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深夜了。

他們在冷雨山待了一天,很是困倦,到了該睡覺的時候。

盛流玉也累了,握著簪子,倚在床頭,眼瞼半垂著,似乎沒有回去的打算。

謝長明看著他,輕聲道:“不回去,那些侍衛不要緊嗎?”

其實隻是隨意問問,無論盛流玉給出怎樣的答案,他都沒打算放小長明鳥回去。

盛流玉道:“他們不敢煩我。”

謝長明挑了挑眉,心情很愉悅,他的鳥,本該待在他的地方。

於是,謝長明順水推舟道:“要不要睡覺?”

盛流玉點了下頭。

謝長明鋪好床。昨日盛流玉回來得太突然,沒來得及準備,他今日已經將舊被子換成了新的垂梔綢,很柔軟,很細密,質地輕如蟬翼,又極為暖和貼服。

盛流玉躺進去,被嚴嚴實實地裹住。

謝長明站起身,吹滅桌案上的蠟燭。

屋內陷入寂靜的黑暗中。

忽然,盛流玉急促地叫了謝長明的名字,又沉默了許久,半晌沒有說話。

“……”

謝長明溫聲問道:“怎麼了?有什麼想要的?”

盛流玉很小聲道:“你不睡嗎?”

書院不提倡修行中享樂,所以書院宿舍的床很窄,一個人尚能睡得舒服,若是再添一個,隻能擠成一團。

謝長明笑了笑:“我不睡,晚上要打坐練功。”

小長明鳥“哼”了一聲。

他躺在被子裡,一切都很溫暖、安全、舒適,整個人也變得像融化的蜜糖似的,連不滿的語調都變得柔軟。

不和他一起睡算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盛流玉想,他隻是很喜歡謝長明身上的檀香味。

今日換了新的被子,沒有舊被子上謝長明獨有的氣息了。

有點可惜。

可他也沒有向謝長明問過那是什麼香料。好像隻有出現在謝長明身上才對他有吸引力。

盛流玉越想越多,越想越覺得麻煩,索性將腦袋埋入被子裡,將一切煩惱隔絕在外,很快睡著了。

謝長明沒有打坐,他一直站在床邊,沉默地看著床上的小長明鳥。

今夜有月,也有雪,雪光本該透過窗欞,照入屋內。可現在屋內隻有黑暗與混沌。

整間屋子都被封住了,連光都被隔絕在外。

謝長明卻能看得很清楚。

小長明鳥縮成一團,躲在被子裡,隻露出一小截脖頸。鴉黑的長發堆在肩頭,襯著細膩雪白的皮膚,像是一團團烏色的雲。

送出去的那根簪子放在枕邊,在他一睜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小長明鳥就像所有的幼崽,在值得信任的保護下安穩地睡著了。

謝長明看著他,露出一個微笑,忍不住觸碰他翹起的發尾,動作也很輕,唯恐驚擾了他的夢。

他收回手,笑容慢慢消失,直至完全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床上的小長明鳥。

垂梔綢安靜地垂墜著。

謝長明摘下了手腕上的不動木。

在修仙界,有很多法術可以隱藏修為,用不動木似乎是最愚笨最麻煩的一種。

因為不動木需要貼身佩戴,若是忽然遇到危險,不能及時摘下,隻能以壓製後的修為抵抗。

許多時候,這片刻的偏差就足夠要人的性命。

可不動木也是唯一一種真的將修為完全壓製,而不是用法術製造假象的法子。

所以謝長明選了這一種。

與三年前相比,他的左手又加了一串不動木,共有一百零八顆珠子,每一顆上麵都雕刻著佛偈。

他不信神,也不信佛,刻佛偈隻是掩飾不動木真正的用途。

謝長明將四串不動木放在床邊。

此時他的修為是大乘巔峰。

珠串都是後麵隨著修為的增長而增加的,謝長明戴的第一件不動木是束發的頭冠,並且從戴上起,就從未摘下過。

頭冠也是最為重要、壓製修為最多的一個。

近千年來,修仙界無人成仙,連渡劫期都沒人修成。

那些曾經成仙的先輩在飛升之前,曾留下許多成仙的典籍,以供後輩參詳。

謝長明看過很多。

書中說:渡劫巔峰的修為接近於仙,不僅可以立地成仙,甚至可以察覺到一部分天道之力,窺探天道的真相。而所受的叩問,也與往常不同。

這種感應是相互的。

謝長明可以肯定,一旦摘下不動木,一定會被天道察覺到。

可是大乘期的修為還是什麼也看不到。不到渡劫,不足以窺探天道。

謝長明摘下木質頭冠。

在頭冠落地的一瞬,渡劫巔峰的靈力完全迸發,幾乎凝聚成實質,要將屋內的封印擠碎,湧到外麵。

謝長明抬手,重新加固了封印,不至於被外人發現。

終於,在他再次抬眼看向盛流玉時,不再是一無所獲,而是看到在他的眼後耳下有兩團魔氣。

與從前不同,它們被逼到角落,看似順從而無害地蟄伏著,其實一直未曾消失。

三年。

那三年。

謝長明冷冷地看著,不自覺地握緊了垂梔綢。

睡夢中的盛流玉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微微皺起了眉。

謝長明怔了怔,鬆開了手,慢慢地拾起一旁的不動木,重新戴上。

小長明鳥隻是一隻很小的,還未長大,很天真的小鳥。

看似被所有人崇敬保護,其實周身有無數謎團,被無數或真或假的謊言欺騙,仿佛活在海市蜃樓之上。

謝長明也是欺騙他的其中一個。

小長明鳥說得沒錯,他就是個騙子,壞蛋,討厭鬼,沒說過什麼真話。

但是沒關係。謝長明想,那些人都無關緊要,他會好好保護小長明鳥,以後也會將真話說給他聽。

在一切真相大白,一切塵埃落定之時。

謝長明走到窗邊,解開封印。

月光透過窗欞傾瀉而下。

謝長明抬頭看了一眼天。

在方才的某一個瞬間,他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被“看到”了。

不是某一雙眼睛,而是某一種注視。

如盛流玉所料,小重山那些長明鳥的族人,比外麵的人還要畏懼長明鳥。他們隻要確定盛流玉確實待在屋子裡沒有出來,並不會多問一句彆的話,自然沒有發現那裡隻是盛流玉的一小團神魂幻化成的幻象。

但書院裡總不能同時出現兩隻長明鳥,盛流玉想要安穩度日,還需行事低調,平常就同謝長明待在屋子裡。盛流玉當了多年的小聾瞎,性子高傲矜持,不與彆人玩,所以在玩樂一道上十分落伍,被在紅塵裡打了幾輩子滾的謝長明逗得迷花了眼,什麼都想試試。

費了兩日工夫,玩了一圈下來,很是疲憊。

後來,謝長明為盛流玉畫了一幅人像。

上午的天氣很好,外麵傳來些許嘈雜聲,謝長明分辨出是思戒堂的人來了,本該去看一看所為何事,可小長明鳥很期待他手中即將收尾的畫,謝長明就專注地畫畫了。

與一般的水墨畫很不同,這幅畫是用炭灰畫的,隻有黑白灰三色,卻與盛流玉的模樣彆無二致。

盛流玉對著鏡子,再比照那幅畫像,看了好多眼:“沒見過這樣畫的,是你發現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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