沒有可能的,畢竟按照從前他在長輩那裡聽到的消息,霍月尋的父親霍嚴清,不就是以類似的方式娶到自己的妻子陳靜瑩的嗎?
魏季青覺得自己已經將所有的事情都推理出來了,雖然霍月尋的反應並不像自己意料之中的那樣慌張和無措,但他肯定是在強撐。
魏季青冷著臉,勢在必得地宣告:“總而言之,你等著吧。等我發現更多的真相,我絕對會一點一點地拆穿你。”
“你可以選擇在我戳穿你之前,再享受一會跟紀灼相處的時光,”魏季青冷冷地諷刺道,“畢竟再過一段時間,你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聽他劈劈啪啪地說了這麼多,霍月尋終於有了一點反應。走廊內噴灑著空氣清潔劑的氣味,明明滅滅的聲控燈將人的側臉映得不甚清晰。中央空調的溫度打得很低,整個世界沉默到結冰。
回憶起前段時間令人膽戰心驚的一幕幕,每一個或真或假虛實結合的謊言,以及對自己全身心信賴,到了極點的紀灼。
過了好幾秒,霍月尋看著魏季青的雙眸,輕輕地笑了一聲:
“行啊。”
“你最好親眼看一看,我有沒有這麼幸運。”-
“水韻青天”活動的第三輪到了末尾,需要提交這段時間學習的作品,由此篩選出進入最後一輪參加總決賽的名額,通常來說,隻有不到一百人有這個資格。最後,他們將抽出一天時間,在規定的地點,按照規定的題目,完成畫幅。
獲得一等獎的一二三名,除了得到獎金之外,作品還會在省主辦方的總部進行展覽,並且有資格接觸省內之後某些重量級活動的繪畫工作,堪稱名利雙收。
就連一開始沒將這個比賽太放在心上的紀灼,都難得顯出幾分緊張來,一絲不苟地完成每天的學習工作。他這一輪交的作品無比精美,不管是霍月尋這種對藝術不甚了解的外行,還是葛子宏宋邁這種從小耳濡目染接受藝術熏陶的內行人,都能看出他技術和水平的提升。
做完自己能做的,紀灼的心情也稍微輕鬆了些許。
乘上霍月尋的車準備回程時,他滿腦子就隻剩下了一件事——前段時間給霍月尋買的袖扣,現在應該已經到貨了吧?
但現在坐在霍月尋的車上,他又不太好去華宴廣場那邊拿。畢竟那樣的話根本就藏不住,一點驚喜都沒有了。
冥思苦想了好半晌,紀灼也沒想出個解決的辦法來,正在糾結要不要乾脆直截了當地告訴霍月尋時,就忽然聽到身側的人開口。
“喂,媽媽,我現在沒事。”
霍月尋的目光直視著前方,語氣溫和:“嗯。好。我知道了……他在呢,我們一塊回去。”
“買多大的?小四寸夠嗎?行。我們大概十二點到。媽媽再見。”
車恰好在一個十字路口的紅燈處停下。
掛斷了電話,霍月尋側眸望向紀灼,溫柔的視線中帶著幾分詢問:
“小灼,我們等下去一趟華宴廣場好麼?我媽喊我們兩個回去吃飯,順便帶個小蛋糕回去。所以我要從那邊走一趟……我等一下把車鑰匙留在車上,你在上麵等我回來好不好?”
剛打瞌睡就有人遞枕頭。紀灼眼睛一亮,勉強掩蓋招呼自己的興奮,狀似無意地應道:
“好,那我們快點吧,不要讓阿姨等太久。”
紅燈跳綠,霍月尋應了。
兩人很快就到了華宴廣場,目送著霍月尋上了三樓拿蛋糕,紀灼飛快下車去店裡把自己預訂的袖扣拿了回來,藏到自己的大包裡。前後腳的時間幾乎卡得剛剛好,紀灼才拉上包拉鏈,霍月尋就從不遠處回來了。
他的心臟怦怦跳,從霍月尋的手裡接過蛋糕放好。或許是因為思緒回籠的原因,他看了眼包裝袋底端一行生日快樂的花體字,突然意識到剛剛被自己忽略的事情,隨口道:
“怎麼想起來買蛋糕了,是叔叔阿姨誰過生日嗎?”
霍月尋一頓,搖了搖頭:“不是他們,是我過生日。”
“……!!”
紀灼眼睛都瞪大了:“你過?可今天……可你的身份證,不是今天呀?!”
袖扣是袖扣,生日禮物是生日禮物。紀灼還沒來得及完全準備好呢,霍月尋的生日怎麼就提前了呢?
霍月尋笑起來:“小乖,彆擔心。我生日確實不是今天。隻是我爸媽習慣提前幾天替我過完,方便他們出去旅遊。”
紀灼眨了眨眼,顯然還沒回過神來。
“這是我爸媽的習慣,他們之後這一個月都不會在家,所以這段時間我們可以住在莊園裡。”
霍月尋彎了彎眼睛,輕笑一聲:
“這裡條件更好一點,做什麼都方便。”
“……”
“好吧。”
事已至此,紀灼不理解也得接受:“等你真正的生日到的那天,我再給你過一個,行不行?”
莊園的地段很好,開了不多時就到了。
霍月尋放慢了車速,看上去心情很好。他笑眯眯地抬起眼,餘光貪婪地將紀灼全部包攬了進去。
“好呀。”
駛入隋園內,雕花鏤空大門緩緩關上。
沉重的鋼鐵碰撞聲“轟隆”一聲,如同午夜十二點時,提醒灰姑娘魔法消失的鐘聲。
霍月尋很期待。
期待空無一人的莊園,期待過生日的蛋糕,期待向紀灼坦白自己是個瘋子。
最期待,紀灼的表情。
第72章
泊完車,兩人從地下車庫直接上了一樓會客廳。家裡的場景還跟上次紀灼來的時候一樣,簡約低調而奢華的設計,各處都亮堂堂的,像是一棟華美的精致城堡。唯一的區彆大概就是,上次家裡各處都有保姆傭人各司其職,今天卻空空蕩蕩的,連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腳步聲落在這偌大的客廳裡,隻能濺起一陣不甚明顯的回響。紀灼感覺有點奇怪,忍不住扭頭看向霍月尋,遲疑道:“不是說……叔叔阿姨會在的嗎?怎麼一個人都沒有的樣子……”
霍月尋不動聲色地看向玄關處的鞋櫃,又淡淡地掃了一眼被關得緊緊的廚房窗,這才收回目光,笑眯眯地望向紀灼,滿臉無辜:“我也不知道誒。要不我打電話問一下?”
“好呀。”
看著霍月尋拿出手機開始撥打號碼,紀灼把小蛋糕放在桌上,乖乖地靠在椅子的扶手旁,眼巴巴地盯著他看。直到嘟嘟的提示音響了好半晌,最終化成了一句“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他才困惑地歪了歪頭。
“真是奇怪呢。”
霍月尋仿佛是他的嘴替,說出了兩人的疑惑,“剛剛不是還給我打電話要帶蛋糕回來的嗎,怎麼現在人又不見了?”
“算了,反正家就在這裡,也不可能走丟,”霍月尋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抬頭看向紀灼,“小乖,你餓不餓?我先去廚房給你弄點東西墊一墊好不好?”
“不用,我不餓的。”
紀灼打斷了霍月尋,又摸了摸鼻尖,不好意思承認,自己發現霍父霍母不在之後,心情輕鬆了些許。
畢竟他跟霍月尋現在的關係已經跟之前不一樣了……同性戀情侶,恐怕很難被家長接受,肯定是能瞞一會就先瞞一會,等到他們雙方都有穩定的工作、穩定的感情基礎之後再試著慢慢坦白。
想到這兒,紀灼的心細細密密地發起了癢。他拉開了椅子,對霍月尋眨了眨眼:
“你能不能過來一下?”
霍月尋沒有半點遲疑就走到了他的身旁,抱著人的腰一塊坐在凳子上。
畢竟是兩個大男人,身材再怎麼勁瘦,位置還是有點擠。霍月尋的餘光落在緊閉的廚房窗上,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將紀灼往自己的懷裡又掂了掂,讓他換成跨坐的姿勢。
“小月亮,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說一下。”
紀灼摟住他的脖頸,很認真地抿了抿唇,“不管是叔叔阿姨,還是我媽,他們都很不容易。含辛茹苦把孩子養大,如果發現自己孩子的性取向跟彆人不一樣……就是,以後兩個男人一塊,不能領結婚證也不能成家的話,可能一下子接受不了。”
“當然,我不是說要因為他們的不同意就跟你分手的意思。我隻是覺得,我們要給他們一點接受的時間,還要儘自己所能地對他們好,讓他們放心。”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紀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了緩:“我上次過來的時候,叔叔阿姨都對我很好。我其實還有點愧疚的,他們發現我跟你是這種關係,會不會……”
“怎麼會,”霍月尋扣住紀灼的後腦,深邃的目光牢牢地盯著他,俯身吻了吻他的唇瓣,聲音輕得像是低哄,卻也像是詢問,“宋阿姨對我更好,我卻把她的寶貝兒子拐走了,我豈不是要以死謝罪了?”
兩人對視兩秒,俱忍不住輕笑的衝動。
紀灼想彆過頭,卻被猛地拉近了距離,被迫張開口,接受一個熱切而滾燙的深吻。
霍月尋咬得又深又重,非要在唇上碾磨片刻,把人的唇撞得又麻又癢,才伸出舌尖細細密密地舔吻一遍,簡直跟品嘗什麼柔軟的棉花糖一樣。緊接著往裡,他還壞心眼地勾住人的舌尖。整個人的動作這麼強勢,臉蛋卻柔柔弱弱,水潤的眼尾微微垂著,素白的臉微微泛起潮紅。
紀灼從未覺得自己這麼容易被美色迷惑了心智,就這麼迷迷糊糊地順從著他,連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都未曾聽清。
直到他實在被吻得喘不過氣,勉強睜開眼,才用餘光瞥到了驟然打開的廚房隔窗,以及其中兩道影影綽綽的熟悉身影!
“……小月亮,”紀灼有點急了,忍不住用力拽了拽霍月尋的衣領,有點匆忙急促地從他身上滾下去,“彆、快,叔叔阿姨……”
跟紀灼比起來,霍月尋簡直就是不慌不忙,他像是早就已經預料到這種事情,從容得體地將紀灼攬到自己身後,抬眸,含笑望著從廚房出來的霍嚴清和陳靜瑩。
“爸媽,你們在家呀。剛剛打電話怎麼沒接呢?”
見霍月尋還能反問兩個家長,紀灼差點眼前一黑昏過去。他心跳速率飆升,雙腿都有點發抖,用手背狠狠地抹了兩下嘴,扯了扯霍月尋的衣角。
原本設想好的坦白方法一個都用不了,慢慢來也成為了一句笑話,兩個大男人在客廳裡親嘴被發現了,還能怎麼解釋?
難不成隻是嘴癢了?
紀灼幾乎都能想象到接下來的場景,無非就是陳靜瑩臉色蒼白痛哭流涕,霍嚴清勃然大怒怒其不爭……
他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等待即將到來的暴風雨。
“我們要是接了你電話,豈不是要被瞞很久?”
預料之中的話,接下來肯定就要經曆一場血雨腥風——
“你這孩子……上次帶小灼回來的時候怎麼都沒跟媽媽講過?”陳靜瑩上前一步,溫柔的語氣裡帶了些許的雀躍,“真好呀,能看到你們兩情相悅、這麼為彼此著想地在一塊,媽媽心裡也高興。”
——等等,什麼?
這跟說好了的發展不一樣啊??不是說這種豪門家庭的家長都對孩子的人生有非常強的掌控欲,甚至會包辦婚姻的嗎?
紀灼猝不及防地睜開眼,卻隻看到陳靜瑩那張柔美含笑的臉。而她身側的霍嚴清也一樣臉色平和,見他望過來,還衝他點了點頭。
“霍月尋,”
霍嚴清扭頭看向自己兒子時,神態就變得嚴肅了些許,“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事?”
霍月尋點了點頭,臉上的笑意略微收斂了一些。
“我忘了跟爸爸媽媽介紹了,”他說,“紀灼,小灼,是我的戀人,是我決定共度一生的人。”
“……”
紀灼有些愕然,像是沒想到霍月尋這麼坦誠。
頓了好幾秒,他慌亂到想擇路而逃的心思也漸漸地歇了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氣,走到霍月尋的身側,主動地向霍家父母鞠了一躬,也開始介紹自己:
“叔叔阿姨好,我是紀灼。很抱歉今天過來沒有帶什麼見麵禮。”
陳靜瑩上前托住了紀灼的胳膊,笑盈盈地說了聲沒事。霍嚴清則又看向霍月尋:
“我早就已經跟你說過,既然做出決定,就要義無反顧地執行,不要擔心彆人的看法。這種事情,有什麼不能告訴我們的?”
“……”
原本以為會有一場硬仗要打、今天不能活著走出這裡的紀灼有點懵了,兩位家長的態度跟他的設想完全不一樣。
就這麼同意了?
就這麼簡單?
紀灼迷迷糊糊地跟陳靜瑩在餐桌旁坐下,看著父子兩人進了廚房開始準備菜肴,還有點在做夢的感覺,不太確定地望向陳靜瑩,小聲道:“阿姨,我也去幫忙吧?”
“不用,小灼你休息著就好,廚房交給他們兩個,”陳靜瑩親昵地喚他,“你放在那邊的行李箱和背包都沒來得及收拾吧,阿姨幫你拎到房間整理一下好不好?”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就好,謝謝阿姨!”
紀灼連忙擺手,騰地一下站起了身,婉拒了陳靜瑩的好心,在拉著自己的東西上樓時,分心繞過廚房,看了一眼霍月尋。
男人係著圍裙,發絲略散了一些在額前,為他平添了幾分少年人的活潑朝氣。他的心情看起來很好似的勾著唇,乾著活還笑眯眯的,連自己的胳膊險些擦到鍋沿都沒有發覺。
霍嚴清立刻將鍋挪到一側,開口:“注意一點,做事要專心!”
“我知道了,”霍月尋說,“爸放心。”
“是嗎?”霍嚴清上下掃了一眼他,語氣裡帶著些許的無奈,“我現在是管不了你了,我隻希望你彆把事情鬨得沒辦法收場。”
霍月尋無所謂地笑了笑:
“爸,我說過,我不會像你那樣呢。”
“……”
父子倆大概是在說彆燙傷吧?
紀灼隻聽了一半,並沒有完全放在心上。很快就上了樓,在霍月尋的房間裡安置下來。衣服和洗漱用品擺放完之後,他在自己的背包旁蹲下,用指尖摩挲了一陣精美的盒子。
這個禮物,該放到哪裡才比較好呢?
包裡?霍月尋會幫他整理的。
衣櫃?那都是霍月尋的東西,他比彆人都清楚哪裡動了哪裡沒動。
廁所?太潮濕。
客房?他不認路。
……
冥思苦想了一陣,紀灼有點無可奈何地站起身,還是打算將東西先藏在箱子裡。但在抬腳時,他忽然感覺自己意外踢到了什麼。
紀灼一頓,下意識地俯身望去——
他突然發現,這張大床下不是空的,竟然藏著一整排齊齊的收納櫃。
如果把禮物藏在這裡,霍月尋應該就不會發現了吧?
第73章
按照紀灼的理解來看,床底下的收納櫃放的應該都是一些床單被褥。如果不是特殊情況,很少會被頻繁打開。而且床旁邊的燈光很暗,就算不小心看到了,恐怕也可以用眼花這個借口搪塞過去。
把禮物放在這裡,簡直就是萬無一失。紀灼果斷在床旁蹲下,把自己的背包拖過來,再度將那個沉甸甸的小盒子拿出來放在手心摩挲片刻。
絲綢般的觸感,暗色的底紋,小盒子裡那兩枚閃亮的袖扣隨著光線的變化,折射出細碎而迷人的光芒,流光溢彩,熠熠生輝。
紀灼從來沒給自己買過這麼奢侈又漂亮的東西,但他給霍月尋買單的時候,卻沒有半點猶豫,他覺得,這種好東西天生就應該是屬於霍月尋的。
這才是能勉強配得上霍月尋的東西。
希望霍月尋會喜歡。
紀灼的臉上情不自禁地揚起了一抹笑容,深吸一口氣,緩緩地拉開了床下的抽屜。
“嗡”——
滑軌聲緩緩在空蕩蕩的房間裡響起,嗡嗡的錚鳴帶起了一陣陳年木頭的味道。一股莫名顫栗的預感撲麵而來,迫使紀灼在興高采烈地把小盒子放進去之前,突然停下了手。
他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
這抽屜底下,似乎密密麻麻地鋪著一層什麼東西。
不是床單被套,摸起來的觸感平滑,有四個尖尖的角,觸感鋒利。似乎是……是折起來的紙,是一封封信。
信件?
為什麼會放在床底下?
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紀灼放下了手裡的盒子,從抽屜裡撈了一小疊出來。看外表,有的信封已經泛黃到有些年頭了,有的卻還嶄新,殘留著些許油墨的芬芳。
每一封上麵都用鋼筆寫了日期和天氣,按照筆記來判斷,這就是霍月尋寫的東西無疑。
霍月尋的東西……
霍月尋的,日記。
想到之前他在備忘錄裡記錄的那些呢喃細語,那些表達著主人情緒的文字,紀灼猶豫片刻,還是鬼使神差地在床邊坐下,隨便選了一封日期比較近的拆開,呼吸有些微的急促。
【2024.6.1】
【天晴,無雨】
【一整個晚上沒有睡著,想到今天即將發生的事情就好開心。很認真地穿了正式的衣服好好地打扮了一次,不知道小乖會不會喜歡我這個樣子。】
[光從他的反應來看,應該是不討厭的。]
【見到小乖的第一麵,我應該說點什麼呢?他會立刻在門口出現嗎?我這麼做,應該不會引起他的反感吧。可如果不是這麼做,他是一定不會接受這些錢。】
[第一麵跟小乖打招呼了。今天很巧,我真的在門口碰到了他!他原來想拒絕,但是我沒有同意。]
【我能順利地完成計劃的第一步嗎?】
[我成功加到了小乖的微信,也把他送到了兼職店鋪的門口。好開心,今天超額完成了目標。]
【我能讓他記住我嗎?】
[今天不可以再給他發消息了,免得引起他的反感。再等等,再忍耐一下,你可以做到的。]
【……】
霍月尋的日記竟然采用了一問一答的方式。上麵的字跡又粗又淩亂,癲狂到看上去像是精神病人在發病的時候找到了一支筆,隨意揮寫下的記錄。而下麵的字就比較端正大氣,看上去溫潤優雅,整整齊齊,像翩翩公子。
紀灼的呼吸凝滯了一瞬,旋即變得更加急促,好像不這樣就沒辦法呼吸似的。他忍不住舔了舔唇,感覺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癢意順著手往上攀爬,激起一陣顫栗的酥麻。
胸膛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燃燒,一股腦躥了上來,他克製住自己手抖的衝動,繼續往下瀏覽。
【今天,是小乖重新認識我的第一天】
[我終於又可以在他的世界裡出現了。]
【小乖這輛自行車已經騎太久了,我覺得他應該換新的了。】
[嗯,我讓他換了。]
手指垂下,紙張順著指腹滑落到地上。
在昏暗的燈光中,凝視著這張偶爾癲狂偶爾溫柔的日記,就好像驟然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也像是擰開藍胡子的房門。有什麼從前隱匿不宣或是被他自己刻意忽略了的東西,重新浮出了水麵。
為什麼明明隻是撞壞了一架在任何人看來都隻有200塊錢的垃圾自行車,霍月尋卻固執地非要賠償極大的金額,還多此一舉地想要送他上下學。
為什麼同樣是撞車事件,他對自己的態度和對彆人的態度完全不一樣。
原來,他們兩人的這次相遇,根本就是霍月尋故意設計的。
原來,他以為兩個人第一次正式相見的巧合,其實是霍月尋的蓄謀已久。
那天明明下了大暴雨。
在霍月尋的日記裡,卻是晴天。
有什麼東西似乎徹徹底底的破出水麵奔湧而出,縈繞在心頭的疑惑卻並未消散。紀灼將這一封日記折好放回去,控製不住自己的衝動,又摸上了一封。
然而,這一次他還沒有來得及打開,就忽然聽到了從身後遠遠傳來的腳步聲。
沉穩的足音在平常聽來都令人感覺分外可靠,可今天這一記記,卻讓人的心臟立刻提到了嗓子眼。腳步聲像是一把小錘子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人的心頭。
紀灼先是不由自主的愣在原地,很快就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把那些不小心被自己拿出來的信封都塞了回去,欲蓋彌彰地站起身,嘩啦一下把抽屜踢了回去。
做完這一切,他剛好看見了站在門口陰影處的霍月尋。
紀灼的臉上露出一個短促僵硬的笑容,迅速背過手,把小盒子裝的袖扣藏在自己的身後。
他試圖開口,聲音卻嘶啞到不像是自己的,勉強咳嗽了一聲才好許多:“你怎麼……咳咳,你怎麼上來了?我東西都剛收拾好,不用幫忙的。”
霍月尋的大半邊身體都隱藏在黑暗當中。從背後投過來的輪廓光將他整個人的身形勾勒出來。那張英俊而溫柔的臉龐看不清神色,隻能看到他的眼睛裡閃爍著難以言喻的光芒。
就好像是藏在暗處的猛獸,正眼睛一刻不眨地盯著自己的獵物,時時刻刻都準備撲過來,將自己貪圖已久的美味大餐吞吃入腹。
“飯剛剛已經做好啦,媽媽讓我過來喊小乖下去,我們一起切蛋糕,”
紀灼的喉結上下滾動片刻,在背後捏住袖扣的手越發用力,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著霍月尋往自己的方向走來。
“都收拾好了嗎?那我們一起下去,好不好?”
男人已經靠近了紀灼的身側,手伸到了他的身邊,仿佛下一刻就會碰到他手裡拚命遮掩的東西。紀灼的心跳如擂鼓,忍不住抬了下腿試圖往後退,卻又一次不小心地踢到了床下的櫃子。
“咚——”
“咚咚——”
“咚咚咚咚——”
“這房間是我小時候裝修的,”
在即將握上紀灼肩膀時,霍月尋臨時調轉了個方向,低下身把床底櫃關上了。紀灼趁機將袖扣扔到了包裡,裝成無事發生的樣子。
“所以有些東西有點舊了,比如這個櫃子,老是不聽使喚自己滑出來。剛剛有沒有撞到?”
“……沒有,”紀灼否認了,“那我們一塊下去吧,彆讓叔叔阿姨等急了。”
霍月尋轉過頭,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紀灼,笑眯眯道:“好啊,都聽小乖的。”
兩人一塊兒下了樓,不約而同地忘了剛剛的那個小插曲。霍月尋沒有追問紀灼是不是打開抽屜看了裡麵的東西,紀灼也沒因為裡麵的東西大發雷霆。他的表情跟平常沒什麼區彆,隻是細看的話,會發現他有些心事重重。
到了餐桌邊坐下,裝作無視發生一般其樂融融地吃了一頓午飯,幾人把客廳的燈關掉,點了蠟燭,給霍月尋唱了首生日歌。
四寸小蛋糕根本就沒多少,但幾個男人都不愛吃甜食,陳靜瑩也要因為跳舞保持身材,所以最後還剩了一大半。
恰好等下霍月尋送霍嚴清和陳靜瑩出門坐飛機,紀灼一個人留在家裡休息。他不想浪費這麼好的一個蛋糕,就猶豫著又切了一小塊,強迫自己坐在餐桌旁慢慢吃。
人坐在餐廳裡,思緒卻情不自禁飛到了樓上。
正在猶豫要不要上去繼續看那些日記,紀灼就忽然看到一個人從走廊深處的保姆房裡出來,抹了一把身上的圍裙。
“紀小少爺吃完了嗎?”看上去很乾練的中年婦女走到紀灼身邊,衝他彎了彎腰,“您可以把蛋糕拿到一邊吃,我來把桌子收拾一下……”
原先紀灼都以為家裡沒人了,卻沒想到還有一個專門負責衛生的阿姨。
他立刻避開阿姨的彎腰,把桌上一大半沒有人動過的精致蛋糕推到了她的麵前,溫聲道:“我吃完了,謝謝阿姨。您不要喊我什麼‘少爺’,我叫紀灼。”
“您要是不介意的話,也來吃一點生日蛋糕吧,我真的塞不下了。小月亮……月尋說,吃不下也要直接扔掉的。”
保姆阿姨猶豫了一會,但紀灼的態度非常誠懇,她推脫了幾番也不好意思地受著了。
看她拿著,紀灼才笑了一下。也沒閒著,主動幫她收拾著桌上的餐具。
“……”
是個多好的孩子呀。
保姆阿姨一邊抹桌子,一邊看了眼蛋糕,想到此時此刻幫她乾活做事的紀灼,心裡有些莫名地過意不去。
這麼好的孩子,恐怕要跟夫人一樣,被騙進來,就再也走不掉咯……
猶豫了幾秒,阿姨突然開口:
“紀少爺,您知不知道,霍先生和霍夫人,是怎麼在一起的?”
第74章
紀灼端碗的動作一頓,指尖擦過滑膩的碗緣,差那麼一點就要脫手將東西摔出去。
這下他匆忙回了神,抽了兩張紙隨意地抹了把手,聲音有點遲疑又有些許的不確定:“我不知道。小月亮好像沒跟我講過這個故事……您有了解嗎?”
“我在這兒乾了二十多年的活了,從月尋少爺出生……不,從霍先生還沒跟夫人談戀愛開始,我就在這兒,對他們的事情,算是全家上下知道最清楚的一個。”
阿姨熟練地收拾著桌子,動作未停,平靜的聲音卻陷入了幾分追憶:
“一直以來,先生做什麼事都沒表情,像是一個機器人,沒有什麼不良嗜好,也不像彆的公子哥一樣抽煙喝酒玩女人。直到某一個冬天的晚上,我跑到陽光房收被我忘了的毛毯,看到先生穿著薄薄的一件襯衫,站在那裡抽了根煙。”
阿姨說話時的表情很專注,聲音平緩卻引人入勝。
紀灼雖然不知道她能否這麼對雇主的事情侃侃而談,心中閃過了一股略微的違和感,但到底還是好奇心占據了上風,不由自主地聽了進去:“霍叔叔為什麼會突然抽煙?”
阿姨抽空看了一眼紀灼,眸光沉靜,似是帶了些許難以言述的光芒:
“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麼做,可當時的我也沒多想,隻是壯著膽子給他遞了手裡的毛毯。在準備後撤離開的時候,看到他手裡捏著一張女人的照片。”
“那個年代,手機沒現在這麼發達。他手裡的那張照片是衝洗出來的,有點暗又有點反光。拍的是台上一個跳芭蕾舞的女孩。”
“……”
回憶起陳靜瑩和霍嚴清兩人的模樣,紀灼立刻就用他樸素的想象力勾畫出了一副童話故事裡的愛情模板。
從未動過心的人突然對台上的芭蕾公主一見鐘情,然後沉淪,放下身段追求,最終成功跟人一塊步入婚姻的殿堂。兩人婚後還生下了一個又聰明又英俊的兒子。這是個多麼完美的人生劇本——
不對。
完全不對!
紀灼悚然一驚,如果事情真的像他想象的這樣發展,霍月尋生活在一個完美的家庭,那為什麼霍月尋小時候動不動就要被罰跪六七個小時呢?而且還是對著壁爐跪,沒有得到允許都不能起來的那種。
而且那天他來霍月尋家的時候,陳靜瑩的態度和反應也很奇怪。哪裡有正常的家長在看到孩子交朋友之後,第一反應是自己家孩子脅迫彆人的?
要麼是家長腦子有病,要麼就是有PTSD。
“……後來呢?”
猶豫片刻,紀灼覺得自己似乎隱隱約約觸碰到了問題的關鍵,有一層一直以來模模糊糊擋在自己眼前的東西似乎被一隻大手漸漸抹掉,展現出其下鮮血淋漓的真相。
他忍不住抿了抿唇,追問道:“後來怎麼樣了?”
“全家上下,都知道先生有一個喜歡的芭蕾舞演員。而且他為了追人大費周章,一擲千金買下整個劇院,就為了能讓自己喜歡的人繼續跳舞。時時刻刻守護在她的身後,幫她趕跑追著她的那些小混混。雖然他做了這些,可那個女孩依然不喜歡他。”
“直到女孩的家裡突然出了事,她那個不爭氣的弟弟在外麵欠下了一大筆賭債還不上,整個家被搞得千瘡百孔,年邁的父母每天唉聲歎氣以淚洗麵。她不忍心,花光自己的積蓄也填不上這個口子。在幾乎絕望的時候,是先生幫她擺平了這件事。”
阿姨短促地看了一眼紀灼:“終於,那個女孩被感動了,同意了他的追求。”
從不喜歡,到感動。
兩人之間的關係,似乎從朋友變成了債主。
總而言之,不是戀人。
紀灼的喉結上下滾了滾,那層蒙在眼前的玻璃越發透亮,他感覺自己似乎明白了什麼,於是在阿姨再度開口時,忍不住接上了話。
“所以,霍叔叔難道是強迫……陳阿姨跟他在一起的嗎??”
有那麼一瞬,紀灼感覺自己從保姆阿姨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絲憐憫。這神情一閃而過,快得好像隻是他的錯覺。
“不,不是強迫。夫人確實是自願跟先生在一起的,畢竟大家都是人,相處久了難免會有些感情,”阿姨說,“當然,這一切都建立在,夫人不知道弟弟這件事,是先生設的局之前。”
“轟隆——”
如一聲驚雷在紀灼的腦袋裡炸響,原先那些說不通、想不清楚的事情有了眉目,徹徹底底地浮出了水麵。
“這已經不算是挾恩圖報了,因為若不是霍叔叔設計這局讓陳阿姨跳,”紀灼舔了舔唇,組織了一下語言,“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這份恩。”
保姆阿姨沉默兩秒,點了點頭。
強扭的瓜不甜,但解渴。
“難怪小月亮會被這麼對待,”他喃喃自語般開口,“也難怪,他有的時候會表現出,很令人意外的一麵。”
“……”
阿姨張了張唇,剛想再說一句什麼,就忽然聽到電梯處傳來一聲“滴”響。她立刻閉上了嘴,把桌上的所有東西收拾好,三步並作兩步地離開了餐廳,將這裡的空間留給了紀灼和霍月尋兩人。
紀灼後知後覺、慢半拍地回過神,轉身時卻剛剛好對上霍月尋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
男人的臉色蒼白,顯得那雙眼格外的黑,又格外的亮。開口時,不知在何處染上嫣紅的唇微微挑起,綻開一抹如血般的笑意:
“小乖,你剛剛在跟顧阿姨聊天呀,在聊什麼呢?有什麼好玩的事情,也可以說給我聽一聽嘛。”
“顧阿姨從好早之前就在家裡了,是小時候照顧我最多的阿姨,有一次我過生日的時候發燒到將近四十度,爸媽都去國外了,家裡隻有顧阿姨照顧我,”霍月尋看了一眼廚房,聲音含笑,“可以說,我在家裡最信任的長輩就是顧阿姨了。”
紀灼嗯了一聲。
他扭頭看了眼忙碌中的顧阿姨,又轉過身重新看向霍月尋,自然而然地將剛剛的話題岔了過去:
“那我們一開始就應該給顧阿姨分蛋糕的。”
霍月尋微微眯了眯眼睛,笑道:“……是哦。”
“叔叔阿姨都走了嗎?”
“嗯呢。顧阿姨等下也要走,”霍月尋的語氣聽起來很雀躍,像是知道所有大人都不在家的小孩子,“家裡隻有我們兩個人啦。”
他牢牢地盯著紀灼的表情,卻並沒從這張漂亮的小臉上看出個所以然來。青年似乎一直在很認真地思考著什麼,總是一副心神未定的模樣,聞言也隻是“哦”了一聲,很平靜:
“我有點困了,可以先去樓上洗個澡睡午覺嗎?”
“好呀。”
霍月尋應了聲:“需要我陪你嗎?”
紀灼搖了搖頭:“我自己上去就可以。”
被婉拒了。霍月尋盯著紀灼漸漸消失在樓梯口的背影,勾起的唇角不自覺地放了下來,目光漸漸地冷凝成冰,蒼白的臉上泛起一陣詭異而莫名的潮紅,指尖一寸寸地陷進了掌心肉,落下一個個月牙形狀的痕跡。
他沒有抬頭,平靜地開口:
“說了?”
廚房內傳來一道女聲:
“……說了。”
“……”-
翌日開始,青莧灣下起了罕見的大暴雨。
按理說暑期已經過去,台風也不會再頻繁登陸,這樣的場景實在少見。可偏偏這場雨就這麼毫無頭緒地下了。厚重的雲層鋪天蓋地地壓下來,將整個世界渲染成了沉悶的灰棕色,一連下了兩天都未曾止歇。
這樣的天氣,就連紀灼的兩個兼職都一個轉成了線上、一個暫時取消。兩人窩在家裡天昏地暗地過到第三日,雨滴終於轉成細細密密的雨線時,紀灼借口要買東西出了一趟門。
霍月尋想跟著,被拒絕了。
他沒有強求,隻是站在家門口,乖乖地注視著紀灼穿鞋。在他背上大包準備離開時,確認似的輕問了一句:
“小乖今天還回來的吧?”
紀灼低著頭,沒聽清這一聲,穿好鞋才抬起頭:“嗯?”
“我說,”霍月尋笑了笑,“路上注意安全,還在下雨呢。”
這句紀灼聽清了,他拍胸脯保證道:“放心。”
門關上,門再度打開。
外麵的雨又下大了。
過了約莫六個小時,天徹徹底底地黑透。瓢潑大雨混雜著轟隆隆的雷聲在天上翻滾,淋成了落湯雞的紀灼好不容易才到家,上樓洗了自己滿身的雨水。
時針已過十點,他像是累極了,上床沒多久,什麼話也沒說,就閉上了眼沉沉睡去。
將近十二點時,他卻又猛然睜開了眼,輕手輕腳地下床,站在床沿,慢吞吞地拉開了底下的櫃子。
像是害怕吵醒霍月尋,他的動作極輕。
可窸窸窣窣的聲音,卻依然難以忽略。
那麼多日記,上次他隻來得及拆一封。
可今天再度打開,他發現那一整櫃密密麻麻的日記都消失了,隻剩下了一封帶著火漆的、嶄新的信封。
——【紀灼收。】
臥室內的燈光昏暗,紀灼半蹲在地上,借著床頭壁燈暖色的光芒,緩緩展開了這張紙。
屏住呼吸將上麵的內容閱讀完之後,他緩緩地抬起了眼。
在黑暗中。
他對上了霍月尋那張,含笑的臉龐。
第75章
床頭的壁燈散發著暖色的光芒,揉在昏暗的環境中,像是不偏不倚地給霍月尋打了層倫勃朗光,讓他的四分之三臉浸在亮色裡,隻有右側的四分之一隱沒在暗部中。
男人高挺的眉骨和鼻骨銜接在一起,落下一層濃重的陰影。他發亮的瞳孔卻沒有被遮住一絲一毫,直直地望著眼前的人,仿佛要在紀灼的身上點出火焰來。
小梨渦漾著笑意。
猶如深海中、沐浴在月色之下的海妖塞壬。
“小乖。”
開口時,他的語調似哄又似誘惑。
伸出手,緩緩地放在紀灼的身前。絲綢質地的薄被從他的身上滑落,紀灼這才意識到,他穿的是一件複古的雙疊袖襯衫。
渾身上下一絲不苟,隻有扣子是空的。
“我有生日禮物嗎?”
紀灼抿了抿唇。
眼前的場景和男人此時此刻的反應,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剛剛的那封信。
【我的小灼,晚上好。】
【我想,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一切。我千瘡百孔的隱瞞也可以到此為止。你的那些朋友沒有想錯,我從來不是你眼中的溫柔好人。】
【好討厭那些攀龍附鳳的陌生人。總是莫名其妙地對你評頭論足,像跳梁小醜一樣博取關注。】
【好討厭那些喜歡你的男人女人。以為自己跟你喜歡一樣的東西就可以讓你對他另眼相看。以為自己是女孩子你就會溫柔以待。】
【好討厭那些舍友。憑什麼可以跟你同吃同住那麼久,早早地在你心裡占據一席之地。三番五次地在你麵前拒絕我的存在。】
【好討厭。】
【好討厭。好討厭。】
【好討厭。好討厭。好討厭。】
【好討厭。好討厭。好討厭。好討厭。】
【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
【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
【喜歡你。喜歡你。】
【喜歡你。】
【隻喜歡你。】
【想要把眼睛摘下來放在你身上。
想要看到每天你跟誰說話,想看到每天你在乾什麼,想看到那些覬覦你的目光,再狠狠地瞪回去。想每天每時每刻都牢牢地盯著你,想永遠看著你。】
【想要把嘴巴摘下來放在你身上。
想時時刻刻親吻你,想時時刻刻說喜歡你,想每天都能在你的世界裡出現,想要你的世界裡全部都是我,想永遠說愛你。】
【想要把心臟摘下來放在你身上。
想要讓你握住它,感受我的心跳。想要你死死牢牢地捏住它,在你喜歡的時候輕吻它,在你討厭的時候捏碎它。想要你愛我,想要你讓我死。】
【小乖,你會繼續跟我在一起嗎。】
【還是選擇,離開這個瘋子?】
“……”
對旁人和對自己的雙標態度,蓄謀已久設計好的初見,低姿態的相處,可憐兮兮的備忘錄,裝在手機係統裡的定位,一封封不知寫了多久的日記……幾乎所有蒙在眼前的迷霧都被擦儘,隻剩下眼前這張狂熱而盛滿愛意的臉龐。
一點也不喜歡這個世界,一點也不溫柔。
愛人的真麵目,原來是這樣。
紀灼緩緩地回過神,凝視著自己身前的霍月尋,久久沒有言語。
“看起來,我應該是沒有生日禮物了,”
凝滯在半空中的手好半晌才終於有了動作,霍月尋慢吞吞地攥緊了掌心,俯身向前,臉龐隨之沒入陰影中,令旁人徹底看不清暗眸裡的神情。開口時語氣含了些許笑意:
“沒關係。”
他早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不管怎麼樣。
他都是不會放手的。
“我知道小乖可能一時半會接受不了,那也沒關係,我會一直陪在小乖身邊,直到你不討厭我為止,”霍月尋的神情看起來很鬆快,好似自己說的話並不是那麼毛骨悚然,也不像個神經質的瘋子,“畢竟小乖答應我了啊。”
——你擁有我的全部,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除了,拋棄我,選擇一條新的小狗。
幾乎是同一時刻,紀灼在心中將這句話補全。
他極慢地呼出了一口氣,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一件事。
沒有安全感的人,不止是他。
還有霍月尋。
霍月尋對他,有著超乎常理的,偏執占有欲。
“誰說你沒有生日禮物的。”
紀灼突然開口,直直地望向霍月尋。霍月尋狠狠一怔,那張遊刃有餘的臉上卻突然閃出幾分茫然無措來。回望紀灼,發現他認真的目光裡甚至沒有半分畏懼和逃避。
“小狗,過來。”
霍月尋的耳朵尖猛地抽動了一下。聽不出語氣的呼喚讓他的心高高提起,可陌生的、親昵的稱呼,卻又讓他忍不住生出幾分僥幸來。
他盯著紀灼看了幾秒,最終選擇遵從本心,掀開被子,跪在床上,朝著紀灼的方向膝行了幾步,乖乖巧巧地在人的麵前低下頭,把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然而,下一瞬,預料之中的袖扣並沒降落在他的手心。紀灼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臂,抓著他用力地往前——
兩人之間的距離猛地縮短,幾乎快要鼻尖碰鼻尖地貼在一起。
……這是什麼情況?
事情走上了與自己設想中不一樣的發展道路,霍月尋有些顯而易見的茫然。他的喉結上下滾了滾,剛打算開口說話,就突然感覺自己的脖頸上覆了一層冰冰涼的觸感。
隨著“哢嗒”的一聲脆響,某種皮革質地的東西環成了一個圈,將他牢牢地套在了裡麵。
刹那間,霍月尋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對上了紀灼的臉。
如今的局勢似乎與剛剛對調了。
暖色壁燈映著紀灼的左半邊臉,發絲與睫毛的投影撲簌簌地落在素白色的皮膚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清澈而透亮,像是某種擺在櫥窗裡隻可瞻仰的漂亮瓷器。
那雙桃花眼微微勾起。
慢慢的,紀灼用溫熱的指尖劃過他冰涼的皮膚,來到項圈的最前端,扣上了一根長長的繩子。
繩子的另一段掌握在紀灼自己的手裡。
“袖扣是袖扣,生日禮物是生日禮物,”紀灼牽著繩子,將霍月尋拉近自己,“生日快樂,小狗。”
“……”
霍月尋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從床上爬起來,依戀地跪到紀灼的身邊,雙手牢牢抱住人的腰,指尖還控製不住地發著抖。
“你怎麼……”他的聲音有點沙啞變調,“你怎麼不走呢?我都已經這樣了,你還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紀灼沒有說話,伸手有點生疏地揉了揉他的頭發。
柔軟的觸感在指尖停留,像是某種大型動物最脆弱的腹部。食人的野獸凶狠且沒有理智,無論對誰,哪怕對生養其的父母,都不會表現出極其親近的一麵。可麵對他的時候,卻會翻過身,露出淺粉的肉墊和毛茸茸的肚子。
從冷漠而凶殘的野獸變成看家護院的小狗。
“很可愛。”
紀灼言簡意賅地說:“我很喜歡。”
這些事情。
目前為止,發生的一切。
都讓紀灼的血液沸騰。
他很喜歡。
或者說,他太喜歡了。
父母的關係是畸形的,霍月尋在這種環境之下耳濡目染地長大,體會到的“愛”也是神經質,甚至逼近變態的方式。
這可真是……
太棒了。
紀灼的喉結上下滾了滾,心底的情緒滿溢而飽漲。
霍月尋原來對自己有這麼深的占有欲。霍月尋原來這麼喜歡自己。他以前還一直都很害怕霍月尋會厭倦呢。
可現在,這種情緒好多了。
從家裡陡生變故開始,他就已經從人人喜愛的“大英雄”、自由自在的少年,成了卑劣無比,苟延殘喘在世界上的行屍走肉。他每天都過得很麻木,被逼到極限的時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可現在,除了家人和畫畫,他找到了一個新的,重要至極的意義。
就是霍月尋。
這麼好的人,竟然隻喜歡他。
這麼好的人,竟然隻屬於他。
“對了,我聽顧阿姨說,叔叔阿姨過去發生了一些事情,他們兩個恐怕有些矛盾到現在都沒有完全解決……”
霍月尋一怔。
他頓了頓,立刻伸手摸上了自己的項圈。像是害怕紀灼將它取下來:“小乖,那你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
熟悉的不擇手段,熟悉的費儘心機。
霍月尋本以為,紀灼是一定會被這件事嚇跑的。
“嗯,我覺得……”
紀灼慢慢上前,捧住霍月尋的臉蛋,讓他直視著自己:
“叔叔阿姨的事情,交給他們自己。這件事情不管怎麼樣,都不能怪到你的頭上。你小時候到現在已經被他們影響了,以後就不能總想著他們的事了。”
霍月尋用力地攥住自己的項圈,緩緩抬頭望向紀灼,不自信地眨了眨眼。
紀灼沒有被嚇到,也沒把他父母的事情跟他聯係在一起?
“……還有嗎?”
“還有……”
紀灼冥思苦想片刻,眨了眨眼:
“顧阿姨人雖然很好,但是挺愛講八卦的。我覺得其實這件事是叔叔阿姨的私事,或許我不應該知道。”
“……”
霍月尋沉默兩秒,終於忍不住笑起來。他牢牢地抱住紀灼,歎息似的開口:
“小乖,好愛你。”
紀灼大大方方這麼久,驟然聽他表白一下,突然有點不好意思。
他慢吞吞地回抱住霍月尋,小聲訥訥道:“……我也是呀。”
他跌落穀底這麼多年,似乎終於要苦儘甘來了。
唯一的遺憾,大概就是愛上霍月尋的時候,他膽怯畏縮、小心翼翼,甚至卑劣無比。
若家裡沒有這麼多變故,霍月尋見到的,是不是一個意氣風發、天真勇敢的自己呢?
那樣的話,自己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總覺得霍月尋時時刻刻都會離開了。
朦朧的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紀灼突然有了一個離奇的想法:若是霍月尋就是當時的小月亮就好了……
第76章
恍惚間,紀灼情不自禁地順著這個念頭想了下去,甚至越想越有勁。
當時,跟小月亮在一塊的他是最勇敢、也最惹人注目的。天不怕地不怕,自由又開朗。比現在這個畏畏縮縮又狼狽的自己好了不知多少倍。
而且,當時的他又見義勇為、又兩肋插刀,時常拍胸脯擋在小月亮的麵前,天天被喊“灼哥灼哥”,身後跟著個崇拜自己的小尾巴。他顯然就是小月亮心裡的大英雄。
沒有男人不希望被自己的愛人崇拜。
紀灼在這方麵跟普通男人一樣,並不希望自己被愛人看到的樣子,始終是窩囊、無能,脆弱的。
他雖然知道霍月尋的家境很好,什麼都非常出色,卻不想保持“贅婿”似的擺爛態度,隻希望自己能夠變得厲害起來,反過來讓霍月尋過上好日子。
這是身為男人起碼的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